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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第16部分阅读(2/2)

    己呢?

    李铠把拳起的左手伸到眼前,张开,于是,他才知道卢宝桑送给

    他的,是一个小巧玲咙的进口超薄型打火机。不用说,那一定是卢宝

    桑得来不易、最为珍爱的物品之一。他心里一时非常感动。

    李铠再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来,含在嘴中,用那打火机将烟点燃,

    深深地吸了一口……

    时间对每一个人一视同仁。如果说要做到「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那么容易,那么不用争取,在时间面前人

    人自然而然是平等的。

    不过,在平等的时间面前,不同的人却采取著不同的态度来消耗

    它,因而构成不同的遭际,形成不同的感受。

    路喜纯骑著自行车回家。当他又一次骑过地安门十字路口时,恰

    恰是下午五点钟。他为薛家的婚事付出了几乎长达十小时的劳动。临

    告别时,薛大娘、薛纪徽和孟昭英把他一直送到院门外。薛大娘非要

    给他「汤封」——原来的「汤封」丢了,薛大娘另包了一包——他诚

    恳地婉辞了,他说:「大娘,我来帮忙,图的是练练手艺,图的是让你

    们看著喜幸,闻著味香,吃著可口,你们和客人满意了,我心里头就

    痛快了……我要为 『汤封』来,有的菜我还不弄呢!」薛大娘非要把 「汤

    封」塞给他,他躲闪著,倒是孟昭英一旁劝道:「妈,路师傅既是坚决

    不要,我看也就随他吧。其实,人家今儿个不光帮咱们弄了一天的菜,

    还无缘无故地受了一场气,咱们就是拿出多少钱财来,也赔补不起!

    我看,不如就打今儿个起交个朋友吧,欢迎路师傅赶明儿来串门!路

    师傅有什么要咱们帮忙的,来说上一声,咱们抬腿就去!……」薛纪

    徽也说:「难得遇上个路师傅这么个好人,还教给我们怎么让水管子化

    冻……路师傅啊,真是欢迎你来串门儿,不光来这儿,也欢迎你到我

    们那边的家去。我们那儿更好认,就在北海后门东边,恭俭胡同里头,

    你记下门牌号码……你可真去!」路喜纯便说:「不瞒你们说,我父母

    双亡,没个亲戚,你们要真不嫌弃,我赶明儿得空了,还真来!」薛大

    娘这才收起「汤封」,感动地说:「路师傅,小路!你就真来!我们就

    算你的一门子亲戚!」

    双方都没有想到,经过一天的接触,竟变得这般亲近。巍巍鼓楼

    怕也在俯瞰著他们,体味著这人生的滋味……

    临骑上车之前,路喜纯又诚恳地对他们说:「你们那个亲戚,卢宝

    桑,人头的确次,没个积极的生活目标,光知道足吃足喝,猛撮一顿;

    我早先就认识他,跟他一向合不来……可今儿个的事儿,我有个看法,

    就是那雷达表,兴许他的确没偷——他这人以前从没偷过东西,我想

    他不至于打今儿个变成了 『佛爷』,我希望你们不要太难为了他。他这

    人也有可怜的地方……有一阵子新房里来了好些个人,谁也认不全,

    是不是有那专门趁火打劫的,混在了里头?别冤枉了卢宝桑!……」

    路喜纯这话一出来,薛大娘他们更加感动。这个小夥子,卢宝桑

    把他得罪到那么个份儿上,他倒还怕卢宝桑遭冤枉!

    他们真是依依惜别。都是平凡的人,可胸中涌动著的,都是不平

    凡的感情……

    路喜纯就这样度过了他的一天。他创造了美,并让许多人享受到

    了这美,他自己也便获得了一种美感——当然,这其间有对美的亵渎

    和伤害,但是天下创造美的事业,哪有一帆风顺的呢?路喜纯骑车往

    家里去,心里充满了快乐,并且充实了他的抱负……

    是的,现在在那个小饭馆里,他仍然只能上白案,并且经理对他,

    仍是那般地漠视,但这种情形,难道会永远存在下去吗?就是在白案

    上,他也还可以团结别的师傅,争取尽快打破目前品种单调的沈闷局

    面……他听何师傅说过,过去北京小吃里的好多品种都快失传,象包

    子类里的干丝包、三丁包、三冬包……蒸糕类里的千层糕、水晶糕、

    山楂蜜糕……为什么不能就在他们那个小饭馆,试著恢复几样呢?顾

    客肯定欢迎,而饭馆的收益肯定猛增!当然,实现起来肯定阻力重重,

    可嵇老师那话说得真对,要有历史的眼光!……

    在那夕阳收敛余光的冬日下午,路喜纯———个普通又普通的北

    京青年,心情怡悦地、问心无愧地,骑车远离了钟鼓楼。

    可是另外一个人在同样的时刻,却心怀鬼胎、忐忑不安地滞留在

    钟鼓楼前的大街上。

    那便是姚向东。

    他双手插在登山服的口袋里,一只手攥著一把钞票,一只手攥著

    那块雷达小坤表。刚从薛家溜出来时,他心里一度充满了狂喜。他竟

    成功了!当他逃至鼓楼前大街上时,他觉得他简直是一个百万富翁,

    啊,「马凯餐厅」,等你四点半一供应晚餐,我要马上进去点几个名菜!

    都有什么来著?对了,「安东鸡」、松鼠鱼」,还有什么 「黄雀肉片」……

    怪有意思的!敢情还有用松鼠肉跟鱼肉一块儿做的菜!他大摇大摆地

    走进了烟袋斜街把口的食品店,让售货员给他包上五个奶油酥卷,售

    货员让他付款,他在衣兜里把那「汤封」的红纸弄开,掏出一张票子

    递了过去。售货员把钱找给了他,他拿起包著奶油酥卷的纸包,没走

    出店门就掏出一个大嚼起来。出了大门,他边吃边走,还没走拢后门

    桥,已经把五个奶油酥卷全塞进了肚子!他感到口渴,便横穿过马路,

    进了帽儿胡同口上的食品店,掏钱买酸奶;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惊

    慌了——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旁边猛然响起:「你掉东西啦!」他扭头

    一看,是个岁数不小、身板壮实的男人,他低头一看,原来他从兜里

    带出来的一张红纸……他弯腰拾起那张红纸,忽然失去了买酸奶的勇

    气,很不自然地溜出了店门。他不敢回头,可总觉得那喊话的人在盯

    著他的后背……他一气溜到了后门桥南边,才停下来喘气。

    那人会不会是 「雷子」(小流氓的黑话,指公安局的侦察员。)呢?

    越寻思越象!

    他胆战心惊地扭过头去,只见那人出了食品店,并没朝他这个方

    向张望,而是拐进了帽儿胡同,他吁出一口气来。可是他心里从这时

    候起便打上了小鼓,始终不停。

    他在文物商店收购部前头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马路对面恰好是「益

    民信托商店」。那里面有一件比杨强强这件还帅的登山服。只要他能把

    那手表卖出去,他就足能买下那件登山服。他的眼光移到了信托商店

    南门,那里写著:「收购部。谢绝参观。」据说到那里出售东西,得拿

    户口本、工作证一类的证件给人家看才行,姚向东倒有学生证,可能

    往外亮吗?他坐在那里,楞楞地望著对面,望著收购部,心里不禁懊

    丧起来。他两只插在衣兜里的手活象攥著两个滚烫的煤球,那块雷达

    小坤表更像是刚从煤炉子里夹出来的,还冒著红得发蓝、发白的火苗

    儿!

    姚向东站起身来,脚底下象踩著刚出轧机的钢板,懵懵懂懂地一

    会儿朝南边疯走,一会儿又穿过马路、朝北边行……他不知道他该怎

    么办。

    小时候在胡同里做游戏,姚向东最爱装坏蛋——尤其是日本「鬼

    子」和德国纳粹士兵,他先是快活地哼著从电影上听来的日本 「鬼子」

    进军的旋律:「嗒——嘀嗒——嗒嘀嗒嘀……」或者双脚使劲一并,学

    著从电影上看来的德国纳粹士兵的伸臂礼:「嗨——希特勒!」……他

    从假装自己是坏蛋、被好人追捕的过程中,获得了无穷无尽的乐趣!

    最后他心甘情愿被装扮成八路军和红军的同伴 「击毙」——闭上眼睛,

    满脸怪相,扭曲著身子,毫不吝惜衣裤地全身滚落地上……

    但是此刻,他头一回偷了人家那么贵重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真地

    成为坏人了,却深刻地体验到了作为坏人的孤独与恐惧!

    街上走著那么多的行人,似乎个个都轻松自在,就连那个伛偻著

    腰的老头,还有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跟在他妈妈后头哭著走的小娃娃,

    也都比自己神气。老头不怕有人盯著他,小娃娃哇哇使劲地哭,一点

    也不怕别人注意!

    「小拽子!」

    一声呼唤,把姚向东吓得十足地双脚一跳。

    他扭头一看,是阿臭。

    阿臭照例把自行车定在马路边,一只脚踩住马路牙子,上下打量

    著他问:「你他妈怎么还跟这儿晃啊?」

    姚向东含含混混地说:「谁晃呢?我……想找杨强强去杀棋……」

    阿臭皱皱鼻子:「算了吧!蒙谁呢你!你要去帽儿胡同,怎么能往

    北走?你丫挺的准没干他妈的好事!」

    姚向东心惊肉跳。他略微沈沈气,心想,或者,乾脆把手里攥的

    东西亮出来,让阿臭见识见识?阿臭那张嘴 「横」(读作?e??,厉害的

    意思。)得不行,平时听地嘴里吐出来的 「横」话,简直连钟鼓楼也敢

    拆,那么,乾脆请他帮帮忙,把这块雷达表随便倒腾成几十块钱,由

    著他「吃贡」,不行么?

    阿臭还在骂骂咧咧地说著什么,他都没有听清。他趁阿臭停嘴,

    试探地说:「你他妈的甭跟我犯贫!这么著吧,我请你上『马凯』,咱

    俩撮一顿,捎带脚求你个事儿!……」

    阿臭一听,两眼一瞪,脸上现出一个怪笑,放低嗓音说:「你他妈

    的当『佛爷』了吧?中午不还跟我借的钱吗?这会儿就要请客!我可

    不沾你的『包儿』(「沾包儿」,受牵连的意思。)!」说完,蹬上车,飕

    飕飕地往前窜,眨眼的工夫就没影儿了。

    原来人家阿臭光是嘴上「横」,人家不沾这个「包儿!」

    姚向东顿时觉得双腿发软。他想,也许,还是走到什刹海边,象

    那回扔下那盆山影一样,把这表跟钱都扔进去算了——什刹海没有全

    冻成冰,银锭桥边上,就还有不小的一片水;扔进去,心里可以踏实

    点,再说,也就可以回家了——他很不愿意回那个家,想到母亲的吆

    喝、斥骂,父亲的巴掌、鞋底,他真想就在外头过夜。但这毕竟是寒

    冷的冬天,他不回家又到哪里去呢?难道坐车去北京站?……

    尽管自一九八○年一月一日起,我国已开始施行《中华人民共和

    国刑法》,但象姚向东这样的中学生,还没有得到过正式的法律教育,

    他头脑中只有笼笼统统的极不准确的一些观念,什么派出所的民警夜

    里 「掏窝」啦,给罪犯戴 「小镏子」(手铐)啦,推了光头押到台上开

    批斗会啦,布告上的名字上头给划个红对钩啦……他并不清楚,《中华

    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六十三条明确规定:「犯罪以后自首的,可以从轻

    处罚。其中犯罪较轻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他其实完全可

    以折回薛家,交回那块雷达表,并交出兜里所有的钱——他花掉的并

    没有多少,所差的那一点,人家可能在原谅他的同时,乾脆不要他

    补……如果他怕薛家的人不能谅解他,他也可以去派出所自首;可是

    姚向东却完全没有朝那个方向想……

    「他给别人造成了痛苦,他也痛苦。

    天色晦暗下来,鼓楼渐渐成为一个巨大的剪影。

    张秀藻没有同母亲一起坐小轿车回家。送她母亲于大夫回家的傅

    善读不禁在车上问:「你们千金是怎么回事儿?对房子不满意吗?」于

    大夫摆摆手说:「你别在意!如今的大学生,就是这么个做派——人家

    要显示自己的独立性,不沾父母的光。」

    张秀藻的确是这么个心思,她不仅觉得不必沾光坐父亲单位的小

    轿车回家,就是那即将搬去的新居,在她心目中也明确地被认定为是

    属于爸爸妈妈的,她只不过是借住一时而已。一俟她毕业后独立,她

    是宁愿马上搬到低水平的集体宿舍去住的——不是她不喜欢小轿车的

    迅捷方便,更不是她拒绝享受宽敞明亮、设备齐全的住房的舒适,而

    是她认为,只有通过自己为国家的辛勤劳动和出色贡献,去逐步获得

    那一切,才能问心无愧。

    张秀藻坐公共汽车回家。同去时一样,她乘车和换车都出乎意料

    地顺利。她在鼓楼前下了 8 路公共汽车。

    「张秀藻!」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她一偏头,啊,是荀磊!一天之中,这是她同他的第二次邂逅。

    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荀磊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奇遇。他从百货商场买好表,正骑车往

    回走。他凑巧在汽车站那里遇上了张秀藻,便本能地唤了她一声。

    张秀藻站住了。荀磊下了车,笑嘻嘻地问她:「你的表几点?我跟

    你对对!」

    在荀磊这方面来说,提出这个要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尽管商场

    钟表部在卖定那块雷达表以后,照著柜台里的挂钟给对了个时间,而

    且荀磊也用自己腕上的表,同时给校正了一下,但毕竟都未必精确—

    —张秀藻家的任何一个计时器却都是必定精确的,所以,荀磊见到张

    秀藻,不由得首先说了那么两句话。

    张秀藻原想矜待地同荀磊一点头,便庄重地朝前走去。但人家提

    出的这个要求,实在没有不予满足的道理。于是,她便伸出手腕,看

    著自己那块功能齐全的电子表,详尽地报告说:「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

    二日十六点五十八分三十四秒……」

    荀磊手里提著那块买来的表,尽可能精确地校正著。张秀藻一瞥

    之中,不禁纳闷:他怎么会拿著那么一块坤表呢,难道,是为冯婉姝

    买的?可是照他跟冯婉姝已经达到的关系,要为冯婉姝买表,他们应

    当一块儿去啊……

    荀磊没有觉察出张秀藻惊疑探询的目光,他把表校好以后,感慨

    地说:「十二月十二!双十二!唉呀,你看,我差点忽略了——这是爆

    发『西安事变』的日子啊!多少周年啦?」

    张秀藻也一惊。是啊,一整天都快过完了,怎么总没能想起「西

    安事变」来!她心算了一下,立即呼应说,「那是一九三六年爆发的……

    到今天整整四十六周年了!」

    两个年轻人这时对望了一眼,有一种电火般的东西,撞击著他们

    的灵魂。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一种超乎个人生命、情感和事业之上的无

    形而坚实的东西,那便是历史。

    荀磊建议说:「我推车陪你走回去吧。」

    张秀藻默默地点了点头。

    荀磊忽然觉得,有许多想法可以同这个同代人交流。当他们顺著

    鼓楼根行走时,荀磊议论说:「我想你一定跟我一样,已经有过那么一

    次醒悟——在无声无息流逝著的时间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历史感……

    尽管从很小开始,大人就给我们上历史课,给我们讲历史,可是在很

    长的时间里,『历史』这两个字在我心目当中,只是一门功课,只关系

    著一定的分数。比如,填空题:中日『甲午海战』,发生在哪一年? 『八

    国联军』的 『八国』,是哪八国?……尽管我得过不少满分,可是,实

    话实说,很长的时间里,我其实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什么是历史……直

    到我从英国回来,经过万里跋涉,终于又到达这钟鼓楼脚下,一眼望

    见了这鼓楼后身那口废弃的铁钟时,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心一下子狂

    跳起来,眼睛发热,嗓子眼发涩,我一下子产生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历

    史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是很难能用语言表述清楚的,那是

    一种思想、情感、知识、理想、意志和信心的综合效应……简单地说,

    就是我头一回万分清楚地意识到了,我在流逝的时间中所应奔赴的位

    置和我所应承担的责任……也许,那也就是所谓的使命感———种把

    人类历史和个人命运交融在一起的神圣感觉……」

    张秀藻被深深地打动了。听了这番话,她对荀磊产生出一种超出

    爱之上的情感。这种情感一上涌,她的妒忌、怨艾、矜持、惶惑便迅

    速地消散了。在心弦的一阵强烈共鸣中,她忍不住激动地呼应说:「对

    极了!我觉得自己走向成熟的开始,也就是这种历史感和命运感的萌

    发。记得今年暑假我们一群同学到山西,在黄河壶口大瀑布面前,我

    就产生了类似你刚才说的那么一种感觉……当然,也许比起你的感受

    来,这只能说是朦朦胧胧的,可我自己很珍视它!……」

    眼看已经拐进他们住的那条胡同了。荀磊觉得应当把他们这偶然

    触发,然而很有兴味的谈话继续下去,便建议说:「乾脆,你一会儿到

    我家吃饺子去吧。吃完饺子,咱们几个同代人畅开聊聊——不光有冯

    婉姝,还有我的一个……要算堂妹吧,打河北农村来的,她带来了好

    多农村的新资讯,能大大地开拓咱们的思路……咱们就痛痛快快地聊

    聊这个主题:时间——历史——命运——使命……好吗?」

    张秀藻愉快地答应了。她忽然觉得维克多·雨果的那篇爱情诗并

    不算怎么成功。倒是这位文豪在弥留之际留下的一句话,更为动人心

    魄:「人生便是白昼与黑夜的斗争。」现在她同荀磊,同冯婉姝,还有

    那位来自农村的同代人,他们所经受的日日夜夜,同雨果所处的那个

    时代、那个社会,该有多么不同啊;他们对斗争的理解,更不可能与

    那位异国的文豪相同。然而,当他们聚在一起时,她无妨借用雨果的

    这句 「临终遗言」,来引出活泼而深入的讨论……想到这些,她对即将

    搬离那四合院,更有一种依恋不舍之情,并且为自己以往竟不能主动

    以同代人的身份亲近周围年轻的邻居们,而感到内疚。快走拢院门时,

    她鼓起勇气提议说:「要是你们家不嫌吵,乾脆,我把海西宾也叫到你

    家去,正式开个『同代人恳谈会』,好吗?」

    「太好了!」荀磊高兴得把一只手拍到后脑勺上,欢呼起来,「你

    看,这不就翻开咱们小院历史上的新篇章了吗?历史,原本是可以由

    我们去创造的啊!」

    两个年轻人先后轻快地进入了院门。

    一九○五年,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但提出了狭义相对论,从根本

    上动摇了原有的时间观念。他指出,两件事发生的先后或是否 「同时」,

    在不同的观察系统看来是不同的。量度物体长度时,将测到运动物体

    在其运动方向上的长度要比静止时缩短,与此相似,量度时间进程时,

    将看到运动的时钟要比静止的时钟走得慢……

    那一年,在中国是清朝光绪三十一年。尽管独揽大权的慈禧太后

    勉勉强强地接受了铁路、电灯、照相术、机器船一类的西方科技成果,

    并且下诏中止了以八股文取士的科举制度,但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中国

    人能够知道并且理解爱因斯但这一划时代的科学理论;高踞北京城北

    面的钟鼓楼,依然从极为落后的时间观念出发,粗糙地报告著时辰……

    一九一六年,爱因斯但又提出了广义相对论,进一步说明空间和

    时间其实都是可以弯曲、压缩或延伸的,完全击败了古老的认为时间

    绝对的观念。

    那一年,清王朝虽已覆灭,但末代皇帝仍在紫禁城中继续过著帝

    王般的生活,同时野心家袁世凯从头年起就演出了一场称帝的闹剧,

    进步的中国人不得不花费很大的力气来同这种倒行逆施展开斗争……

    愚昧和迷信仍旧纠缠著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钟鼓楼按老规矩击鼓撞

    钟,人们的时间观念毫无改进……

    从那以后,又有几十年过去了。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

    在中国不但有自己的相对论研究学者,而且,越来越多的有知识的人

    开始建立起全面的时间观念——在宏观世界 (即肉眼可见的世界)中,

    时间可以大体上看成是直线地、均匀地向前行进的,但在微观世界 (分

    子、原子、各种基本粒子)和超宏观世界(宇宙中的星系)中,时间

    可就不一定是直线地、均匀地向前行进了,它有时会被反卷或弯折。

    据说有一种称为「速子」的基本粒子,它的运动速度竟比过去认为是

    不可逾越的光还快,因此,在观察「速子」的运动时,你甚至可以认

    为时间是在倒流;而在宇宙中有一种不可见的星体,称为 「黑洞」,据

    说它是天体彻底的重力崩溃的产物,它的质量之大,密度之高,可以

    使进入它的重力场的一切物质和辐射「陷落」其中,因此它不但可以

    否定时间,甚而可以使时间在它的附近静止。假如我们地球派出一只

    飞船去探察 「黑洞」,可能要一百万年以后,地球上的人才能得到飞船

    飞拢 「黑洞」的消息,但飞船上的钟却可能只走了几分钟乃至几秒钟,

    飞行员当然简直一点儿也没有变老……

    啊,时间!你默默地流逝著。人类社会在你的流逝中书写著历史,

    个人生活在你的流逝中构成了命运。啊,北京城!北京的市民!钟鼓

    楼边的住户!该怎样来描述你们?人类社会,人的心灵,远比相对论

    所描述的物理世界复杂、深奥!总的规律是有的,但它将怎样体现在

    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我们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这天所认识的

    这些人物,将怎样继续生活下去?我们对他们的分析、预测和评价,

    将被时间所确认,还是将被时间所否定?

    薛纪跃和潘秀娅能否和谐相处、得到幸福?薛永全能否继续保持

    内心的平静?薛大娘和她的两个儿媳——特别是与二儿媳潘秀娅之

    间,是否仍将不断地爆发出微妙的矛盾冲突?薛纪徽终究还是会淡忘

    那「装车」、「卸车」的场面,而在新资讯的刺激下更加奋发吧?荀兴

    旺夫妇将怎样送走杏儿,并将怎样看待他们那不可更易的儿媳冯婉

    姝?杏儿将怎样向母亲和枣儿交待首都之行,并将怀著怎样的情绪回

    忆这一段遭遇?荀磊在冯婉姝支持下将那译稿另投别处后,是否还会

    遇到困难?冯婉姝对荀磊的爱情,是否将永不衰减?张奇林夫妇搬入

    新居后,是否能保持同原来那些「小市民」们的联系?张秀藻经过那

    一晚的「同代人恳谈会」后,将会在她的笔记本上增添一些什么样的

    诗抄?庞其杉的情报站站长能不能当稳?傅善读和洛玑山的行为后来

    究竟得到怎样的评议?詹丽颖有可能改变她的性格吗?齐壮思将怎样

    对待慕樱的追求——特别是在他离休之后?而慕樱的爱情观和道德

    观,在社会的进一步发展中,是将遭到大多数人唾弃,还是将被大多

    数人宽容乃至接受?嵇志满从迷梦中惊醒后,将作出何种反应,并将

    有怎样的结局?澹台智珠能终于达到表演艺术家的高度吗?李铠能彻

    底摆脱心理上的暗影吗?韩一潭是否终于能勇敢地独立思考?龙点睛

    一定会「有志者事竟成」吗?海西宾难道永远保持对名利的淡薄?梁

    福民和郝玉兰何时能够改变他们那种低收入、低消费的生活习惯和心

    理状态?姚向东究竟是及时地被挽救过来,还是竟从此沈沦?卢宝桑

    是总也搞不上物件,总到处去「足撮」吗?路喜纯后来究竟跟谁一起

    到照相馆拍了礼服结婚照?胡爷爷还要捡多久废纸?海老太太的吹牛

    还会不会出圈?小莲蓬、小竹这些孩子长大了,将以怎样的眼光看待

    他们周围的世界?……

    看来,这一切都具有某种不确定性。

    然而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除非发生某种难以预料的灾变,

    北京的钟鼓楼将成为社会历史和个人命运的见证而永存。

    鼓楼在前,红墙黄瓦。

    钟楼在后,灰墙绿瓦。

    钟鼓楼高高地屹立著,不断迎接著下一刻、下一天、下一月、下

    一年、下一代。

    一九八三年三月十七日开笔

    一九八四年五月三十日竣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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