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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之悲剧第1部分阅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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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之悲剧

    作者:艾勒里·奎恩

    第一景

    陈尸所

    2月2日,晚间9时30分

    在那个非比寻常的二月下午, 深海拖捞船拉维尼亚d号自冗长的大西洋旅途归来,驶过沙钩岬,向汉考克港尖鸣汽笛,船首推波船尾迤俪地一路推进下湾。船上渔获不多,肮脏的甲板有如一片杀戮战场,腥臭的大西洋海风令人反胃,船员们诅咒着船长、海洋、鱼群、铅黑的天色和左舷侧那片斯塔登岛的不毛海岸。酒瓶在人手间传递,水手们在恶臭的防水衣下哆嗦。

    一个靠在栏杆上、忧闷地凝视着蓝色海浪的大个子,突然挺直了身子,通红的脸孔上两眼暴突,大声叫嚷起来。船员们往他食指指点的方向看去,三百英尺远的地方,有个小小的、黑黑的、无疑是死人的遗体,在海湾里时浮时沉。

    船员们兴奋不已。“左满舵!”掌舵的人身体向舵轮一靠,吆喝一声。

    拉维尼亚d号开始笨拙地向左舷移动, 每一个关节都吱吱嘎嘎地响着,像只警觉的野兽环伺着猎物,一圈圈地越来越逼近那个物体。船员们又乐又兴奋,用钓竿拍打海水,等不及要钓取这天的渔获中最诡异的一条鱼。

    十五分钟以后,那物体摊在潮湿甲板上一泡腥臭的海水里,外观凌乱,腐烂不成形,但无疑是个男人。从尸体的腐烂状况看来,这个人显然已经在深海底下受潮水冲刷好几个星期了。此时船员们双手交握背后立在甲板上,一片沉默。没有人去碰一下尸体。

    就这样,全无气息的鼻孔灌着鱼臭气和咸风,约克·黑特开始他最后的旅程。污秽的拖捞船,是他的棺架;身着满是鱼鳞的粗布服、一脸胡子未刮的粗鲁船员,是他的护柩人;水手们的轻声诅咒和吹过窄湾的风声,则是他的弥撒曲。

    拉维尼亚d号湿漉漉的船鼻, 轻轻地划过满是浮渣的水面,缆绳系上贝特利岸边的一个小船台。从海上带回来一件意外的货色,船员们比手画脚,船长喊破了喉咙,港口官员点头会意,简略地查看滑溜溜的甲板,小小的贝特利港署办公室电话震天价响。约克·黑特则安眠在一块防水焦油布底下。

    但这种安宁为时不久。救护车匆匆赶到,身着白衣的医护人员抬走湿漉漉的遗体。丧葬队伍离开海面,响亮的警笛奏起挽歌,约克·黑特被人从下百老汇载往专供认领遗体的市立陈尸所。

    他的一生诡异又神秘。去年12月21日,即圣诞节前四天,住在纽约市华盛顿广场北边的老埃米莉·黑特,向警方申报她的丈夫失踪。他在那天早晨无人留意时,走出那栋藏骨塔般代表黑特家族财势的红砖华厦,末与任何人道别,就这样无影无踪了。

    老头子不知去向,老埃米莉·黑特对她丈夫的失踪也无从解释。人口遗失处提出的说法是,黑特遭人绑架,可能会有人来要赎金,但是这个说法不久就被打破,因为老头子的富有家族并未接到任何所谓绑匪的只字片语。报纸上还有其他各种说法:其中一个指称黑特被谋杀了——举凡涉及黑特家族的事件,没有什么不可能的。黑特家族坚决否认这种可能;约克·黑特是个从不得罪人的小人物,是个没有什么朋友的安静老人,而且根据到目前为止的调查,没有任何敌人。另一家报纸或许是根据黑特家族出奇诡异热闹的历史,推断老头子只是离家出走——逃离他专横的妻子,逃离他那群令人厌烦、高经叛道的孩子,逃离他那叫人神经衰弱的家。可是这个说法后来也不被接受,因为警方指出,他的私人银行户头并无任何异动。也由于这项事实,关于有一个“神秘女子涉及此案”的臆测也不攻自破。对这种暗示极为愤怒的老埃米莉·黑特,断言她丈夫已经六十七高龄了——处于这个年纪的男人,极不可能为了追求一团小小的欲火而离家叛族、抛弃财产。

    经过五星期不眠不休的追查,警方下了一个结论——自杀。看来,警方这次说对了。

    由纽约市警察局凶杀组的萨姆巡官担任约克·黑特这场粗暴葬礼的牧师,委实称职不过。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大不丑:一张坚硬丑怪的脸孔,破鼻子,塌耳朵,硕大的体架上长着大手大脚。你会以为他是退役的重量级拳王,他的指关节因为长年打击罪犯而破碎结瘤,他的头有发有红:灰白头发,严正的眼色,沙岩般的红脸。他给人的感觉是实在、可靠,他颇有脑筋,作为一名警察,算是相当坦率诚实;然而经过长年几天指望的奋战,也已经见老了。

    这次这个案子倒是不太一样。从申报失踪,寻人未果,到发现遭鱼啃食的尸首,还有充足的指认身份的证据,一切都公开明朗。但是既然有他杀的说法存在,巡官认为,他就有责任解人疑惑,让此事尘埃落定。

    纽约郡法医谢林医生向助手示意,赤裸的尸体马上从解剖台移到推床上面。谢林的肥短德国身材弯向一座大理石水槽,洗净双手,消毒一番,然后彻底把手擦干。等他把又肥又小的手掌擦拭满意之后,便掏出一根满是齿痕的象牙牙签,开始若有所思地掏起牙齿来。巡官吹口气,差事终于办完了。一旦谢林医生开始挖蛀牙洞,那就表示谈话时间到了。

    他们一同跟在推床后面走到陈尸所的存尸柜,没有人开口,约克·黑特的尸体被倒在一片平板上。助手转身探询:推进壁柜吗?谢林医生摇摇头。

    “怎么样,医生?”

    法医拿开牙签,“很明白的案子,萨姆。从肺部可以看出来,那个人几乎是碰水以后马上死亡的。”

    “你是说他马上淹死?”

    “非也,他不是淹死的,是中毒死的。”

    萨姆巡官对着陈尸板皱眉。“那么这是谋杀了,医生,我们判断错了。那遗书可能是有人布置的。”

    谢林医生藏在老式金边眼镜后面的小眼珠炯炯发亮,丑陋的秃头上戴着一项灰色的小布帽。“萨姆,你实在是个直脑子,中毒不一定就是谋杀……对,他体内残留有氢氰酸,这代表什么?我会说这个人站在船缘上,吞上氢氰酸,然后掉进或跳进水里。补充一句,是海水。那是谋杀吗?萨姆,你原先就说对了,是自杀。”

    巡官一副看法幸得证实的表情,“好极了!那么他是差不多在碰水的时候死亡——死于氢氰酸,嗯?太好了。”

    谢林医生靠在陈尸板上,睡眼惺忪起来,此人常常一副困倦的样子。“看起来不像谋杀。没有可疑的迹象。海水有防腐存证的作用,你不知道吗,连这种常识都没有?只有几处骨头淤伤和肌肤擦伤,无疑是尸体和海底沉积物碰撞的结果。明显的碰伤,而且鱼也享受了一顿。”

    “恩哼,可是他面目模糊,那可是事实。”死者的衣服放在旁边一张椅子上,破烂不堪。“在这之前我们怎么都找不到他?尸体总不会就这样漂流五个礼拜吧,可能吗?”

    “道理很简单,真是幼稚,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法医捡起从尸体上剖下来的一件破碎湿漉的外套,指指衣服背面的一处大窟窿,“鱼咬的吗?呸!这个洞是某种又大又尖的东西造成的。萨姆,尸体曾经被水底的沉树暗桩给卡住,最后浪潮或是其他波动才把他解开,或许是雨天前的暴雨也说不定。难怪你们五个星期都找不到他。”

    “那么从发现尸体的地点,”巡官沉思着说:“很容易就可以把来龙去脉拼凑起来。他吞下毒药,从,比方说,斯塔登岛的渡船上跳水,顺着窄湾漂流出去……尸体上搜出来的那些东西呢?我还要再看一下。”

    萨姆和谢林漫步到一张桌子旁。上面摆着几样东西:

    一些腐烂破碎无法再用的纸张,一根石南制的烟斗,一盒泡湿了的火柴,一个钥匙链,一个被海水浸渍的皮夹,里面有几张钞票,一把大大小小的钱币。桌子的另一边还摆着从死者左手的无名指、或称订婚指上取下来的一只沉重的图章戒指,图章上有两个银镂的姓名字首字母yh。

    但是在这堆海滩残余物当中,巡官仅对一样东西感兴趣——一个烟草袋。那是鱼皮制的,有防水作用,里面的烟草还是干的。他们早先已经从里面找到一张没被海水渍损的折叠纸张。这是萨姆第二次打开这张纸,上面的留言是用不褪色墨水写的,笔迹工整近乎完美,像打字机打的字一样整齐、清晰。

    留言仅有一句话:

    19xx年,12月21日

    敬启者:

    我是在神志全然清醒的状况下自杀的。

    约克·黑特

    “简单扼要,”谢林医生评论道,“好个血性男子。我要自杀了。我意识很清楚。毫无赘言,这是用一句话概括一部小说,萨姆。”

    “唉,省省吧,再讲我就要痛哭流涕了,”巡官不耐烦地咕哝,“老太太来了,通知她上来认尸。”他赶紧从陈尸板末端拉过来一条厚布把尸体盖起来。谢林医生喃喃地念了一句德语,站到一边去,双眸闪闪有光。

    一群人沉默地鱼贯进入停尸间:一名女人和三个男人。这名女人为什么走在三个男人前头,一点都不令人奇怪,这个女人,你会觉得,她向来都是当领袖、掌大权的,指挥若定。她年纪很大,看来又老又硬像木头化石,有个鹰钩鼻,满头白发,蓝眸凛然像鹰眼般眨都不眨一下,厚短的下巴显示她从不向人低头……这就是埃米莉·黑特太太,老少两代报纸读者所熟知的,华盛顿广场的“大富人家”,“怪物”,“刚愎的恶婆娘”。她六十三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身上穿的是威尔逊总统入主白宫那个年代的服装。

    她目中无人地直往罩着厚布的陈尸板走去,进门的姿态昂首阔步,带着审判的意味,有若一尊命运女神。萨姆巡官注意到跟在她背后的一个男子——那是一个高挑、紧张不安的金发男子,五官长得和黑特太太十分相像——嗫嚅着不知在忠告她什么,然而她充耳不闻兀自前行,来到陈尸板前,掀开厚布,眼睛连眨都不眨地俯视那张破碎、无以辨认的脸孔。

    萨姆巡官未予干涉,任由她沉浸在不露情感的思维里。他观察她的面容一阵子,然后转而审视她身边那几个男人。那个高挑紧张的金发男子——看起来三十二岁左右——是约克和埃米莉·黑特的独生子康拉德·黑特。康拉德的长相和他母亲类似,带着掠夺性;但他同时又是软弱、放荡的,仿佛带着一股厌世的味道。他好像颇神经质,迅速瞥一眼死者的脸孔以后,就把眼光转到地板上,右脚开始不安地动了起来。

    他旁边站着两个老人,萨姆原先于约克·黑特失踪案的调查中即已认得。一个是家庭医生米里安医生,高大灰发,显然已年过七十,带着单薄的削肩。米里安医生细看死者脸孔时,并无一点扭捏不安之色,但是显然很不舒服的样子,巡官推想那是因为他和死者是旧识的关系。他的同伴则是这群人当中最诡异的一个——机警而不甚高尚的人物,非常瘦长薄弱,这是崔维特船长,一位退休的行船老手,是黑特家的老朋友。萨姆巡官惊愕地发现——他气急败坏,自己以前竟然没注意到——崔维特船长水手服的右裤管底下,露出一截覆着皮革的木制义肢。崔维特的喉咙底部像有异物似的,哽咽不停。

    他以哀求的姿态,将一只衰老的满载风霜的手按在黑特太太的臂膀上,老女人立即将它摔开——仅用僵硬的臂膀轻轻一弹,崔维特船长即时面红耳赤,倒退一步。

    她这才将视线自尸体移开,“这是……我认不出来,萨姆巡官。”

    萨姆把手从外套口袋伸出来,清了清喉咙,“不,你当然认不出来,几乎不成形了,黑特太太……这边!看看这些衣服和遗物。”

    老太太略略点头,当她尾随萨姆走向堆着湿衣服的座椅时,做出仅有的一次泄露情绪的动作——她舔一下细薄的红唇,仿佛猫儿刚享受完一顿美宴。米里安医生一语不发地取代她在陈尸板旁的位置,示意康拉德·黑特和崔维特船长走开,然后掀开尸体身上的厚布。谢林医生以职业性的存疑眼光在旁观望。

    “这些衣服是约克的,他失踪那天穿的就是这几件衣服。”她的声音和嘴巴一样,紧绷又顽强。

    “还有,黑特太太,这些私人物品。”巡官领她走到桌边。她用指头缓缓拾起那只图章戒指,浑浊的老眼—一扫过烟斗、皮夹、钥匙链……

    “这是他的,”她不带感情地说:“这枚戒指,我给他的——这是什么?”她立刻激动起来,一把攫起宇条,一眼就读毕遗言,然后又冷若冰霜,近乎冷淡地点头,“约克的笔迹,确实不假。”

    康拉德无精打采地走过来,眼睛从这一样望到那一样,仿佛找不到歇息的所在。他似乎也被死者的遗言所激动:他摸索衣服的内袋,拿出一些文件,同时喃喃地说:“原来是自杀,以为他没这种胆量,老笨蛋——”

    “他的笔迹样本呢?”巡官猝然问道,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

    金发儿子把文件交给萨姆,巡官懊恼地弯腰审阅。黑特太太既不再看一眼尸体,也不望一下她先生的遗物,便开始整理围住她瘦骨鳞峋喉头的毛披肩。

    “是他的手迹,没错,”巡官怏怏地咕哝,“好吧,我想就是这样定了。”虽然这么说,他仍把遗书和其他手迹文件塞进口袋里。他望一眼陈尸板,米里安医生正把覆尸布盖回去。“你看呢,医生?你知道他的长相,这是纳克·黑特吗?”

    老医生看也不着萨姆就回答:“我想是,确实是。”

    “年过六十的男性,”谢林医生出人意料地开口,“小手小脚。很旧的盲肠切除疤痕。动过手术,大约是胆结石,六年或七年前的样子。对不对,医生?”

    “对,十八年前我自己帮他切的盲肠。另外那个——胆汁输导管结石,并不是很严重的病,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罗宾斯医生执行的手术……这是约克·黑特。”

    老女人说:“康拉德,安排葬礼。不公开。对新闻界发个简短声明。不收花圈。立刻执行。”她开步向门走去。崔维特船长状似不安地蹒跚尾随,康拉德·黑特叨叨几句似是勉为从命的话。

    “等一下,黑特太太,”萨姆巡官说,她止步回头盯着他。“别走得这么快,你先生为什么自杀?”

    “我说,这——”康拉德怯怯地开口。

    “康拉德!”他像狗挨了打似地撤退。老女人走回原处,一直到她和巡官站得十分贴近,巡官甚至可以闻到她口鼻气息的微微酸味。“你要做什么?”她用尖酸清晰的口吻说:“我丈夫自杀你不满意吗?”

    萨姆十分惊愕,“怎么——是,当然。”

    “那事情就结了,不许你们任何人再来打扰我。”她使了一个恶狠狠的眼色,然后就走了。崔维特船长仿佛松了一口气,跌跌绊绊地跟着出去。康拉德咽一下口水,一脸病容地随后跟上。米里安医生的削肩垂得更低了,他也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好了,先生,”门关上以后,谢林医生说:“这下子你可知道怎么守分了吧!”他咯咯笑起来,“老天,什么女人!”他把陈尸板推进冷藏柜。

    萨姆巡官无可奈何地大骂一声,雷霆万钧地撞出门去。

    门外一个眼尖的年轻人逮住他厚实的臂膀,开始和他齐步疾走,“巡官!你好,嗨,嗨,晚安,我听说这什么——你发现了黑特的尸体?”

    “见鬼。”萨姆带着怒意。

    “是,”记者兴致勃勃地回答,“我刚刚看到她风声雷动地出来。下巴抬得老高!目中无人……听我说,巡官,你会来这里准没好事,我知道。有什么风吹草动没有?”

    “没事,放开我的手,你这小狒狒!”

    “还是那么坏脾气,亲爱的巡官……我是不是可以说,有涉及不法的嫌疑?”

    萨姆把两手塞进口袋,俯视他的访问者。“你敢,”他说,“我就把你全身每一根骨头都折断。你们这些混蛋,永远不知满足吗?去你的,是自杀!”

    “我以为巡官并不同意——”

    “滚蛋!证据确凿,告诉你。现在滚吧,小鬼,免得我踢你一脚。”

    他大步踏下陈尸所的阶梯,扬手招来计程车。记者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从第二大道的方向跑来一个男子,气喘吁吁。“嘿,杰克!”他喊道:“黑特案有没有什么新消息?看到老魔女没有?”

    刚才纠缠萨姆的人耸耸肩,目送巡官的计程车驶离路旁。“回答你第二个问题——看到了,但是没什么。总之,这可有后续文章可做了……”他叹口气,“唉,谋杀或非谋杀,我只能说——感谢上帝,让疯狂的黑特家族存在!”

    第二景

    黑特公馆

    4月10日,星期日,下午2时30分

    疯狂的黑特家族……多年前,在一段不寻常的黑特一家新闻满天飞的时期,一名想象力丰富的记者因《爱丽丝梦游仙境》的联想,给黑特一家取了一个这样的称号。不幸的是,这可能大过于夸张,其实他们不及书中永恒的黑特角色的一半疯狂,也不及他们亿万分之一有趣。他们其实——依风光渐失的广场邻居们私下评语——是“一群讨厌难缠的家伙”。而且,虽然身为广场一带最老的家族之一,但他们从来没有社区的团队感,永远和格林威治村的名望家族保持着距离。

    这个称号就这样根深蒂固下来。他们老是有新闻见报,要不是金发的康拉德酗酒差点砸烂一家地下酒吧;就是聪慧的芭芭拉领导一场新诗舞会,或主持一个文评家大力捧场的招待会;要不然就是姬儿,三名黑特子女中最年轻的一个,她美貌、乖张、饥渴的鼻子专门嗅寻声色享受,有一阵子好像有她染上鸦片瘾的谣传,偶尔也有周末在阿迪隆达克山野狂欢宴饮的故事,而且,每隔一个月总要很无聊地来一次和某某有钱子弟“订婚”的声明……引人侧目的是,对象从来不是什么正派人家的子弟。

    他们不单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而且全出自一个怪异不羁的模子。虽然每个人都如此古怪、放荡、不依常轨、又难以预测,但是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们恶名昭彰的母亲。埃米莉在少女时代甚至比小女姬儿过得更疯狂,中年以后,她变得跋扈、刚愎、又专横,没有什么社交势力她“运作”不起来,没有一种市场钻营对她机巧、血热、好赌的本性来说是太复杂或太冒险的。有几次,坊间谣传她在华尔街的买卖受到重创,使她继承自数代富裕、精明的德裔祖先的大笔私人财产,有如奶油在她火热的视线下日渐消融。甚至包括她的律师,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所有产业的正确数字。值此战后的纽约,闲言报章杂志蓬勃的时代,她经常被称为“美国最富有的女人”——显然是不可信的说法;还有人指陈她面临破产边缘,这纯然也是道听途说。

    基于这一切——她的家族,她个人的功过,她的背景和她热闹的历史——老埃米莉·黑特是新闻界的最恨,同时也是最爱。他们恨她,因为她是个极端难缠的老巫婆;他们爱她,因为正如一家大报社的总编辑说的,“只要有黑特太太,就有新闻。”

    早在约克·黑特跳进下湾冰寒的海水之前,许多人就预测,他迟早有一天会自寻短见。血肉之躯,他们说——像衣冠楚楚的约克·黑特这种诚心见性的血肉之躯——只能忍受到此极限,再多,就无法负荷了。这个男人在几近四十年的岁月里,像条狗一般被鞭笪,像匹马一般被使唤。在他妻子的锐齿利舌下,他早已自我萎缩,失去个性,变成一个终日被追剿的幽魂,先被禁锢在一个放荡、无理、刻薄、又疯狂的环境里。

    他的身份从来说是“埃米莉·黑持的丈夫”——至少自从他们在五光十色的纽约举行婚礼以来,便是如此。那是三十七年前,当时半狮半鹜像是装饰品上最流行的图案,椅罩还是客厅里不可或缺的行头。从他们回到华盛顿广场住宅的第一天——不用说,她的房子——约克·黑特就了然自己的命运。当时他还年轻,也许他曾试图抵抗她的刚愎,她的火爆脾气和她的专制。也许他曾提醒她,她是在某些外人不明的事由下,和她正经稳重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卡比安离婚的;因此,老实说,她欠她的第二任丈夫约克·黑特些微体贴的举止,而且,她也应该收敛自少女时代即震撼纽约的不当言行。即便他试过,他的命运也就此注定了他的命运,也毁灭了他的一片大好前程。

    约克·黑特曾经是一名化学家——虽是年轻、贫穷、初出茅庐的科学新手——而且也是一名曾经发表撼世新发现的研究工作者。结婚的时候,也正在做一些化学胶的实验,这是当时后维多利亚时代化学界连做梦都想不到的。然而在他妻子的气焰下,化学胶、事业和声响,全告消弭。年复一年,他变得愈来愈愁眉不展,最后,只有在埃米莉准许他于自己房间设立的实验室里,混混日子自求安慰。他渐渐变成一副空壳子,可怜兮兮地依赖他妻子的财富过日子(而且无时不被提醒这点),成为她一群不循正轨的子女的父亲,但是他对这群捣蛋鬼的牵制力,比家里的仆佣还不如。

    芭芭拉是黑特子女中最年长的,也是埃米莉放荡不羁的血统当中最有人样的。她是个三十六岁的老处女,高挑修长,发色淡金,她是这群后辈里唯一基因没有被腐蚀的;她热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尤其对大自然情有独钟,这使她和其他手足更显不同。三个黑特子女当中,只有她继承了父亲的资质,同时,她也免不了有一些自她母亲那边传承的不正常元素,只是在她身上,不正常才变成天才的点缀,而且被发挥在诗文上面。她已经被公认为是当代首席女诗人——文学界毫无异议地称呼她为诗歌的无政府主义者,具有独创性精神的波希米亚浪人和具备无尽诗歌天分的知识分子。她是无数深奥难解、才气焕发的诗集作者,加上哀愁、聪慧的绿眸子,她已经成为纽约知识界的阿波罗神殿的祭司。

    芭芭拉的弟弟康拉德,就没有这种艺术天分来平衡他的不正常。他是他母亲的男性版本,典型的黑特家疯狂分子。他曾经上过三家大学的劣等生名单,三次都因为恶毒又疯癫的恶作剧被赶出校门。有过两次毁婚上法庭的记录。有一次开快车撞死行人,最后靠他母亲的律师七手八脚、大笔贿赂,才免了一罪。还有无数次因不正常的血液受酒精加热沸腾起来,把他的黑特家独门脾气发作在无辜的吧台侍者身上。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断过一次鼻梁(已由整形医生整过形),弄折过一次锁骨,还有算不清的针缝和淤伤。

    但是他也照样冲不破他母亲的钢铁意志。老太太抓起他的颈背,一把将他从一团混沌中给拎出来,安排他和一个名叫约翰·格利的稳当、可靠、的确值得人赞赏的年轻人一起做生意。但这并没有使康拉德和他的酒肉朋友断绝,他还是常常回去和他们鬼混,全靠格利一手稳住他们的中介事业。

    他在某个神智比较清醒的时刻,邂逅并娶了一名倒霉的年轻女子。当然,婚姻并没有改正他的疯狂生涯。他的妻子玛莎,一个与他同龄的柔弱小女子,不久便明了她所面临的不幸。被迫住在由老太太一手独断的黑特屋檐下,受丈夫欺凌忽视,她原本活泼的脸庞,很快就长出一副无时不在害怕的表情。和她公公约克·黑特一样,她是这座炼狱里一名失落的幽魂。

    可怜的玛莎与善变的康拉德结合,简直就别想期望得到快乐;她仅有的一点点欣慰,来自他们的两个孩子,十三岁的杰奇和四岁的比利……然而这也不由得人不忧喜参半。杰奇是一个狂野、任性、又早熟的少年,也是个充满鬼点子的粗暴小子,对发明残酷把戏别有天分,不只对他母亲,也是对他姑姑们和祖父母的捣蛋分子,比利免不了有样学样。精疲力竭的玛莎,每天活着就是一场在为他们收拾残局的无尽搏斗。

    至于姬儿。 黑特……正如芭芭拉所言:“她是永远的社交新人。她只为感官而活。姬儿是我所知最邪恶的女人——她双倍的邪恶、因为她从来不兑现她美丽的嘴唇和挑逗的动作所许下的诺言。”姬儿二十五岁。“她是一朵欠缺气质的兰花,一个彻底卑鄙的人物。”她滥交男人。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