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十八、默思与退戒(1/2)

    仓央嘉措和于琼卓嘎热烈地相爱了。

    他们只能白天在酒店里相会,难得有对双方都合适的时机。有时候客人太多,特别是那些有钱有势的人,硬是占去了所有的房间,使他们连说句知心话的地方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仓央嘉措只有强压着熊熊的爱火。正如他在一首诗中所写的:

    在众多的人们中间,

    不要表露咱俩的秘密;

    请将你内心的深情,

    用眉眼向我传递。

    相爱又不能表露,给仓央嘉措带来了更新更深的烦恼。他甚至写道:

    压根儿没见最好,

    也省得神魂颠倒;

    原来不熟也好,

    免得情思萦绕。

    他在寝宫是安静舒适的,但是作为达赖喇嘛的住处,绝对不允许任何女人进去。他考虑过把约会地点改在布达拉宫后面的公园里,但是冬天的林卡是寒冷的,光秃秃的。他也考虑过塔坚乃的肉店,但是离他们太远,而且这位朋友又有着特别多的朋友,整天乱哄哄的,更不是合适的地方。想来想去,只有到于琼卓嘎的家中去最好。他请求了几次,于琼卓嘎都没有答应。

    于琼卓嘎不愿欺瞒她那双目失明的阿爸,悄悄地领一个小伙子进家;也不愿告诉阿爸她有了热恋的情人,使可怜的老人去承受那即将失去女儿的悲哀。她又完全相信宕桑汪波和塔坚乃被迫共同编造的约法—在宕桑汪波的父亲从北京回来以前,宕桑汪波是不能领情人进家的。这位“父亲”究竟在朝廷任什么官职?到底猴年马月回来?只有天知道!她也十分苦恼,她为自己不能给情人提供一个相会的理想地点感到内疚,而且这也是她自己的需要呀。

    于琼卓嘎的阿爸多吉毕竟是一位聪明的老人,这些天来,他很少听到女儿说话,而织氆氇的机子声却比以往响得沉重了,他暗中猜想着:牛不吃草有疾病,人不说话有忧愁。女儿一定有了不愉快的事。他从前常夸奖?琼卓嘎,说她轻柔的身姿像羊羔一样可爱,悦耳的声音像杜鹃一样动听。如今,他不但看不见女儿的身姿,而且连女儿的声音也要听不到了。这使他非常痛苦。他也曾经想过:难道真的像谚语中说的“小孩子有过错人也喜欢,老年人没过错人也讨厌”吗?他又想:不会的,于琼卓嘎是一个善良、孝顺的姑娘,几年来一直待他像待亲阿爸一样好。他想来想去,忽然明白了,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骂自己说:“你真笨!姑娘的心事是最好猜的呀!”

    趁氆氇机停止了声响的间隙,老人喊了一声:“于琼卓嘎!”

    “哎,”女儿答应着,侧过身来望着老?,“阿爸,什么事?”

    “孩子,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于琼卓嘎吃了一惊。

    “说吧,说吧。”老人恳求的语调里饱含着母爱中才有的慈祥。

    “有了。”女儿不再隐瞒,“阿爸,您生气了?”

    “你……很喜欢他吗?”

    “很喜欢。”

    “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土登吧?”

    “半点儿也不像。”

    “你愿意嫁给他喽?”

    “愿意。可是现在不……除非您……”于琼卓嘎下了织机,走近老人身边说。

    “除非我……唉!是我连累了你,我真该早一点死掉啊!”

    “阿爸,别这?想。我是说除非您答应了,从心眼儿里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不然,我是不会结婚的。我可以对拉萨的八瑞相山起誓!”于琼卓嘎替老人擦着泪水。

    “那就请他常到咱们家里来吧,我要了解了解这个人,然后再说答应不答应的话。孩子,俗话说‘老牛的肉有嚼头,老人的话有听头’。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见。”

    “阿爸!我的好阿爸!”于琼卓嘎半跪下去,吻了一下老人流泪的面颊。对于这位老人她还能要求什么呢?她已经很满意了。宕桑汪波可以到这里来和她聚会了,至于结婚的事,晚几年也行,不能性急——迈右脚也要等左脚落地之后嘛。

    从此以后,仓央嘉措就经常到于琼卓嘎的家里来和情人相会了。多吉听他谈吐不凡,也渐渐对他有了好感。有几次,在仓央嘉措到来的时候,这位老人竟然故意坐到大门外的石头上去晒太阳。

    塔坚乃为自己童年时代的好朋友找到了?意的情侣而高兴,唯一使他不安的是于琼卓嘎父女二人的生活过于清苦。他想直接送钱给于琼卓嘎,又觉得不妥;他也曾又给过仓央嘉措钱,但遭到了拒绝。他还能帮什么忙呢?后来,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派他的一位朋友按时间去高价收购于琼卓嘎织的氆氇,同时低价卖给她羊毛和染料,又请另一位朋友经常到于琼卓嘎的家里去卖些便宜的牛羊肉和糌粑。这样来保证和提高朋友的情人的生活。塔坚乃心想,即使为此倒闭了肉店也是值得的,而且决心永远不让仓央嘉措和于琼卓嘎知道。

    仓央嘉措在情人的家中过着蜜月般的生活。他的喜悦甚至带上了自豪的色彩。他真想逢人便说,但是除了塔坚乃和央宗之外又不能让第三个外人知道。他只有在诗中宣泄得意之情。其中有这样两首:

    印度东方的孔雀〔1〕,

    工布深处的鹦哥,

    生地尽管不同,

    同来拉萨会合。

    浓郁芳香的内地茶,

    拌上糌粑最香美。

    我看中了的情人哪,

    横看竖看都俊美!

    这件事很快就被第巴桑结甲措知道了。

    原来,于琼卓嘎有一家邻居,住着一个名叫路姜孜玛的老婆子,她因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好名字骄傲了一生。直到现在,她说到“我”的时候还从来不用一个“我”字,而是必?说“我路姜孜玛”,因为路姜孜玛是传说中的英雄格萨尔王的第十二个王妃。她无儿无女,孤身一人,靠了她年轻时候的情夫们的接济,生活得也还可以。她是个有名的长舌妇,专爱探听人家的私事,谁家哪一天吃的什么,谁家来了什么客人,谁家添置了一件什么衣服,谁家的狗咬了什么人,谁家的孩子头上长了什么疮,谁家的女人看上了别的什么男人……都是她非常关心、非常注目的大事,也都是她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四处散播的新闻。虽然有人当着她的面,说搬弄是非的嗜好是世界上最可恶的嗜好,她也毫不在乎。这在她已经成了瘾,而且很深,想戒也戒不?了,何况她并没有半点想戒的意思。这是她最大的安慰,唯一的乐趣,精神的享受。要不,她干什么呢?这当然算不上是一种职业,但是她对于这种不是职业的职业的热爱、忠诚和专心的程度,使许多勤恳于本职的人望尘莫及。

    对于路姜孜玛,一般人只是讨厌她,并不了解她。她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年轻的时候也颇有几分姿色,加上她特有的、一般女人学不来的风韵,也曾使不少的小伙子为之倾倒。在某些人的耳朵里,这位“十二王妃”也是小有名气的。现在,她老了。正像秋天会使花朵枯萎一样,年龄也会使青春凋谢。她最基本的资本永远地、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今生今世是再也回不来了。人力也好,佛法也好,天大的权势,如山的珠宝,自古以来唯独在载走年华的车轮之前丝毫无能为力。然而并非是所有的长者都能坦然地对待这种必然的变化,心平气和地接受衰老的来临。有的人用多做些有益的事来增大生命的价值,有的人用珍惜时间来延长自己的寿命;也有的人用谋求虚名来实现自己的不朽,还有的人用吃喝玩乐来预支必死的补偿;更有的人对所有新生的、美好的、艳丽的东西统统怀着嫉妒和仇恨,想毁灭一切他们不可能再次得到的东西——这正是路姜孜玛人老珠黄之后的心理。

    于琼卓嘎的小土屋,临小巷的那面墙上有个不大的窗户,方格的木棂上虽然糊着像粗布一样厚的藏纸,但并不隔音。路姜孜玛时常像幽灵似的游荡在窗下,希望能听到什么可供传播的东西。自从听到了陌生男子的声音后,她兴奋极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在冷风中偷听,终于听到了两个人不能在第三者面前说的一些话。然而她并未满足,又开始注意起宕桑汪波的行踪来,终于也又有了收获。她依然不感到满足,但她这一次却未去传播,而是想等待一个人。她等到?,这个人就是土登。

    她迎着土登走上前去,热情地招呼着:“土登,你这身袈裟多好看啊!你在哪座大寺里呀?”

    “就在这里。”土登并拢五指,指了指布达拉宫。

    路姜孜玛马上习惯地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对别人讲啊?你的情人于琼卓嘎又有了情人啦!”

    “她已经不是我的情人了。”土登冷冷地说,“我现在是佛门弟子,决不再谈论这种事情。”

    “咳,俗话说‘猫儿闻不得鼠气,喇嘛看不得女人’。你们佛门弟子未必都那么守规矩。大喇嘛的达赖事我听见得多了,总不能只准大喇嘛杀羊,不准小喇嘛灌肠吧?得了,那么好的姑娘,我就不相信你能和她一刀两断!”

    “真的,信女人不如信佛爷,信佛爷来世幸福,信女人一生烦恼。”土登说着径自走了。

    路姜孜玛失望地站了一阵子,转身走到于琼卓嘎的窗前,朝着那窗户狠狠地啐了一口,便扭动着全身,又到一个三十年前的情人家“借”钱去了。

    事情本该就这样完了。不料在第二天中午,路姜孜玛又碰上了替寺院催租回来的土登。

    “你等等!”她赶上去说,“昨天我忘了一件大事,非告诉你不可呀!”

    “什么大事?”土登不耐烦了。

    “于琼卓嘎的新情人儿啊,我看就是你们?达拉宫里边的,他总是从那个方向来,朝那个方向去。”

    “僧人还是俗人?”土登问。

    “穿着打扮嘛,倒是个俗人。”

    “不可能是佛宫里的。你一定看错了。”

    “一点儿不会错!这一回我说的可是真话。八成也是像你一样的小喇嘛,换了衣服出来替你超度姑娘来了!哈……”

    土登回到宫中,一面听经师讲经,一面想着路姜孜玛的话。他现在已经不信佛爷而又改信权势了,因为信佛只能在来世得到好处,信权势却能在今世就尝到甜头。据他所知,世上权势最大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坐在北京皇宫里的皇帝,另一个就是坐在第巴交椅上的桑结甲措。皇帝离他太远,坐得太高,他不可企及,到死也见不上面;第巴可是近在眼前的,只要向他走近三步,就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迅速地飞黄腾达。第一步是博得他的好感,第二步是求得他的赏识,第三步是获得他的器重。为此必须向他报告些什么,自愿充当他的耳目,哪一个当权者不希望自己耳目众多呢?土登认为路姜孜玛向他提供的线索使他有了报功的机会,于是决心去求见第巴。不巧,政府的一位僧官告诉他,第巴外出巡查去了,地点虽然不远——拉萨西郊的堆龙德庆,但要三天以后才能回来,并且问他为什么不去求见达赖。

    土登当然知道论地位达赖比第巴要高,但同时也知道这位达赖六世年纪太轻,对于政教事务很不热心,恐怕不会像第巴那样需要他这样的效力者。要想投靠哪一家,得把大门认准。他又想:老虎有十八种跳跃的本领,狐狸有十九个可钻的山洞。我何不脚踩两只船呢?于是又决定先求拜六世达赖。

    仓央嘉措愉快地允许了他的求拜。

    土登诚惶诚恐地跪在六世的脚下,请求六世为他摸了顶,敬献了一条上好的哈达。

    “你我同在佛门,不要拘泥尊卑,有什么话只管讲吧。”六世和蔼地说。

    “热壶里倒出的奶茶是热的,诚实的人说出的话是真的。请佛爷相信我的真诚。”土登脸朝着地毯,像宣誓一般地说着。

    “说吧,说吧。”六世鼓励他。

    “地不长无根的草,人不说无根的话。尤其在佛爷面前,我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