历史

十七、三箭与三誓(2/2)

和我结婚。”于琼卓嘎接着讲下去,“我没有答应他。我明白地告诉他说:‘即便你真的成了我的丈夫,也绝不能成为我的情人。’他失望了,灰心了,恼怒了。他的恼怒不是用言辞表达出来的,他没有别的能耐了,握着刀子,对着我的胸口,逼问我爱上了谁。我什么也不回答。他对我的信仰像大风中的帐篷杆子一样地折断了。这倒好,使我这么容易地摆脱了纠缠。后来,听说,他当了喇嘛,信仰佛去了。”

    “他发现你并不真正爱他,忍痛离开了你还算是明智的。”仓央嘉措说,“他也是自食苦果。当然,他可能会一直怨恨你,因为在爱情的河流里,要战胜嫉妒的旋涡是不容易的。”

    “你是说,他将会嫉妒你吗?”于琼卓嘎问。

    这一问,点破了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层越来越薄的纸。仓央嘉措想握她的手,但她迅速地将双手缩回了背后。

    “听说你很会作诗,是吗?”于琼卓嘎改变了问话。

    “听谁说的?”

    “你的朋友塔坚乃呀。”

    “我爱诗?但作得不好。”

    “能不能念两首给我听呢?”于琼卓嘎天真地要求他。

    仓央嘉措意识到这是一种突然面临的考试,爱才的姑娘是想试探一下他的才学。他高兴起来,因为爱才的姑娘比爱财的姑娘更值得爱啊!

    “什么题目呢?你说出来,我试试看。”他自信不会被难住。

    “就以我和土登的事儿为题吧。”

    “行。”仓央嘉措忽闪着眼睛,稍稍想了一会儿,“我先替你作首吧。”随之念道:

    工布小伙的情意,

    像蜜蜂撞上蛛丝;

    刚刚缠绵了三日,

    又去把佛法皈依。

    于琼卓嘎笑了:“你是在替我讥?他吗?”

    “我再替土登作一首吧。”说罢,又念道:

    方方的柳树林里,

    住着画眉“吉吉布尺”;

    只因你心眼太狠,

    咱们的情分到此为止!

    “你倒替他怨恨起我来了。”于琼卓嘎不服气地说,“他从热恋女人一下子又转去热恋佛爷,心不狠的人是做不到的。你说是吗?”

    仓央嘉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好在他自己并未真心热恋佛爷,而是在热恋女人。

    “你不会也去当喇嘛吧?”于琼卓嘎问。

    “你是不是也要拒绝我呢?”仓央嘉措反问。

    “如果不拒绝呢?”

    “那样,我即使已经当了喇嘛,也要还俗的!”

    仓央嘉措说着,又去握她的手。这一次于琼卓嘎没有将手缩回,任他紧握着,抚摸着……健谈的姑娘一下子沉默了。

    这时候,央宗走了进来。两个人已经同时发现了她,但是没有彼此松手。好像根本没有别人在场,又好像故意在宣布说:任你什么人来目睹我们的秘密吧,我们不想隐瞒了,我们相爱了,一切后果我们自己全都承担了;我们无须躲避你了,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你躲我们好了,你退出去好了。

    央宗并没有退出去,她愣怔在那里,半天才说了一句谚语:“好马不用鞭子,有情?用媒人。”

    太阳无情地向西落着,他们不能不分手了。

    这一天的夜里,于琼卓嘎没有睡着。一种难言的兴奋使她毫无倦意。正像她天生有着坦率的性格一样,她天生有着艺术的气质。这种气质开始是被工布地区的激流、森林、雪峰、花鸟滋养了,后来又被歌舞、藏戏、阿爸的弹唱绽开了,现在更被宕桑汪波的才学、诗歌、文雅放大了。她对于诗的爱好、对于诗的理解,听到好的诗句之后的达赖和激动之情,是一般人远远不及的。她很容易成为真诚的、有才华的诗人的知音。她自己也像诗一样的真诚、热情、美丽、动人。如今,她在那些专横的、卑贱的、自私的、平庸的、无聊的男性之外,突然发现了宕桑汪波,既不像龙夏那样想从高处来霸占她,也不像土登那样想从侧面来袭击她,而只是从正面作为一个平等的朋友向她走来,没有狡狯的目光,没有犹豫的脚步,没有市侩的条件,没有利害的计较。她向往中的幻影一下子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形象。她不是决心要接受他的爱,而是已经在爱他了。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只有一点痛苦,那就是她不能对阿爸说明。

    这一天的夜里,仓央嘉措也没有睡着。经过比较,他坚信于琼卓嘎是他理想的情人。半日的接触,他只能断定对方对他是真诚的,但是还不能断定是不是会爱恋自己。能不能得到她呢?这是个远比该不该得到她更困扰人的问题。他觉得失掉了任何东西都比失掉她要好受得多。他有些急躁了,甚至害怕了。他后悔白天没有及时地诉说心中的爱慕,没有对她更亲昵一些。他念叨着:

    心儿跟她去了,

    夜里不能安睡;

    白天又未如愿,

    叫我意冷心灰。

    他彻夜在寝宫里打着转。他看见挂在墙上的弓箭,一会儿觉得自己就是箭,但不知究竟能不能将于琼卓嘎的心儿射中;一会儿又觉得这箭就是于琼卓嘎,已经射进了他的心窝,尽管很疼,尽管在大量地滴血,但却再也拔不出去了。他看到成堆的哈达,他觉得自己对于琼卓嘎的情意比哈达还要洁白,但又觉得是一片空白,急需于琼卓嘎在上面点彩。他看到桌上的印信,觉得它虽然象征着很高的权威,但远不及于琼卓嘎的手印更有力量。他看到窗外的弯月,觉得可能正如于琼卓嘎对他的感情——缺而不满。

    他就这样地转着,想着……

    第二天一早,塔坚乃就来了。他十分关心仓央嘉措和于琼卓嘎第一次会面的结果,问问还有没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看你的眼睛和神色,好像夜间没有睡好?”塔坚乃疼爱地询问。

    “不是没睡好,而是根本没睡。”仓央嘉措苦笑着。

    “怎么样?你对于琼卓嘎中意吗?你认为她可爱?很可爱?不可爱?还是无所谓?”塔坚乃开门见山地提问,像宣读一张印着几个栏目的调查表。

    “我不回答你。你听一听我昨天夜里写下的几首诗就明白了。”仓央嘉措从桌子上拿起了手稿。

    “对,你在诗里说的都是真情实话。你有什么样的心思,我一听你的诗就全明白了?”塔坚乃端正了一下坐的姿势,准备着细听。

    仓央嘉措朗诵起来:

    摇晃着白色的佳弓,

    准备射哪支箭呢?

    你心爱的情人我呀,

    已恭候在虎皮箭囊里。

    俏眼如弯弓一样,

    情意与利箭相仿;

    一下就射中了啊,

    我这火热的心房。

    一箭射中鹄的,

    箭头钻进地里;

    遇到我的恋人,

    魂儿已跟她飞去。

    “好啊!”塔坚乃叫起来,“你这三首诗里都离不开箭,就叫‘三箭诗’吧。”

    “我写的诗都没有题目。”仓央嘉措说,“不过你起的题目不错。你再听这三首。”

    仓央嘉措又朗诵起来:

    印在纸上的图章,

    不会倾吐衷肠;

    请把信誓的印戳,

    盖在彼此的心上。

    初三弯弯的月亮,

    满天洒着银光;

    请对我发个誓吧,

    可要像满月一样!

    心如洁白的哈达,

    淳朴无疵无瑕:

    你若怀有诚意,

    请在心上写吧!

    “巧了!这三首都是要求于琼卓嘎发誓爱你的。”塔坚乃的确听明白了。

    仓央嘉措接过他的话说:“那么,可以叫做‘三誓诗’?”

    “对了,我正要这样说呢。”

    两人会心地笑着。

    盖丹进来禀报说:“第巴和拉藏汗在议事厅恭候您。”

    “什么事?”仓央嘉措收敛了笑容。

    “不大清楚,许是关于政务吧。”盖丹回答。

    “我不懂得也不想参与政治。西藏的老百姓不是有句口头禅嘛:‘大事由第巴管着。’拉藏汗也是很能干的。请他们去商量好了。”仓央嘉措挥了挥手。他心想,这种“恭候”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我该怎么去说呢?”盖丹觉得不好如实转达六世的这段话。“你不是看见了吗?”仓央嘉措指着塔坚乃,“就说我这里有客人。”

    盖丹应诺着退了出去,

    两个人会心地笑着。

    仓央嘉措说:“现在我们谈一?你怎样来帮我的忙吧。”

    “要不要把你的‘三箭与三誓’去念给她听听?”塔坚乃出了个好主意。

    “当然要!可是,你能读下来吗?”

    “我能背下来。我听了一遍,就全都记住了。不信,我背给你听。”塔坚乃说着,闭上眼睛从头背了一遍,果然一字不差。

    “请你快去吧。”仓央嘉措已经在想象于琼卓嘎听诗时的神情了,她一定会受到感动的,会流泪的,会因为那些诗句而彻夜难眠的。那些诗是为她写的呀!虽说别人也能听懂、看懂,但只有她才会全懂、最懂。

    仓央嘉措这样想着,想着,竟不知塔坚乃何时走了出去。

    ?多好的朋友啊,为了不打搅我的遐思,竟然不作告别。”他自言自语着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已经寻不到塔坚乃的身影了。只见央宗的酒店里升起了炊烟。他闻不到烟味,但他断定比上等藏香的气味还要芳香。

    ————————

    海岸线文学网天使猪猪扫描,叶子校对,转载请保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