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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第13部分阅读(1/2)

    便找到托儿所所长说:「你们这儿海阿姨的儿子,是个最可爱的人,最

    近不幸牺牲了,我们知道了心里非常难过,我们要当面向海阿姨表示

    我们的慰问!」托儿所所长是位民主人士,一位善良的老太太,她开头

    有点疑惑:「海阿姨不是无儿无女吗?」可后来一想,海阿姨来所后工

    作任劳任怨,人是很本分的,可能旧社会里她有过私生子,怕说出来

    找不著工作,所以以前隐瞒了;如今新社会了,这不但不能算什么问

    题,反倒说明海阿姨的身世格外令人同情;更何况她还将唯一的儿子,

    贡献给了伟大的抗美援朝事业……于是所长立即领著那家长去慰问海

    阿姨,别的一些家长闻知也纷纷涌了上去。开头,海阿姨支吾否认,

    所长认为她是出于羞涩和谦逊,越发慰问得动情而恳挚,后来,海阿

    姨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这慰问……

    事情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家长们纷纷送来慰问信、慰问品乃至于

    成束的鲜花。附近的小学校闻讯来请海阿姨去作报告,「哪怕讲一点海

    叔叔小时候的最小最小的小故事也成。」海阿姨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竟

    在自己心中迅速地塑造出了一个烈士儿子来。他随自己姓,叫海京生,

    他从小热爱劳动,是非分明,有一年冬天他路过什刹海,见一个小朋

    友掉进了冰窟窿,他便毫不犹豫地跑去救出了那小朋友来……开头,

    海阿姨的讲述还仅仅象冬天的枯树,并且她上台后总是显得非常紧张;

    后来,她的讲述变得枝繁叶茂,并且「台风」也越来越轻松自如,她

    常常率先被自己的讲述所感动,泣不成声……结果,连她自己也坚信

    确有过海京生这么一个嫡亲的儿子。

    报社来了位元记者,采访了她。随即关于英雄母亲和英雄儿子的

    报道见了报,还配发了她的照片。报道发表一周以后,便飞来了上千

    封信,无数的中小学生争先恐后地向她表示:「海妈妈,您失去了一个

    海京生,您却能得到千万个海京生!我们都是您的儿子!向英雄的妈

    妈致敬!」她在信堆面前既感到幸福,也感到恐惧……

    于是有关的部门里爆发了一场争论。有人拿著报纸,发出了疑问:

    这位英雄所在的部队,究竟是什么番号?为什么竟至今不将英雄牺牲

    的通知,寄给我们这个有关的部门?难道他们只注意通知家属,而忽

    略了向我们上报吗?也有人作出判断:肯定是我们工作中出现了疏忽

    和差错,弄丢了有关的通知单和材料,我们应当立即给海阿姨补发 「烈

    士家属证明书」,并向她赔礼道歉……有人主张立即去找海阿姨当面问

    个清楚,有人认为那样做会导致侮辱烈属的后果,触犯众怒……

    足足过了三个月,经过有关部门的仔细调查,才作出了最后的判

    断:并无海京生烈士其人,这位海阿姨是个骗子。怎么办呢?诉诸法

    律,以示儆戒?还是批评教育,以观后效?研究的结果,是认为这位

    海阿姨除了满足自身的虚荣心,似乎并无其他企图,而且她的种种表

    现,也并未造成什么不良后果——倒是倘若当众揭发出她来,反会使

    群众(特别是中小学生)思想混乱,所以,最后便决定将此事「静悄

    悄地解决」。

    有关部门正式找海阿姨谈话。头一个来钟头里,她怎么也绕不过

    弯儿来,看样子她确实不是 「负隅顽抗」,她是被自己心造的幻影控制

    住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倾诉著对她那「海京生」的母爱与悼念……

    后来她才渐渐回到现实。当她终于弄明白她确实并没有什么 「海京生」

    以后,她突然既不哭也不笑了,而是疑疑地发呆。

    她被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并从那个托儿所调到了远在另一城区的

    另一托儿所。她在那一托儿所中渐渐恢复了往昔的正常面目,并渐渐

    地被人们所忘怀,那「海京生」在她心目中也渐渐淡化成一股轻烟。

    她再不敢那样大胆妄为地自娱了。但在一定的限度内,她仍然渴

    求著人们对她产生一种高于她本人实际情况的估计,她仍然时时坠入

    令她聊以自满的种种想象中。

    在北京的胡同杂院里,具有海老太太这种心态的人物,为数不算

    太少。

    海老太太退休以后,一个人生活十分寂寞,于是从娘家最小的亲

    弟弟那里,过继了海西宾为孙。海西宾四岁来到海老太太身边,如今

    已经二十四岁。海老太太打小对他溺爱,他从中学毕业,分到园林局

    当工人以后,虽说至今月月一发下工资,必及时送到海老太太手中,

    对海老太太不可谓不孝顺,但能够当面点出海老太太吹牛撒谎的,也

    就是海西宾一人。海老太太有时想起西宾的不留情面,未免暗自伤心。

    比如头几年海老太太的一对旧藤椅坏了,修理吧太费钱,扔了吧她又

    舍不得,便让海西宾把它吊到院门的门洞上方,海西宾对奶奶的支使,

    一般总是服从,奶奶让吊,他便搭个人字梯去吊。他在梯子上干活,

    奶奶在梯子下张望,这时住东偏院的荀大嫂路过,不由得问:「嗨,这

    椅子要不能使了,处理了算啦!您吊在这儿存著它干嘛呀?」海老太

    太使郑重其事地说:「这椅子哪能随意处理呀?您知道谁来坐过吗?康

    大姐坐过!」荀大嫂因为常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一听这话不免惊

    奇:「哟!康大姐来过咱们院呀?什么时候来的?我们家怎么一点信儿

    也没有?」荀大嫂自然是把康大姐理解为全国妇联主席康克清同志,

    海老太太要的也是这个效果——其实,来过她家,坐过这藤椅的康大

    姐,只不过是海西宾他们单位的工会主席。当时海西宾忙著干活,没

    注意这个话碴,谁知几天以后,院里便传开了——尤其是詹丽颖,她

    到水管子那儿接水,逢人便议论说:「康克清康大姐来过咱们院,看望

    过海奶奶,看起来,海奶奶这个人不简单呢!」并且直接询问过海西宾:

    「你奶奶当年是不是参加过革命?后来一定挨了错误路线的棒子吧?

    原来跟我一个命啊——现在也彻底平反了吧?康大姐打算怎么安排她

    呢?」海西宾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声明说:「哪里哪里!根本没那

    么回事儿!」回到家里,他便批评海老太太说:「奶,您瞎造些个什么

    舆论啊!一个人往脸上贴金,能好看么?我看咱们实实在在地过日子,

    比什么都强!您要再胡编这号瞎话,我可就跟您分开过了——我害不

    起这份臊!」海老太太吓得缩起肩膀,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说:「我

    也没说啥啊,是他们在那儿猜度……西宾呀,你可不能跟我这么说话,

    我把你拉扯大,容易吗?」说著便掏手绢,抹眼泪,海西宾不得不又

    安慰她:「您别再瞎吹就行。您想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我能离开您吗?

    就是个邻居,我也该照顾您呀……」

    这天正当海老太太和胡爷爷在鼓楼根下舍不得离开时,海西宾从

    外头骑车回家,路过那块儿,他刹住车踩著马路牙子,招呼二位老人

    说,「奶!胡爷爷!太阳没劲了,还不家里歇著去!」海老太太说:「这

    就家去!」胡爷爷也笑著点头:「就家去,就家去。」

    海西宾骑车走了,胡爷爷望著他那肩宽腰细的背影,艳羡地对海

    老太太说:「您真有福呀!西宾这孩子多懂礼!连我也沾上了他的孝

    心……」他想到自己的儿子儿媳妇,他们也曾带著孩子,逛完公园或

    是商场,打这鼓楼根附近走过,可他们要么根本就不拿眼皮儿夹他;

    要么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根本不搭理;孙子倘若想叫他,儿子儿媳

    妇便会赶紧把孙子拉走,显然是怕周围的人们发觉,他这个糟老头子

    同他们那油光水滑的一家有著那么个关系。唉,如今这样的儿孙也不

    算稀奇,倒是海西宾那样的难得!可海西宾要跟上一辈的人物比,那

    孝心也还是淡多了……胡爷爷想到这里,禁不住对海老太太说:「要说

    孝子,你们院的荀兴旺,那可真是个大孝子。他没搬到你们院的时候,

    我就见过他。那是解放初,我在他们工厂门口的小饭铺烧火。每月荀

    兴旺他们厂里开支那天的晌午,他老娘总站在我们饭铺门口,等荀兴

    旺出来;荀兴旺拿著工资出来以后,立时就把他老娘领进饭铺,给他

    老娘叫上几个肉菜,再要上两个雪白的大花卷儿,坐在一边,瞅著他

    老娘吃——他自己不吃,他在工厂食堂吃窝头咸菜;老娘吃完了,他

    给完了钱,再留下自个儿抽叶子烟的钱,就把那剩下的所有的钱,都

    交给他老娘;他老娘把那钱用土帕子包起来,揣在怀里,稍歇一会儿,

    他就搀著他老娘,往家里去……我问过他:『你干嘛月月让你娘到我们

    这儿来吃上一顿?』他说:『你不知道,小时候娘牵著我讨口的时候,

    我就立下了这个誓,如今我月月能见著娘吃上一顿好的,心里头舒

    服!』……您瞧瞧!象荀兴旺这号孝子,如今好找么?」

    海老太太听罢也赞叹道:「跟那戏台上演的,也差不离儿啊!」说

    著站起身来,提起了马扎,用 「知足长乐」的口气说:「如今不指望荀

    兴旺那样的啦,能象我们西宾对我,也就凑合!」

    胡爷爷也站起身来,拾起小板凳,恋恋不舍地望著昏黄的夕阳,

    企图多少再延缓山下归去的速度,哺哺地续接著海西宾这个话题叨唠

    著:「敢情!你们西宾可有出息。有出息哇!中学一毕业就有了个好工

    作不是?一工作就见上了『中央首长』不是?……」

    海老太太听到这话,未免不快。不错,海西宾一九七五年中学一

    毕业就到了园林局,没工作儿个月他就见著过一次江青,那时候海老

    太太确实跟胡爷爷显摆过……可如今胡爷爷干嘛提起这档子事呢?真

    是哪壶不开提溜哪壶!海老太太便道了声 「明儿个见!」管自转身朝家

    里走去……

    27.「哪里哪里」。江青也是本书中的一个角色。

    在单位里,大夥都管海西宾叫「哪里哪里」。

    这外号的来历,便同他与江青的一次接触有关。

    海西宾那一茬的孩子,中学是在「文革」中上的。当时强调「教

    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所以初中、高中都压缩成了两年,统共四年

    的中学生活里,因为:『不但要学文,还要学工、学农、学军,批判资

    产阶级」,所以正经在课堂里上课的时间,归里包堆也就半年。当时实

    行春季入学、春季毕业。一九七五年春节前,海西宾糊里糊涂地就高

    中毕业了,因为他算独生子女,所以没有上山下乡,而且很快地分到

    了工作——他被分配到园林局系统,一开头,是在某公园里当花工。

    那所公园那时虽然久已不对一般群众开放,但某些获有特权的人

    物,却可以随时进入游览,因此公园内的花木设施,保养维护得倒比

    以往更加精心。就是小卖部,也时时货源充足,天天窗明几净。

    那年五月中旬一天的下午,公园领导接到电话通知,说「中央首

    长」过一会儿便要莅临公园游览,让他们赶紧准备一下。电话里虽然

    没说那「中央首长」是谁,公园领导却只当是江青要来——因为倘若

    能让江青满意,那么其他任何「中央首长」都不至于皱眉了——他立

    即进行了紧急动员,人们随即手忙脚乱地进行准备……公园里顿时充

    满了一种紧张而惶恐的气氛。

    海西宾原是花木组的,可是小卖部那天当班的售货员脸上正发「青

    春豆」,公园领导便临时把五官端正、白净斯文的海西宾换到了柜台里

    头——领导估计江青至多不过是从小卖部门前过一过,不会去买东西,

    所以觉得柜台里头安排个俊俏的小夥子就行;对于海西宾并无售货经

    验这一点,他当时完全忽略。

    来的果然是江青。

    不知为什么,那一天江青的心情似乎特别愉快。她当天的日程里,

    本来并无到这公园游览一项,只是因为在她下午的两个活动专案之间,

    尚有一些富裕的时间,并且在从头一个活动地点奔赴后一个活动地点

    的途中,恰好要路过这个公园,所以她兴之所至,嘱咐下面为她安排

    好这样一次小小的随喜。

    那一天气候宜人,杨柳依依,芍药灿灿,蝴蝶知趣地上下飞舞,

    小鸟活泼地叽喳鸣啭。江青在公园领导陪同下闲庭信步,面带微笑,

    言谈蔼然。转过芍药圃,穿过紫藤架,前面有株小叶枫,公园领导一

    见,心里 「咯登」一声,额上顿时冒汗——那树上有一大杈全然枯萎,

    还缀著些头年秋天的枯叶,花木组的人竟没有将它及时锯去,现在赫

    然映入了江青眼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江青果然止步凝视,脸上的笑纹渐次消止。公园领导觉得全身血

    液变为了沥青,脚底下仿佛是个吸人的泥潭……偏这时一只小鸟落在

    了附近,啼叫得格外婉转清脆!

    江青微偏著头,凝视著那小叶枫的树冠,足足有两秒钟之久……

    最后,公园领导听见江青这样说:「满树翠绿,衬著一杈枯叶,倒显得

    分外别致。」

    公园领导如获大赦,激动得喉头抽动,晕晕乎乎地过了好一阵,

    才发觉自己已经随著江青折回。路过小卖部,江青忽然兴致勃勃地走

    进去,一直走到柜台前面。柜台里放著各式各样的点心,江青低头望

    望——谁也解释不清,可那分明是真的——她忽然高兴地说:「这些点

    心很可爱!多少钱一斤?」

    海西宾当时不满十七岁,他倒不象公园领导那么 「怵上」。他站在

    那里原不过是摆样子的,点心他一次也没卖过,所以江青这么问他,

    他便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多少钱一斤,标签上都写著呢。」

    海西宾这话一出口,公园领导几乎立即晕死。江青听了这么一句

    回答,果然生气,她训斥海西宾说:「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顾客呢?亏

    得今天来的是我,还认得字。要是农村来的贫下中农呢?你让人家看

    标签,行吗?」

    海西宾脸红了,象面对著老师,他惭愧地点头。江青看到他那见

    腆幼稚的模样,忽而又微笑了,这时围随在江青身后的人们都听见江

    青对海西宾说:「小夥子,改了就好。这些点心,你一样给我称一点吧!」

    公园领导站在一旁,只觉得自己是死而复生。他心里暗暗祷告:

    「海西宾呀,你底下可别再惹出祸来呀……」

    海西宾拿起秤盘,拿起夹子,就要弯腰夹点心了,却忽然憨憨地

    问:「一点……一点是多少呢?」

    江青先是双眉一立,而后又突然拊掌发笑……公园领导在这紧急

    当口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了柜台,把海西宾推到了一边,自己亲自为江

    青称心来。他每样往秤盘里夹进两块,把秤盘放到台秤上以后,

    他哆哆嗦嗦地移动著码子,等秤标升起以后,他胡乱地报了一个斤数,

    又胡乱地报了一个钱数……江青自然早已抽身走开,由随员付了钱,

    收了包好的点心。事毕,公园领导立即奔出小卖部,去继续陪同江青

    ——他惊叹那天的运气,江青竟并未因小卖部中的事故申斥追究他,

    而是心旷神怡地问:「听说你们这儿夏天有郁金香?」他忙趋身回答:

    「有,有,欢迎首长开花的时候来参观。」江青叹口气说:「想来啊,

    只是哪有那么多的时间……」

    公园领导一时来不及处置海西宾。海西宾被推开以后,知道自己

    犯了错误,便走出了小卖部,可又不知该到哪几去呆著,于是懵懵懂

    懂地站在了一株松树下,下垂的两手勾在一起,凝固在了一个稍息的

    姿势上。

    江青又散了散步,便转身朝红旗轿车走去,偏偏海西宾又进入了

    她的视野。公园领导见海西宾如此不知趣——竟然呆立在江青上车的

    必经之路上,真恨得牙痒,他的精、气、神本已几乎耗尽,当他眼瞅

    著江青停下脚步,朝海西宾招手时,更感到大限已到,简直马上要瘫

    作一堆黄泥了……

    海西宾见江青朝他招手,本能地走拢过去。江青那天那时的心情

    真是格外地好,她拍拍海西宾的肩膀,脸上的表情简直只有「慈祥」

    二字方才般配,语气更是谆谆然好不动听:「小夥子,你的服务态度不

    行呀,业务上也不熟悉,你这样子怎么能为人民服务呢?要好好改进

    呀……」

    海西宾自然连连点头。

    江青又问他:「多大啦?」

    他答:「十七了。」

    江青感叹地说:「唉呀!这么年轻!真是初升的太阳呀,希望都在

    你们身上啦!」

    海西宾低著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又一次还阳的公园领导,这

    时真想替海西宾说几句感激「中央首长」勉励的话,可实在不便于代

    疱……

    江青意犹未竟,她又问:「初中毕业啦?」

    海西宾说:「我都高中毕业啦。」

    江青笑了起来,大发感慨:「啊呀,看不出你都高中毕业了,真了

    不起呀!你的文化水平,比我还高呢!我就没上高中!高中毕业生,

    那要算小知识份子啦!你才十七岁,已经是个知识份子啦!」

    就在这时候,海西宾说出了那句传诵至今的话:「哪里哪里……」

    事情过去七年了。回想起来,象做梦一样。事情发生的当天,海

    西宾的表现便被汇报到了上一级机关。一周后,有关机关专为该公园

    小卖部的「事故」发过一个通报,通报最后强调,除应对公园中的青

    年职工加强「政治思想教育」外,还应「及时地将不适宜在首长、外

    宾常到的地方工作的人员调开,以避免类似的事故再次出现。」通报发

    出的第二天,海西宾被调出了公园,分配到一个管行道树的绿化大队,

    他所在的那个绿化小队管理的街道,除非特殊情况,是与首长和外宾

    都无缘的。后来海西宾又调动过几次,但无论他调到哪里,有关他与

    江青接触的传闻,都先他而至,并且年轻的夥伴们都不叫他的名字,

    只叫他「哪里哪里」。

    海西宾虽然被调离了公园,那公园领导却常以江青同海西宾的交

    谈为例,来说明 「中央首长对青年园林工人的关怀与教育」,所以传到

    海老太太耳中后,便不免引以为荣,向胡爷爷等「老人会』的成员炫

    耀,便是那时期的常课。

    但很快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江青倒台了。一九七七年,掀

    起了揭发批判「四人帮」的高潮,当年公园中所发生的那一幕,理所

    当然地被判定为 「江青大搞特权的一例」。并且还有一位剧作家,由同

    院的韩一潭陪著,找到海西宾家中,说是打算创作一个有江青登场的

    剧本,请他提供素材。海西宾把他经过的那桩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剧作家很是失望,并且表示怀疑:「那正是江青一夥变本加厉迫害知识

    份子的时候,江青能用赞叹的口气提到知识份子吗?」海西宾不会撒

    谎,不会虚构,也不会隐瞒,他只能陈述事实,剧作家提出的质疑,

    他无法作答——当然他也知道江青一夥绝对是以压抑迫害知识份子为

    其特点的,院里詹姨的遭遇,便是活生生的一例,不过那天江青在他

    面前,确实是那样说的,他也确实答曰:「哪里哪里。」

    那位剧作家后来果然写了一出揭露「四人帮」的戏,里面有个角

    色虽然换了名字,分明就是表现江青。她在台上不时发出狞笑,每句

    话都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让观众恨得切齿。韩一潭、葛萍、詹

    丽颖,还有海老太太和海西宾,同被邀去观看了首场演出,他们都觉

    得那出戏不错,十分佩服剧作家的才能。海西宾看完骑车回家,一路

    上回味著戏里的场面,他感到戏里还缺少一点东西。究竟缺个什么?

    他想不透,更说不出。

    现在海西宾长大成人,渐渐能作比较深入的思考。他觉得剧作家

    真不该轻视、摒弃他所提供的素材。当然不一定把公园里的那档子事

    直接搬进作品。但是,江青一夥的作恶,从那档子事也可以反证出来

    ——除了他们个人品质上的问题以外,也还有一些更深刻、更微妙的

    因素在起作用。从中其实可以引出更值得做戒的教训。

    有一天他便把这想法,同韩叔叔说了。韩一潭鼓励他说:「你想得

    这么深入,何不自己动手来写呢?现在象你这样的青年作家很多,你

    也二十出头了吧?既然遇上了这么清明的政治气候,你应当抓紧机会,

    立一番事业。现在成名成家不但不是罪恶,还受到鼓励。你看咱们院

    的年轻人,除了薛纪跃可能受家里条件限制,发展不大以外,荀磊和

    他那物件小冯,都奔著翻译家的目标去呢;张秀藻过几年准是个博士,

    最后一定当总工程师……就是人到中年的澹台智珠和詹丽颖,一个奔

    著表演艺术家的目标而去,一个起码也要争取评上个高级工程师,谁

    也不甘落寞……西宾呀,不要再『哪里哪里』啦,早一点确定好你的

    志向吧!」

    海西宾却微微一笑,淡然处之。上面要把他调回公园,说也算是

    对他落实政策,他谢绝了。搞街道绿化也很好嘛。绿化队里的工作也

    有技术高低之分,许多年轻人都抢技术高的工种,海西宾却主动提出

    来负责用大皮管子浇水这项又苦又累的非技术工作。连海老太太也说

    他「冒傻气」,他却平静地说:「奶,不能个个都去成名成家,都拣高

    枝儿站。我知道我这块料能有多大出息,我觉著我干现在这个就挺好。」

    有人断言:八十年代的中国青年,其最突出的特点便是富于进取

    心和竞争性。这话不知其统计学方面的依据是否充分,海西宾显然应

    被摒除在这一概括之外。不过,难道海西宾的那种对名利的超然态度,

    以及那种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其中不也沈淀著某种八十年代新一代

    才会出现的心态吗?

    海西宾的业余爱好是武术。

    海西宾打小就属于瘦弱型。到他工作以后,也还是属于书生型。

    他是直到一九七九年,才突然焕发出一种对武术的热情,开始练起来

    的。不明就里的人,或许会以为他是受《少林寺》一类影片的影响,

    或被李连杰那种武术明星所吸引,才迷恋此道的。其实不然。

    在当代北京城中,实际上存在著两个武坛。一个是体委主持的,

    运动员们常被选派参加各种正式的比赛,获奖者享有公开的荣誉,常

    常在电视萤幕上出现,有的更被请去拍电影,以某种武艺高超的银幕

    形象为人所津津乐道。另一个是民间自为的,每天清晨活跃于各公园、

    绿地,其中的佼佼者尽管几乎从不为宣传机构所知,但在北京市的武

    术迷心目中,往往比前一个武坛的明星,还有著更崇高更神圣的威望。

    当然,这两个武坛相互之间并无冲突,而且也不乏交叉重叠的例子。

    海西宾的习武,主要是受后一武坛的吸引。

    海西宾每天上班,必骑车经过月坛公园。有一天他路过得早,见

    一位老人正在树林中的一块平地上练 「地躺拳」,身段意态实在优美夺

    人,不禁刹车叫好,后来更爽性进到树林,饱览那老人练武。当天二

    人只淡淡交谈了几句,算不上真正相识。从那第二天起,海西宾天天

    起个大早,赶到月坛与那老人相会,渐渐相熟,又渐渐由旁观到求教,

    后来竟爽性拜那老人为师,习起武来。

    那老人名段雁勤,虽已年近八十,看上去却只有六十开外。

    段雁勤在民间武坛享有极高荣誉,他让海西宾先向晚他一辈的民

    间武术家学基本功,介绍海西宾认识了越来越多的师傅。基本功过了

    关,海西宾便一门又一门地学习起来。在月坛公园由雷慕尼教会了 「陈

    氏太极」,马长青教会了弹腿功;又到宣武公园拜 「花斑豹」富宝坤为

    师,学了几套形意拳;再到礼士路小花园拜许增繁为师,学会了原地

    转圈的 「八卦拳」,后来又到历史博物馆东侧,向打磨厂食堂做切糕的

    厨师杨起顺杨师傅,学了一套「白猿通臂拳」……几年下来,最后经

    过段爷爷指点,海西宾已然把所谓「内家」的「太极」、「形意」、「八

    卦」和「外家」的「查」、「洪」、「炮」、「花」等「长拳」都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