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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第16部分阅读(1/2)

    之于何人,都是合理而道德的。又如衣著打扮,她以为必须打破男穿

    男、女穿女,少穿少、老穿老……之类的框框,而应悉听尊便,只要

    自己和爱人满意,便无所谓合适与否。

    听到了电梯下落的声音,慕樱全身漾开激动的波纹。她事先没有

    给齐壮思打电话,但她坚信能够见到他,并被单独接待。她将使他大

    吃一惊——她不跟他说别的,而仅仅是谈论邮票。她将以一个纯粹的

    「邮友」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将是多么有趣的事!并且,她将并

    不白白奉送他那张 「梅兰芳舞台艺术」的小型张,而是同他进行协商、

    交换!最后,她将率先申明她还有事要办,不等他作出反应,便立即

    飘然引去……

    电梯门打开了。在走出来的几个人里,有一个是同院的澹台智珠。

    慕樱本能地朝澹台智珠点了个头。慕樱没看过澹台智珠的戏。但她从

    詹丽颖那里得知了关于澹台智珠的各方面情况。她不能理解澹台智珠

    怎么能同一个工人生活了这样久。也许,是因为澹台智珠总演那种宣

    扬封建道德的戏,中毒太深了吧?……

    慕樱乘电梯升上去的时候,澹台智珠已经走出了楼门。在同慕樱

    相对一点头之后,澹台智珠心头也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一些对慕樱的想

    法。澹台智珠从詹丽颖那里知道,慕樱不仅和原是大学同学的丈夫离

    了婚,而且还放弃了孩子。仅这一点澹台智珠便不能理解。在澹台智

    珠的观念中,凡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因仗势霸占、坑蒙拐骗

    而造成的婚姻关系,都应予以破除;但倘若是自由恋爱而缔结的姻缘,

    便不能儿戏般地随意加以变化。王宝钏的苦守寒窑、白娘子的断桥责

    夫、赵艳容的金殿装疯……之所以具有永恒的感人力量,正在于爱情

    的忠贞和专一,这似乎也是世界上其他民族大多数人的恒定观念——

    否则,你就不好解释为什么罗米欧与朱丽叶的悲剧至今仍在催人泪下,

    而尽管奥赛罗残暴地掐死了苔丝特梦娜,观众仍对他充满了同情与痛

    惜……据说慕樱甩掉她丈夫的理由,是 「没有共同语言」和对方的 「庸

    俗浅薄」。这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谁都可以用这两条理由来掩盖自己

    喜新厌旧、趋炎附势的卑鄙心理。《豆汁记》里的莫稽,不也可以用这

    条理由来为他抛弃金玉奴辩解吗?而李甲把杜十娘「转让」给孙富,

    也可以用这条理由来作为堂皇的依据;杜十娘的 「怒沈百宝箱」,便不

    但不值得同情,反近于「无理取闹」了!……

    澹台智珠和慕樱这两个同龄的中年妇女,其爱情观和道德观就是

    这般地大相径庭。

    不过当她们在那电梯前短暂地相遇之后,她们各自对对方的「腹

    诽」,也就仅仅是一两分钟,她们有著各自的生活轨迹,有著各自的心

    绪与期望……

    原来澹台智珠还想同那位评论家继续交谈下去,但一下子又来了

    许多她所不熟悉的客人,因此她便告辞出来了。评论家一直把她送到

    电梯跟前。

    「你不要慌乱。剧团肯定是要改革的,但不会是退回到旧社会的

    戏班子状态。」临分手时,评论家亲切地对她说,「你反映的情况,我

    一定帮你捅上去。至于明天晚上的宴请嘛,咱们一言为定——就按刚

    才商量好的方案办……」

    澹台智珠心里热乎乎的,真不知该怎样感谢这位评论家——他为

    人古道热肠,艺术见解却绝不墨守成规,他一贯鼓励澹台智珠在继承

    流派的过程中刻意求新,闯出新的独特的风格。

    电梯门开了,澹台智珠走了进去,评论家向她挥手致意,并且说,

    「代我问李铠好!你跟他说:明天他要不去,我会生气的!」

    澹台智珠心里更加感动。

    ……当她一小时前来到评论家家里,向评论家倾诉出一切以后,

    评论家诚恳地对她说:「这样吧,明天你那个 『萃华楼』的宴请,改成

    到我家附近的那个『燕云斋』吃涮羊肉吧。由我出资。你通知他们的

    时候就说,我看了你们前些时候演的 《木兰从军》,想跟你们大家交换

    交换意见,热闹热闹——这也确实是我早有的打算,只是因为这一阵

    太忙,所以一直没有主动同你联系——我想『板鼓』和『京胡』都会

    来的吧?说实在的,你们本是个合作得很不错的艺术集体,我要为你

    们继续合作、攀登艺术高峰打气!当然,我也有相当尖锐的意见——

    从你们的创腔,到『板鼓』的节奏处理,到你贴片子的方式……我都

    要坦率地直陈我的看法;同时,我还要带头慰劳李铠,没有他作为后

    盾,你也难在舞台上焕发出光彩!……就这么定下来吧——那『燕云

    斋』虽说名不见经传,是个『知青』办的小饭馆,可涮羊肉的质量和

    服务态度,都保证能让咱们满意;他们那个小经理,又恰巧是个京剧

    迷,现在年轻人里京剧迷不多呀,你看,明天晚上,大家不都能很快

    活的吗?」

    澹台智珠当时也曾提出:「哪有评论家破费请我们的呢?从来都是

    搞创作的请评论家,好贿赂出好话来啊!明天的钱一定还是由我来

    付……」

    评论家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完了他说:「你无意中说出了一句很

    有趣的话——好话都是贿赂出来的!那么,因为明天我主要是提意见,

    『说坏话』,所以我得反过来付罚款,这不就顺理成章了吗?」说得澹

    台智珠也笑了。

    ……澹台智珠朝地铁入口走去。她恢复了镇定与自信。她看了看

    腕上的手表,恰好是五点整。她忽然急迫地想把同评论家会见的情况

    告诉李铠。啊,李铠,亲爱的人!在这个万花筒般的世界上,说来说

    去,唯有你是最贴心的人!不仅是在我陷入绝望的境况下,你携住我

    无力的手,带我浮向了希望,就是在我重新赢得事业上的成就后,也

    唯有你,是真诚地爱著我的全体——从灵到肉,从作为一个妻子到作

    为一个演员——还记得那个例子吗?一位崇拜者到了后台,他本来大

    概不惜跪倒我的脚下,但当他发现卸了装的我竟有著一张浮肿的脸庞,

    而且我腿部的静脉曲张,竟到了每次演完必须立即按摩的地步……他

    不由得倒退了两步,双眼里明显地流露出惊诧与失望!原来他爱的只

    是台上的那个澹台智珠……又怎么能忘记那一回呢?为了开拓戏路,

    我试演了尚派名剧 《失子惊疯》,一个 「屁股座子」没有摔好,使我身

    心都受到损伤,观众席中不仅发出一片惋叹,还有个别人喊了倒好;

    回到后台,几个同行也只是问:「你怎么搞的?」「平时练得不是不错

    吗?」唯有你,冲进后台的第一句话是:「你摔坏了吗?」那一晚,你

    坚持不让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回家,而去为我叫来了出租汽车,当总

    务科居然拒绝报销那笔车费后,你毅然放弃了当月购买一双新皮鞋的

    计划……啊,李铠,你那宽厚的胸膛,是供我将养的田原;你那茁实

    的爱情,是滋润我心灵的甘泉!我不能失去你,犹如你不能失去我一

    般!亲爱的人儿,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要立刻找到你,告诉你一切

    ——咱们别怵 「大师姐」,咱们有人支持,咱们能够渡过危机,咱们要

    试著搞真正的改革!……

    对于澹台智珠来说,时间仿佛是小溪奔向河流,河流奔向大海;

    而她便是一条从小溪出发,游向大海的鱼儿,现在她已经游入了河流。

    她知道,哪条鱼儿也不能凭藉侥幸便顺流而下,因为还有险滩,有涡

    流,有钓钩,有网罟……通向大海的通路是公共用的,但只有那永远

    清醒、永远奋进的鱼儿,才有可能终于达到理想的境界……

    时代进步了,人们不再依赖钟鼓楼报时,即便公共计时器遍布每

    一个路口,人们也还是要拥有自己独享的计时器。几乎每一个家庭都

    有钟,几乎每一个成人都有表,而且有的家庭不止有一座钟,有的成

    人不止有一块表——随著普及型的廉价电子表上市,儿童们也开始拥

    有表了。

    荀磊没有按父亲的指示到王府井去,他到了地安门百货商场便到

    存车处存下了自行车。因为他估计薛大爷所说的那种雷达小坤表,地

    安门百货商场里就有货,更何况商场斜对过,辛安里胡同边上,还有

    一家专售钟表的钟表服务部;能就近解决问题,使那新娘子快些转嗔

    为喜,岂不是事半功倍吗?

    荀磊走进商场,寻找著售钟表的柜台。就在这时、他心中浮出了

    关于人与计时器关系的种种思绪。

    他知道,同院西耳房的海奶奶屋里,有一架紫檀木外壳的老式挂

    钟,上方雕著类似蚌壳、卷涡的装饰性图案,下方挡住钟摆的小门上,

    嵌著一块椭圆型的珐琅,上面绘有一枝嫩黄的洋玫瑰。那挂钟的外壳

    早已失去了光泽,有的接榫处明显松动,珐琅画的白底子已然变黄,

    那枝洋玫瑰的形态更显得格外古怪——令人想起一百年前的西欧情

    态,如枝型蜡台、鲸鱼骨撑起的长裙、带尖塔和吊桥的古堡……等等。

    那挂钟除了「文革」里的「破四旧」阶段一度摘下藏起,避了一阵难

    外,几十年里一直陪伴著海奶奶,忠实地与她共度著日日夜夜……但

    那挂钟早就停摆不走了,有一回海西宾把荀磊找去,向他请教:「你不

    是修过薛家的座钟吗?你给看看我奶奶这个,还能不能修好?你要没

    工夫,只要你说声能修,我就抱到地安门修理部去……」荀磊一看吃

    了一惊:「这是个古董啊!」海西宾问:「外国来的吗?」「不,晚清时

    候,咱们中国自己造的。」荀磊告诉他,「你别抱去,你要抱去,他们

    该动员你出售了——他们收购去倒也不为收藏,因为咱们中国历史太

    悠久了,不是明朝以前的东西简直算不上什么文物……他们将拿去卖

    外国人,卖高价,给国家挣外汇……可是我觉得没必要让外国人得著

    咱们那么多古董,即便是民国初年的东西……你留著吧!」他俩正说著,

    海奶奶回来了,顿时动了气,她叨唠说:「西宾,谁让你把它给取下来

    的?谁说我打算修它来著?都是你多事儿!甭修!就那么挂著挺好!

    不用它打点儿,我也能知道到了什么时辰!」看,这就是海奶奶同计时

    器的关系——她的余年已用不著计时器作精确度量,她所需要的,仅

    是那计时器所唤起的无尽的回忆!

    但就在海奶奶隔壁,张叔叔家里,却格外重视计时器的准确性,

    他家人人有手表自不必说,钟也不止一座——一进门的堂屋中高悬著

    个方形的棕色乾电池电子走针钟;张叔叔的书房里,书桌是带日历、

    温度计的国产闹钟,书架里是日本八音电子音乐钟……另一边的卧室

    里,肯定还有别的钟,而且,他家所有的钟表几乎永远同中央人民广

    播电台的报时保持一致……

    人们对计时器的选择,反映出人们不同的需求、性格与情趣。詹

    阿姨家的座钟是通红的外壳,红得比鲜血加上火焰还更耀眼!澹台阿

    姨家的「鸟巢挂钟」大概是从信托行买回来的,每当报时的当口,一

    只布谷鸟便会转出木雕葡萄叶遮掩著的鸟巢,出来鸣叫。有一回给慕

    樱阿姨送信,她难得地在家,记得她那小衣柜上,是一架日本产的仿

    古钟——一个古希腊形态的女神,背上长著肉翅、手里举著一个天球,

    天球里嵌著一个钟面……看上去似乎是西欧的古董,其实那钟体不过

    是成本低廉的印刷电路……又何必去举别人家为例呢?父亲前些时还

    为他们屋买了一台新的座钟——是烟台产的老式木壳座钟,最上方有

    一匹扬著前蹄的金马,两边是顶端尖圆的长柱,下边是厚重的仿须弥

    座,钟摆前方的玻璃门上是牡丹花的图案。冯婉姝乍看见时,不禁笑

    著说:「唉呀!真『怯』!」荀磊忙提醒她:「小声点!」又对她解释说:

    「我爸早就盼著买这么个座钟了,开头是家里生活困难,买不起;后

    来是手里有钱,买不著;现在他终于买到了,就跟你终于弄到一张斯

    图加特芭蕾舞团演出《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戏票一样……」冯婉姝

    这才朝厨房吐吐舌头,领会地点点头。

    是的,人们对计时器的选择,越来越著重于它的形态,甚至竟完

    全从一种超计时的审美需求出发,去对待计时器。薛家的新娘子就是

    如此,这块雷达小坤表,将体现出公婆对她的尊重和偏爱,体现出薛

    纪跃对她的钟情与信用,同时也将使她在同一水平线的同事、邻里、

    学友……中,赢得意外的赞叹与羡慕。荀磊深刻地领悟到这一点以后,

    便发誓即使必须跑遍全北京城,也一定要买到它。

    星期日的商场里,顾客稠密。荀磊正转动著身子寻找钟表柜台时,

    一个人从他身后飞快地走过,两人的胳膊肘重重地碰撞了一下。那人

    手里的一样什么东西,「叭哒」掉在了地上。

    「啊,对不起!」荀磊忙对他说。

    「呀!我的——稿子!不——」那人慌忙拾起了地上的东西。本

    是因为他慌忙走动,从后面撞著了荀磊,所以他直腰后本想也道一声

    「对不起」,但抬眼一看,面前不过是一个比自己年岁小许多的小夥子,

    便「哼」一声,扬长而去。

    那人是龙点睛。荀磊自然不认识。

    龙点睛从韩一潭家里拿到那份「留著究竟是个祸害」的诗稿,出

    得那个四合院以后,本是打算把诗稿带回家里再烧掉的,可是当他路

    过胡同口的那排浅绿色的垃圾桶时,他想:乾脆就在这里撕成碎片,

    扔进垃圾桶算了,难道还会有人把它拣起来,拼接复原么?回家烧,

    妻子要问,还得费唇舌解释……于是,他便在那里撕将起来,谁知偏

    来了个老头——他不知道那是胡同里专门拾废纸的胡爷爷——手拖著

    个小毂辘车,一手拿著根带「粘针」的竹棍,高声地对他说:「同志,

    您别撕,您就扔给我吧——」让他吃了一惊。他还是把那诗稿撕得粉

    碎,团起来扔进了垃圾桶,瞪了老头一眼,才快步离开那条胡同……

    他按原计划进了这百货商场,到照相用品柜台买了一个袋装式照相册,

    便急著赶回家去——他晚上约了一位编辑到家里 「随便谈谈」,他打算

    赶在那编辑到达之前,把那些他与名家合拍的照片,都插进这个照相

    册中,这样,他在请编辑听新录的曼托瓦尼乐队演奏的名曲时,只要

    将相册递过去,便能坐收「尽在不言中」的效果……

    龙点睛的心情本是非常之好的,犹如雨过天霁般明丽,但与那位

    拾破烂的老头的相遇,究竟还是在他那晴和的心境上,抹了一道阴影,

    故而他的中枢神经里,仍迸射著「那稿件可别……」的意外火花,当

    与荀磊相撞、照相册落地之后,他急促中将「照相册」说成「稿子」,

    实在是并非偶然。

    但龙点睛冲出百货商场大门以后,也就将心中那道阴影驱逐。他

    望著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心想:时不再来,机不可失,在这人生的战

    场上,我要抓紧一切机会不放啊!

    对于他来说,时间好比是一只握在拳中的骰子。

    荀磊在同龙点睛碰撞之后,对于龙点睛的失礼,倒无动于衷。但

    龙点睛口中呐出的「稿子」二字,却触动了荀磊的心事。在骑车出来

    时,他本是命令自己将惨遭退稿一事束之高阁的,此刻却禁不住又心

    潮起伏。

    仅仅是因为他年轻!他能够做、并且可以做得很好的事,仅仅是

    因为还轮不到他来做,便做成功了也遭到漠视!而最古怪的是,这事

    明明是国家需要尽早做成的,并且 「有资格」去做的人,还没有去做,

    甚至也不打算去做,但他做了也还是不被承认!有的人宁愿留下空白,

    也要论资排辈!……

    荀磊因为陷入了沈思,一时盲目地在商场中转悠起来。他想:西

    服、领带、太阳镜、电子琴……这些东西几度被视为腐朽堕落,几度

    被批判取缔,但终究还是由一批年轻人带头使用推广,而站住了脚,

    渐渐成为平常事物,现在不是连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也穿起了西服吗?

    不是连讴歌革命战争的影片中,也采用电子琴伴奏插曲了吗?我们这

    古老的民族啊,你应当进一步以博大的胸怀,恢宏的气魄,收容、消

    化一切于我有用的新事物,并应当进一步甩开步子,赶上世界科学技

    术和生产发展的新潮流……

    荀磊想,尽管世界上仍旧以原有的秒、分、刻、时、日、月、年……

    来计量时间,但在我们的心目当中,应把现在和将来的时间,看作一

    个不断在加速运行的星际火箭。以往的世界,科学技术的进展是多么

    缓慢啊,资讯传递的数量和速度又是多么可怜啊;而今天,电子电脑

    已经发展到了第五代,越来越接近人脑的功能!每天世界上科学论文

    的发表量,已达到了 6000…8000  篇,每隔二十个月,论文的数目就增

    长一倍!……

    怎么能懈怠呢?怎么能碰了钉子就罢休呢?荀磊握紧了拳头,他

    想:买表回去,立刻就找婉姝商量——明天把那译稿,另投到哪家出

    版社?或许,这次该亲自把稿子送到编辑部,爽性把自己的心情,向

    他们合盘托出?……

    不知不觉地,他已来到钟表柜台前。他一眼便看见,恰好有他所

    该买的那种表。啊,太好啦!他靠拢了柜台……

    人一饮酒,便幻入了仙境,时间于他们来说,便仿佛凝固。

    在 「一品香」烟酒店里,李铠早已喝得半醉,他胸中淤积的闷气,

    使他恍若堕入了一个半明半暗的洞穴中,那洞穴很深,且充满了急转

    弯,他踉踉跄跄地朝前面走去,似乎总看见澹台智珠的背影一闪,裙

    子角一扫,却总撵不上她;而一只长著大长脸的蓝蝙蝠,总在他面前

    飞来舞去,切断著他的视线。他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却毫无撵上澹台

    智珠的希望——澹台智珠不知为什么是戏台上的装扮,似乎是《木兰

    从军》最后一场 「对镜贴花黄」的扮相,李铠曾经对她说:「你这身行

    头比别的戏里的全强!」她曾经高兴地把双手一合:「真的吗?」可现

    在她连正脸也不给李铠看上一眼……

    忽然,李铠眼前出现了卢宝桑,卢宝桑亲热地招呼著他。他楞了

    楞神,心想这位是谁呢?啊,想起来了——常到薛家串门的那个「楞

    头青」嘛!一个人只能喝闷酒,两人凑在一块儿却能喝 「逗闷子」(开

    心。)酒……想到这儿,他便忙站起来招呼卢宝桑。

    卢宝桑本是一肚子怨怒,路过这酒店,灵机一动钻进来,打算拼

    个死醉的,没想到一迈进门坎就看见了李铠;而一看见李铠他便联想

    到了澹台智珠,一想到澹台智珠他便又联想到了 《豆汁记》,由 《豆汁

    记》他又想到了金玉奴的父亲金松是个丐头;由这一点他又对澹台智

    珠产生出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而当他落座以后,他又立即将这种亲

    近感奉献给了李铠——他倒没把李铠联想为那遭到棒打的「薄情郎」

    莫稽,人在电火般的联想中,常常具有这种精密的筛汰力。

    李铠没有料到,卢宝桑一杯酒下到肚里,便哇啦哇啦地夸上了 「珠

    大姐」。他说几乎每次「珠大姐」露演《豆汁记》,他都要到场叫好,

    他夸完唱工夸做派,夸完扮相夸行头……滔滔不绝地说:「那金玉奴,

    真让珠大姐给演活了!珠大姐戏路子多宽!为人多厚道!观众想看 《失

    子惊疯》,北京能上这出戏的人没有不是?杨荣环人家平日呆在天津,

    不随便到北京来露不是?咱们珠大姐为满足观众,嘿,带著病就上了

    台!那唱腔那身段,尚小云活著也不过如是——也就单是一个『屁股

    座子』生硬了点,呵,台下就有那不要脸的起上了哄。什么玩意儿!

    你上台试试去!人家珠大姐本不是唱尚派戏的,串一出给你们开丑眼,

    你就给脸不要脸了!散了戏,我在剧场门口憋著,那坏小子刚一出来,

    我就给了他一拳……」这么一路叨唠下去,倒也罢了,李铠感到困惑

    不解的是,卢宝桑夸来夸去竟夸出了这样的话:「姐夫!您说那金玉奴

    仁义不仁义?豆汁,剩饭,紧著给落难的人不是?她家要丢了手表什

    么的,能随便赖人家偷的吗?……珠大姐在台上丢了孩子,也没说让

    那个丫头寿春跑下台来,搜查我呀!……」

    卢宝桑扯著嗓门那么一聒噪,小酒店里的酒客们都知道了李铠的

    身份,立时就有好几位凑拢了过来,对他表示敬重和关怀,一位老人

    对他说:「敢情您是智珠的当家的呀!听说智珠晚上散了戏,都是您把

    她往家接的呀!我给您们俩道乏啦!我最喜爱看智珠的戏,她玩意儿

    磨炼得精呀!一出 《木兰从军》,兼有梅派的典雅,程派的含蓄,荀派

    的活泼,尚派的火爆,不容易呀!」几位中年人一声接一声地问:「您

    那口子又在排什么戏哪?」「她创那新腔,您总是头一个饱耳福的吧?」

    「多年看不著《红拂传》了,智珠能给露露吗?……李铠不及答腔,

    他们几个竟不知怎么地争辩起来了——啊,原来是其中一位说了句

    「《木兰从军》里的布景太实……」其他几位不同意,便抬上了杠。因

    为大家都在微醺状态以上,「酒言无忌」,几句话不合,竟至于满脸溅

    朱,几乎动起手来。

    「成了成了!」卢宝桑站起来,吆喝他们说:「有什么意见,一个

    一个跟姐夫说!姐夫自会记下来,告诉给珠大姐,嘈嘈个什么劲儿!」

    便真有几位认认真真地挨著排向李铠诉说起他们的意见和建议

    来……

    李铠只觉得那幽长的山洞似乎终于到了尽头,长脸蓝蝙蝠不知飞

    到哪儿去了,而澹台智珠所装扮的女装木兰,终于停住了脚步,徐徐

    地朝他转过身来……

    「行啦行啦!」卢宝桑又突然大喊起来,训斥那几个不知趣的酒客

    说,「人家姐夫还得回去跟珠大姐商量新戏码的事儿呢!谁象你们,有

    了闲工夫就泡在这儿,没结没完地灌呀、磨牙呀!……」

    李铠突然酒醒。他庄重地站了起来,抻抻衣襟说:「我真得回去了。

    各位,少陪!」

    人们纷纷热情地向他告别,仿佛欢送一位战功赫赫的英雄。

    李铠边朝门边走去,边下意识地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支香烟,搁进

    嘴里。但是他继续伸手在衣兜里摸索一通之后,却没有找到打火机和

    火柴——他出来得匆忙,本没有带。正当他在门前踌躇时,卢宝桑一

    个巴掌拍到他肩膀上,另一个巴掌扣到了他手心中,他听卢宝桑说:

    「给!姐夫你留著用!」

    李铠也没闹清楚怎么回事,便对卢宝桑笑笑,推门走了出去。

    李铠站在「一品香」门口。前面是鼓楼,后面是钟楼。一阵寒风

    从钟鼓楼中穿过,他不禁吐出了那支没点燃的香烟,打了一个嗝儿。

    他彻底地清醒了。

    「爸!」突然跑过来小竹,两只小手冻得通红,眼里还噙著泪花儿,

    跑过来搂住了他的胳膊。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他严厉地问。

    「爸!妈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你也不回家,爷爷著急哩,让我来

    找……」

    「急什么,我不是在这儿吗!」他掏出手绢,弯腰给小竹擦著眼睛。

    「爸,回家去吧!」小竹朝回家的方向拽著他的胳膊。

    「怎么能回家!」他拍了一下小竹的后脑勺,更加严厉地说,「走,

    到鼓楼前头接你妈去!接著她,咱们再一块回家!」李铠挺起胸脯,牵

    著小竹朝鼓楼前走去。

    他招呼小竹时,一直都用的是右手。当他牵著小竹朝前走去时,

    他才意识到左手中还握著卢宝桑给他的那样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

    凉飕飕、硬梆梆的,仿佛是一块手表……卢宝桑为什么要把它送给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