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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之悲剧第1部分阅读(2/2)

一句话是:“活就要活得轰轰烈烈。”总而言之,姬儿是她母亲的年轻版本。

    一般人会说,光就这样讲起来,这个家已经疯狂得不能再疯狂了——有冰冷坚硬的老巫婆做家长,有枯槁弱小被迫自杀的约克,天才分子芭芭拉,花花公子康拉德,邪恶异端的姬儿,懦弱无助的玛莎和两个不快乐的孩子。而事实还不仅止于此,因为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如此不寻常,如此悲剧,如此无量凄惨的人,比起她来,其他人的怪端异行,都只能算是正常。

    那就是露易莎。

    她称自己露易莎·卡比安,因为虽然她是埃米莉的女儿,但她的父亲不是约克·黑特,而是埃米莉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卡比安。她四十岁,个子小巧,有点胖,对她处身的这座精神病院有点无动于衷。她的心智清明,个性温顺,有耐心,从不抱怨,是个可人的好女子。然而,由于被环绕在恶名昭彰黑特家族当中,她不但没有被推回后台,反而变成黑特家族最众所周知的人物。甚至从她出生那一刻开始,她就被当做制造丑闻的工具,其恶劣声名与种种传闻臆测,从一开始就形影不离地伴随她走过这悲惨、离奇的一生。

    原来,由埃米莉和汤姆·卡比安所生的露易莎,一来到人世就毫无指望的又盲又哑,并且带有初期耳聋症状,医生说那会随年纪增长愈加严重,最后会变成完全听不见。

    医生的残酷预测一语成。就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仿佛从主宰她命运的黑暗之神送来的生日礼物——露易莎·卡比安面临全然耳聋的最后折磨。

    对任何一个意志不够坚强的人来说,这个不幸很可能致命。因为就在含苞初放的年龄,其他女孩子正要开始发掘七情六欲的世界,露易莎却被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孤零零的星球——一个没有声音、影像和颜色的世界;一个没有表白、也无以表白的世界。她与世界连接的最后一座有力的桥梁,听觉,也落在她身后,黑暗之神竟毫无余地地将它一燃净尽。没有回头路,她面对的是否定,是空乏,是枯槁的生命。就感官世界的层面看来,她倒不如死掉。

    虽然摇摇欲坠,胆怯,而且大受惊吓,但是她没有就此惶然无助,她的天性里有某种钢铁般的东西——也许这是从她恶性重大的母亲那里传承的一个优点——使她坚强起来,使她以超乎寻常的勇气,镇定地面对她那无望的世界。就算她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幸,她也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而她与她的造孽者的关系,竟不亚于正常母女。

    残酷的事实告诉我们,这个女儿的不幸是她母亲造成的。在她降生时,曾经有人怀疑她的父亲汤姆·卡比安是造孽者,有人说他的血统不良,报应在小孩子身上。但是等到卡比安和惊世骇俗的埃米莉离婚,之后埃米莉再婚,生出了一群魔鬼垃圾的疯狂黑特族以后,世人终于确定错在女方。在这时也才回想起来,而且这点更加强了错在女方的看法,卡比安以前曾经结过一次婚,那次生的一个儿子一切正常。新闻界很快就忘了卡比安,他与埃米莉离婚后没几年就神秘死亡,那个儿子也不知去向,而正把不幸的约克·黑特钳制得紧紧的埃米莉,把她第一次婚姻所结的病果,接进她位于华盛顿广场的祖厝……历经一个世代的狼藉声名,这座房子注定要落入一场十分痛苦刻毒的悲剧中;比较起来,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大概只能算是这出戏乏力的序幕。

    这出苦剧,在约克·黑特的尸体从海湾里捞起来以后两个多月后开场。

    开始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征兆。黑特太太的管家兼厨娘阿布寇太太,惯例在每天下午饭后,替露易莎·卡比安准备一杯蛋酒奶。蛋酒奶这档事纯粹是老太太虚张声势,露易莎除了心脏稍弱以外,身体健康得很,而且年四十免不了虚胖一些,其实并不欠缺蛋白质。但是黑特太太的旨意不可违抗,阿布寇太太只是个下人,哪里敢吭一声;露易莎在她母亲的铁腕控制下也温驯得可以,每天午饭后,就尽责地到一楼餐厅饮用这杯母赐甘露。这项长期习惯所具有的重要性,我们会在以后的事件看出端倪。连做梦也丝毫不敢违背老太太命令的阿布寇太太,总是把盛蛋酒奶的高玻璃杯摆在餐桌的西南角,离桌沿两英寸远——露易莎每天下午总能恍如可见地找到,毫不迟疑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悲剧,或者应该说几近悲剧,发生的那一天,是四月一个气候温和的周日,一切如常……直至事件爆发。 下午2时20分——萨姆巡官在事后小心查证了确切的时间——阿布寇太太在屋后厨房调好蛋酒奶(在警方询查时,她怒气冲冲地透露了作料内容),亲自以惯用的托盘把饮料送到餐厅,摆在餐桌西南角,离桌沿两英寸,然后,职责已毕——离开餐厅返回厨房。她作证指出,她进餐厅时,里面空无一人,她在摆放蛋酒奶的时候,也不见任何人进来。到此为止一切明晰。

    其后发生的事就有点难以重建,警方所得的证词并非完全精准。其中有一段人仰马翻的混乱时间,没有一个人能客观冷静地观察并指陈确切的位置、言语和次序。萨姆巡官只能勉为其难地推断, 大约是2时30分的时候,露易莎在铁腕老夫人的陪同下,从卧房出来,下楼到餐厅喝蛋酒奶。她们在走廊停下脚步,女诗人芭芭拉·黑特随她们下楼,也在她们身后止步观看,事后她说不上来为何如此,仅能说她模糊地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在此同时,康拉德懦弱的小妻子玛莎,也满面忧色地从屋后某处走下走廊。玛莎嘴里正无力地叨念:“杰奇跑到哪里去了?他刚刚又到花园践踏花草了。”她也在那一秒间,在走廊停下脚探头张望。

    恰巧还有第五号目击者,他也探首餐厅看见事件的经过。这位就是独脚老海员,崔维特船长,黑特家的邻居,曾经陪伴老太太和康拉德于两个月前到陈尸所去悼亡认尸。崔维特船长在通餐厅的两道走廊中的第二道出现——不是可以看见主要穿堂的那一道,而是看见紧接餐厅的图书室的那一道。

    他们最初目击的景象并无任何出奇。玛莎的大儿子,十三岁的小个子杰奇,独自在餐厅里面,他手上正握着那杯蛋酒奶,两眼盯着杯子。老太太怒眼圆睁,开口斥喝一声,杰奇畏罪地转头,立即察觉眼前的观众,他鬼灵精的脸孔突然扭曲,一股决心恶作剧的神情跃上狂野的双眸,他把玻璃杯举到唇边,迅速吞下一大口奶浆。

    接下来的是一片混乱。瞬息之间——就在他祖母赶上前去,恶狠狠地一巴掌打了小男孩的手,尖声怪叫:“你明知道那是露易莎姑姑的,你这臭无赖!我告诉你多少次不要偷她的东西!”同时——杰奇摔掉杯子,精明的小浪子脸大惊失色。玻璃杯跌破在地板上,蛋酒奶洒得餐厅的排砖上到处都是。然后,那两只在花园搞得满是污泥的手往嘴上一捂,开始号叫起来。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他们顿时领悟,那不是耍赖的哭叫,而是道地的、炙痛的哀号。

    杰奇单薄倔强的身体开始抽搐,两手痉挛,他痛楚加剧,喘息粗重,脸色出奇地灰黯。他尖叫着,整个人跌落到地板上。

    走廊上一声呼应的尖鸣,玛莎飞奔而入,她面无血色,两膝落地,才恐慌地看到小男孩扭曲的五官一眼,随即昏厥过去。

    叫声惊动整座屋宅。阿布寇太太跑来了,还有她丈夫乔治·阿布寇——佣人兼司机;以及又高又瘦的老女仆维琴妮亚;和周日一早就纵酒作乐,搞得蓬头乱发、满脸通红的康拉德。一脸苦恼的露易莎被忘在一边,她无助地站在走廊上,不知所措。她似乎从第六感意识到事有差错,便蹒跚向前,鼻翼翕动,搜寻她母亲的位置,然后惶恐地一把握住老太太的手臂。

    不出所料,黑特太太是第一个从小孩抽筋和玛莎昏厥的惊吓中恢复神智的人。她跳到杰奇身边,把失魂的玛莎拖开,托起杰奇的颈子——此时他已经脸色乌紫——用力扳开他僵硬的下颚,把她一根瘦骨嶙峋的老指头探进杰奇的喉咙。他噎了一声,随即呕吐。

    她玛瑙色的眼睛一亮。“阿布寇!赶快打电话叫米里安医生!”她嚷道。乔治·阿布寇快步跑出餐厅。黑特太太的眼睛又趋黯淡,她毫不迟疑地重复急救措施,小男孩再度呕吐。

    除了崔维特船长,其他人似乎都动弹不得,他们只是瞪着老太太和扭动不安的小男孩。崔维持船长对黑特太太的强悍应对赞许地点头后,便走开去寻找那个又聋又瞎的女子。露易莎感觉他碰触她柔软的肩膀,似乎认出来是谁,便把手探进他的掌心和他相握。

    但是这场戏最重要的段落却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进行。一只耳朵带斑点的小狗——小比利的宠物——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摇头摆尾地溜进餐厅。一看到洒得满地的蛋酒奶,就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小鼻子一头凑过奶浆里。

    女仆维琴妮亚突然尖叫起来,她指着小狗。

    小狗在地上微弱地抽搐。他发着抖,痉挛了几下。然后四条腿僵直起来,他的肚皮只骤然鼓胀一下,就倒地不动了。很显然,这只小狗再也无福享受蛋酒奶了。

    住在附近的米里安医生不到五分钟就赶到了,他没有浪费时间在那些目瞪口呆的黑特家人身上,几乎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老医生显然熟识他的病人。

    他仅瞧一眼僵死的小狗和痉挛发抖的男孩,便板起脸孔。“立刻送上楼。你,康拉德,帮我把他抬上。”此时眼光已然清醒的金发康拉德,露出一眼惊怖的神色,抱起儿子走出餐厅,米里安医生紧随于后,手上的医药箱已经打开。

    芭芭拉机械式地跪下,开始揉搓玛莎麻木的双手;黑特太太沉默不语,脸上的皱纹像岩石一样坚硬。

    裹着和服睡袍睡眼煌松的姬儿一头撞进餐厅。“到底在闹什么?”她打了个呵欠,“看到老医生和康拉德还有小煞星上楼……”她杏眼圆睁,马上住口,她已经看到僵死在地上的小狗,四溅的蛋酒奶,昏迷的玛莎。“怎么……”没有人留意她,也没有人回答。她跌坐在一把椅子上,瞪着她嫂嫂毫无血色的脸孔。

    一位穿着洁白衣服,高大、肥胖的中年女人走进来——这是露易莎的护士,史密斯小姐,事后她告诉萨姆巡官,她这段时间都在楼上的卧房里看书。她一眼览尽全局,忠厚的脸庞立刻罩上惊恐的神情。她看着黑特太太,老太太像一座花岗岩兀立不动;看看露易莎,小姐站在崔维特船长身畔不住颤抖;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嘘一声示意芭芭拉走开,便跪下来以专业的姿态动手照料昏迷的女子。

    没有人启口。他们仿佛被同一根神经所触动,全部一起转头不知所措地看着老太太,但是黑特太太一脸莫测高深的样子。此时她一手环抱着露易莎颤抖的肩膀,面无表情地观望史密斯小姐着手照料玛莎的敏捷动作。

    仿佛过了一世纪,众人才稍有动静。他们听见米里安医生下楼的沉重脚步。他慢慢走进来,放下医药箱,瞥一眼玛莎,后者在史密斯小姐的照料下已逐渐苏醒,他点点头,转向黑特太太。

    “杰奇已经脱离危险了,黑特太太,”他平静地说:“谢谢你,反应机敏。他吞下的量不足以致命,而且立即呕吐无疑也使他免于重病,他不会有事的。”

    黑特太太高傲地点点头,然后又昂起下巴,以似有兴趣却又冷又谈的态度盯着老医生,她从他口气里听出某种严重的意涵。但是米里安医生走开去,先检查死掉的小狗,又嗅嗅地上的液体,最后用从他箱子里取出的一个小药水瓶盛起一点浆液,旋紧盖子,然后收起来。他站起身在史密斯小姐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护士点点头便走出餐厅。他们听见她上楼向幼儿房走去,杰奇正躺在里面的床上呻吟。

    然后米里安医生向玛莎弯下身,扶她站起来,用镇定的口气叮嘱她放心——四周沉寂一如墓园——懦弱的小女子脸上闪过一瞥奇异、但绝对不是懦弱的表情,她摇摇晃晃地离开餐厅,跟在史密斯小姐之后也上楼到幼儿房去。她上楼时与她丈夫擦身而过,两人都不置一言,康拉德踉跄着走进餐厅坐下。

    仿佛她一直在等这一刻,也仿佛康拉德进门是一种信号,老黑特太太用力一掌打在餐桌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除了露易莎,她只更往里躲进老太太的臂弯。

    “好!”黑特太太叫着:“老天在上,现在大家把事情搞清楚。米里安医生,蛋酒奶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把小鬼搞成那样?”

    米里安医生低声说:“番木鳖碱。”

    “毒药,呃?我就晓得,看那只狗就知道了。”黑特太太恍如长高了好几英寸,她扫视全场,“我一定要追根究底,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混蛋!”芭芭拉叹一口气,把她的纤纤玉指放在一把椅背上,整个人就着椅背靠着。她母亲用令人发寒的语气尖刻地继续说:“那杯蛋酒奶是露易莎的。露易莎每天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喝一杯,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有人在阿布寇太太把蛋酒奶放在餐厅桌上,到那个小流氓进来抓起杯子这段时间内,在那饮料里下毒的,很明显知道露易莎会来喝!”

    “妈,”芭芭拉说:“好了吧。”

    “闭嘴!杰奇贪嘴救了露易莎一命,几乎把自己的命弄丢了。我可怜的露易莎安全无事,但是有人想毒死她的事实仍然存在。”黑特太太把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子紧抱胸前,露易莎发出抽噎般不知所云的声音。“没事,没事,亲爱的,”老太太安慰她,仿佛露易莎听得见似的,她抚了抚女儿的头发,然后声音又尖酸刺耳起来,“是谁给蛋酒奶下毒的?”

    姬儿嗤之以鼻,“别这么戏剧化,妈。”

    康拉德软弱地说:“你在胡说什么,妈,我们谁会——”

    “是谁?你们所有的人!你们都讨厌看到她!我可怜不幸的露……”她环抱露易莎的手握得更紧了,“怎么?”她怒气冲冲,老骨头因激动而颤抖不已,“说啊!是谁做的?”

    米里安医生开口:“黑特太太。”

    她的怒火立即消弭,双眸转而露出狐疑的神色,“我要你的意见时,米里安,我会问你,不要插嘴!”

    “这,”米里安医生冷冷地回答:“恐怕办不到。”

    她眯起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米里安医生回道:“我有职责在身,这是件刑事案,黑特太太,我别无选择。”

    他缓缓走向房间一角,那边的柜子上有一支分机电话。

    老太太张口结舌,她的脸色变得和杰奇原先一样乌紫,一把推开露易莎,她大步向前,抓住米里安医生的肩膀猛力摇撼。“不,你不可以!”她大叫,“噢,不,你不可以,可恶,好管闲事!把这公开,是吗?越公开,越——不准碰电话,米里安!看我——”

    无视于老女人狂乱地扯他的臂膀,恶言诅咒频频落在他的白头上,米里安医生仍镇静地举起电话筒。

    米里安拨号给警察总局。

    第一景

    哈姆雷特山庄

    4月17日,星期日,中午12时30分

    萨姆巡官颇有兴味地想着,最初上帝创造田地,他老人家确实成绩斐然,特别时每次他到离大都会数英里之遥,位于威斯彻斯特郡的哈德逊河一带时,心里尤其有这种感触。

    由于肩上担负官职重任,萨姆巡官甚少有机会产生宗教或美学的心思,但是即令俗务繁冗如他,也不可能对周围的美景无动于衷。

    他的车子艰辛地爬上一条羊肠小道,一路向前,仿佛直攀天际,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由城垛、壁垒、绿叶攀生的尖塔和蓝天白云交织的人间仙境;而远远之下与其相映的,是哈德逊河的闪烁波光和层层蓝波上点缀着的点点白帆。巡官深吸入腑的空气,夹着木香、松香、和甜美的花香,艳阳高照,沁人心脾的四月微风拂着他的灰发。一边驱车转过路上一个意外的弯道,巡官拼凑隽永短句似地想,有无犯罪,这美景仍令人感觉活着是一件快事。这是他第六次探访哲瑞·雷恩先生令人惊羡的住所哈姆雷特山庄,此刻他心里一边想,这个惊人的所在,一次比一次叫人留连忘返。

    他在一座熟悉的小桥前——哲瑞·雷恩先生庄园的前哨口——煞住车,像个小男孩似地向站岗的人招手,那是位满面笑容的矮小老头,手上拉着古老的桥栓。

    “嗨!”萨姆喊道:“好天气哪,上雷恩先生家,可以吗?”

    “是,先生,”守桥人高声回答:“是,先生。进来吧,巡官,雷恩先生交代,您随时可以进来。这边请!”他跳上桥,用力拉开一座吱嘎作响的闸门,示意巡官把车开过充满古趣的小木桥。

    巡官满意地叹一口气,踩下油门。这么好的天气,我的天!

    这里的地形很眼熟——一条完美的碎石子路,一片正在转绿的灌木丛,然后突然间,像一幕旖旎梦境,一片草原铺陈在古堡面前。这座古堡不但以雷霆万钧之势耸立在哈德逊河畔数百英尺的高崖尖峰上,也是哲瑞·雷恩先生的顶峰杰作。这个设计曾被当代批评家大事贬伐,那些自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只愿设计钢筋水泥摩天大厦的年轻人,都瞧不起这座建筑,它的创作人被嘲笑为“古老守旧派”、“脑袋落伍”和“装腔作势”——最后这句是一个尖酸刻薄的新派剧评人讲的。对他而言,任何早于尤金·欧尼尔的剧作家,任何先于里斯利·赫尔德的演员,都是“贫乏无聊”、“老菜式”、“古体旧风”和“平淡乏味”。

    但是——你看那城堡,四周伸展着细心经营的花园,有排列整齐的紫杉,有山形屋顶农舍的伊丽莎白式村庄,鹅卵石,小步道,护城河,吊桥,还有超拔一切之上、层岩垒石堆砌起来的巨堡本身。这是十六世纪的精华,老英格兰的一部分,是从莎士比亚剧作中萌生出来的……这是安然生活在他丰硕的历史成就中的老绅士再自然不过的排场陈设。

    即使最尖刻的批评家也不能否认,他对永恒的莎剧有过伟大的贡献,他几近天才的舞台演出,带给他庞大的财富、显赫的名声,还有私底下无穷的快乐。所以,这是退休的戏剧皇帝哲瑞·雷恩先生的原居。当另一位老者打开环绕庄园高石墙的沉重铁门时,萨姆巡官私忖,不管纽约市那些庸碌的笨蛋怎么想,对他而言,这才是和平,才是美,才是逃离喧嚣的纽约的好所在。

    他突然踩下煞车板,车子嘎一声停下来。在他左边二十英尺有一幅令人惊愕的景象,在一片郁金香花圃中央,有一座石刻的精灵亚利欧喷水池……令巡官出神的,是那个在池子里用一只棕色粗糙的手泼水的怪人。自从认识并多次造访哲瑞·雷恩先生几个月以来,巡官每次看到这位鬼怪似的老人,仍克服不了心里那种诡异不真实之感。那只泼水的手很瘦小,暗棕色,皱巴巴,赤裸裸,长着几根毛发,森林小矮鬼似的背脊上隆起一肉峰——这个奇特的怪物整个裹在一件皮围裙里,像铁匠的漫画造形。

    驼背老人抬起头来,他细小慧黠的眼睛一闪。

    “嘿,你呀,奎西!”巡官嚷嚷,“你在做什么?”

    奎西是哲瑞·雷恩先生光辉历史中的一位主要人物——他担任他的假发师和化妆师四十年——他把两只小手搭在弯曲瘦小的臀部。“我在观察一只金鱼,”他用老年人短促破碎的嗓音一本正经地回答:“稀客啊,萨姆巡官!”

    萨姆钻出车子,伸了伸懒腰,“我的确不常来,老先生好吗?”

    奎西一只手像蛇似地探进水里,一会儿湿滴滴地握着一只扭动不已的小东西伸出水面。“真漂亮的颜色,”一边观察,干瘪的嘴唇还啧啧有声,“你是说哲瑞·雷恩先生?噢,好得很。”他突然一脸不满,讶异地说:“老先生?他比你年轻啊,萨姆巡官,你知道,六十岁了,雷恩先生,但是他可跑得比你快,像只——像只兔子,而且他今天早上才在后头那个——冷死人哪——那个冰冷的湖里游了整四英里,你办得到吗?”

    “呃,可能没办法,”巡官微笑回答,一路上小心地别踩到郁金香花床,“他在哪里?”

    金鱼丧失了勇气, 突然警觉地不再扭动, 老驼背近乎遗憾地把它丢回水里,“在那些女贞树后面,他们在修那些树,他对园林的美感十分讲究,我是说雷恩先生。这些园丁们喜欢——”

    巡官没把话听完就笑着越过老人身边——但是不忘在擦身而过时抚一抚那丑怪的肉峰,因为萨姆巡官实在是非常讲究实事求证的人,奎西大笑,又把两只禽爪般的手探进水里。

    萨姆拨开一棵修成几何形的女贞树,从那后面传来一阵忙碌的唏蔌裁剪声,还有雷恩与众不同的深沉愉悦嗓音。他跨过树丛,向一位穿着横条花裤,被一群园丁围绕的高瘦男士微笑。

    “哲瑞·雷恩先生本人, 亲临现场, ”巡官一路宣布,一边伸出一只巨掌,“唉呀!唉呀!你怎么从不见老?”

    “巡官!”雷恩高兴地呼喊:“太意外了,老天,真高兴见到你!”他丢下一把沉重的树剪,握住萨姆的手,“你怎么找到我的?一般人都要先在哈姆雷特山庄晃荡好几个小时才看得到主人。”

    “奎西告诉我的,”巡官说,一边迫不及待地倒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啊——啊!真好!他在后面那座水地那里。”

    “在戏弄那条金鱼,我敢保证,”雷恩笑道,他像根细弹簧似地一弯身,在巡官身边坐下来,“巡官,你发福了,”他评论道,盯着萨姆膨胀的身材,“你应该多运动。我敢说,打从我上回见到你,你少说也增加了十磅。”

    “你讲得一点也没有错,”萨姆咕哝道:“抱歉,没有还嘴的余地,你的身材可好得像只提琴。”

    他又妒又羡地看看他的伙伴。雷恩又高又瘦,而且看起来精力充沛的样子,除了长及颈项的一头银发,他看起来像年四十,而非六十。他极端古典的五官非常年轻,毫无皱纹。灰绿色的眼眸慧黠深沉,无一丝老态。敞开的白色衬衫领底下,喉头坚韧结实。呈日晒的棕色。他的脸,既稳若泰山,又能瞬息应变,是一张成熟强壮的男人脸。甚至他的声音,具权威性,又有共鸣,必要时还能舌枪唇剑——那声音在无数观众的耳里听来,简直性感无比。总而言之,这是一位出众人物。

    “你有事,”哲瑞·雷恩先生眼睛一闪断言道:“你从城里长途跋涉而来并非无故,这个推论很简单,因为你整个冬天都把我忘了——事实上,自从隆斯崔事件(编者注: 指萨姆巡官与哲瑞·雷恩先生于《x之悲剧》中合作调查的哈利·隆斯崔谋杀案)以后,你就没来过。你那闲不得的脑袋里在打什么主意?”他那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巡官的嘴唇。这位演员先生耳朵完全听不见,就是自为这项晚年变故迫使他自剧院退休。以他对新事物惊人的应变能力,他很快就自学了读唇术,而他读唇的能力之好,多数与他接触过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有这个缺撼。

    萨姆面有愧色,“不要这样说嘛,不要这样说嘛,雷恩先生……事实上,纽约是发生了一点事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也许你有兴趣试试手气。”

    “一件罪案,”老演员沉思地说:“不会是黑特家事件吧?”

    巡官眼睛一亮,“这么说你读到报上的报道了!对,就是那一家子疯黑特。有人企图毒死老太太第一次结婚生的女儿——露易莎·卡比安。”

    “就是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雷恩表情严肃,“我对她特别感兴趣,巡官,那是显现人类有能力超越身体残障的出色范例……显然你们还没破案。”

    “对,”巡官恼怒地说,从地上使劲抓起一把草,周围的美景似乎在转瞬间丧失了情趣。“完全没有进展,一点线索也没有。”

    雷恩专注地看着他。“报上的报道我都读了。”他说:“也许有些细节受到歪曲,或者有所遗漏。无论如何,我是知道一些关于这一家,还有蛋酒奶下毒,和小孩子馋嘴差点酿成悲剧——所有表面上的事实。”他一跃站起来,“吃过中饭了吗,巡官?”

    萨姆抓抓刮得光溜溜的淡蓝色下巴,“呃……我不是很饿……”

    “什么话!”雷恩一把抓住萨姆健壮的手臂往上一提。巡官大为惊讶,他竟已被半拉离单地。“来吧,别扭扭捏捏的。我们先吃点东西,然后来杯冰啤酒,再一边讨论你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