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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第10部分阅读(1/2)

    海老太太对澹台智珠说:「这老爷子是咱们胡同7             号大院里的老

    胡,孩子们都管他叫胡爷爷……刚才我们扯闲篇还提到你呢……老胡

    当年不光听过尚老板的戏,还听过绿牡丹、芙蓉草的戏哩!都是在烟

    袋斜街口外头那儿听的。当年那地方叫『北城游艺园』,早先光有单弦、

    大鼓、相声什么的,曹宝禄、魏喜奎、王佩臣……都跟那儿唱过。王

    佩臣的 『醋溜大鼓』,听著真跟吃 『八达杏』似的……后来才有戏班子

    偶尔来露露。对了,于连泉于老板——筱翠花,当年也跟这儿露过;

    也有次一路的,象梁小鸾、黄玉华……咳呀,瞧我,一扯就扯个老远,

    成了 『十八扯』了!」海老太太说话一贯虚虚实实,没准谱儿,这澹台

    智珠是知道的,她只 「嗯」、「哈」地敷衍著。谁知海老太太意犹未竟,

    又冲著胡爷爷自豪地说:「智珠在我们院最仁义了,别看是个名角儿,

    一点儿也不拿大(摆架子叫「拿大」,「不拿大」就是没架子。);你以

    后想看智珠的什么戏,甭客气,给我递个话,我去找智珠,她一准儿

    不驳我的面子,准有你的票!……」说到这儿又转过头来向澹台智珠:

    「智珠,是不是呀?」

    澹台智珠便对胡爷爷说:「您别客气,您想看就让海奶奶带话

    儿……您看了多给提意见!」

    胡爷爷感激几至于涕零:「哟,那可——让我怎么说好呢?算我福

    气,遇上好人了呗!」

    海老太太还要叨唠什么,澹台智珠忙对他们说:「我得赶著办点事

    儿去,改日再聊吧!您二位歇著,歇著!」

    两位老人频频向她哈腰点头:「你忙吧,忙吧!慢走,慢走!」

    澹台智珠便横穿过马路,朝前走去。她估计那二位老人一定还望

    著她的背影,便加快了脚步。

    这场遭遇,冲淡了澹台智珠原来的烦恼。她边走边想:自己有一

    天,不也会老的吗?你看海老太太如今一张脸就象核桃壳儿,瘪著个

    嘴说话,实在难看;可是她也一定有过二八青春,也想必有过引以自

    豪的年月……但今天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她只能倚仗著回忆,倚仗

    著从我澹台智珠身上 「借光」,才能使自己和别人确定她的价值……人

    生都有个从盛到衰的过程,谁能永远处在峰尖上?自己已经年过四十,

    还能蹦达几天?何必把眼前的事情看得那么了不起?……她又想:人

    老了,退出竞争了,倒也是件好事。那胡爷爷,不就是经常在胡同里

    翻垃圾桶、捡废纸的那个老头吗?他捡了好多年了,听说他就靠卖那

    捡来的废纸为生——对了,听同院詹丽颖说过,他有儿子,但儿子儿

    媳妇对他都不好,让他一个人住在一间只有四平方米大的小屋里;儿

    子屋里有电视,却不欢迎他去看,嫌他身上有味儿,只给了他一个早

    该淘汰的小半导体收音机,电池还得他自己掏钱买,怪不得他只听过

    我的唱,而没从电视上看见过我的演出呢……詹丽颖这人真活跃,其

    实她搬到这儿比我还晚几年,怎么就知道胡同里那么多的事儿!……

    不过,胡爷爷一到那鼓楼根下,到了老人堆中,看来也就同别的老人

    平起平坐;对了,刚才一瞥之中,不是看到吴局长了吗?他正跟人杀

    象棋呢。吴局长现在不是局长了,他离休了,就住在隔壁院里;他还

    当著区商业局局长时,不还来找过我,请我到他们局的先进工作者发

    奖会上清唱吗?后来我把整个剧组都带去了,给他们演了出《柜中缘》,

    那时候他主持大会,好神气啊!可现在他也加入了这个 「老头会」,跟

    卖过菜的、蹬过三轮的、糊过顶棚的……乃至于还捡著烂纸的胡爷爷

    一起晒太阳、聊天、下棋!……人生也真有意思,没长大的时候,大

    家都差不多,一块儿玩,一块儿闹;越往大长,差别就越显,人跟人

    就竞争上了;可到老了的时候,瞧,就又能差不多了,又一块儿玩,

    一块儿聊……

    澹台智珠这么胡思乱想著,走过了 「马凯餐厅」,走过了烟袋斜街

    街口,走过了百货商场,一直走到义溜胡同边上了,才猛地清醒过来

    ——啊,我是来找公用电话的啊,怎么竟把自己火烧眉毛的事情撂一

    边去了!

    义溜胡同旁边,是地安门邮局的报刊杂志门市部,也兼卖供应集

    邮爱好者的成套邮票。澹台智珠发现自己陷在了一群青少年居多的「邮

    迷」中。她早听说这二年兴起了 「集邮热」,几乎每发行一套新票,人

    们都要抢购一通。老实人天不亮就到邮票发售处排长队,刁钻鬼想出

    许多种办法 「捷足先登」,竟有一买就买几十元上百元的,据说有的十

    几岁的中学生,也一买就至少是一个 「大全张」;跟邮局里的营业员熟

    识时,买零票能得著 「边票」(带印张边缘部分的邮票),「边票」当中

    又有什么「色谱边票」、「署名边票」、「编号边票」……也不知道都图

    的是什么?难道真是为了欣赏吗?为了艺术吗?看来不少人是把邮票

    当成了 「不会贬值的信用券」、「利息最高的储蓄单」,有的人简直就是

    为了倒买倒卖,从中渔利。一张刚从门里面买下的新票,一出门就能

    八分的卖一毛五,一毛的卖三毛——因为外面总有懒得排队而获票心

    切的「邮迷」。真不象话!听詹丽颖说,同院那位不常回家的慕大夫,

    也是个 「邮迷」呢,难道她也会拿著个集邮本儿,站到这种人群当中,

    从事 「现场交易」吗?想来不至于吧?她那么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同志,

    搞医务的,怎么也迷上了邮票呢?世界上的事情,就总这么新鲜!……

    一个把头发烫得全是波浪的小夥子,凑到澹台智珠面前,??眼问:

    「您有『猴票』吗?出不出?……」

    澹台智珠慌忙躲开了:「我可不集邮,我是过路的!」

    她想:真讨厌!想办件事就这么难——总有人打岔!她本能地横

    穿过马路,来到大街东面,啊,邮局!正好——她推门走了进去。太

    好了!玻璃隔音间里的公用电话正好闲著,总算是吉人自有天相!

    走进隔音间,她从衣兜里掏出小小的通讯录,立即查到了她们团

    长家里的电话号码。

    其实她早该来打这个电话。尽管团长一贯宠著 「师姐」,毕竟他得

    秉公办事;倘若容忍「师姐」这种「挖墙脚」的卑劣行为,看吧,不

    要多久,团里肯定大乱!

    她怕占线。团长家电话十打九占,咦,这回倒一打就通了。她听

    见那边问:「哪一位呀?」

    她仿佛不是在打电话,而是面对著团长本人,晃著脑袋,娇嗔地

    说:「我呀!您连我的嗓音都听不出来了吗?我还没『塌中』哪!」

    也许是那边电话线出了毛病,团长竟一个劲儿地问:「谁?我听不

    真——哪一位?」

    「哟!」澹台智珠嗲声嗲气地说,「您真听不出来吗?奴家澹台智

    珠是也!」

    「啊啊——」对方告诉她,「你找你们团长吧?他不在呀,他出去

    了——我是他家里人。你晚上再来电话吧!」

    对方「夸搭」把电话挂断了。澹台智珠不觉一楞。细一想,那声

    音也确乎不是团长。自己竟没弄清接电话的是谁就撒上了娇!她回忆

    到自己刚才的声音,想象出自己刚才的贱相,蓦地脸红了。

    她曾经反省过她们——不仅她一个,包括几乎所有戏校毕业出来

    的女孩子们——在领导面前的这种娇态。当她们刚毕业的时候,才十

    九二十岁。当她们初放光华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出头,那时候在领导

    面前说话嗲气一点,做派佻达一点,似乎还情有可原——年纪既轻,

    且又是唱戏的职业……可是,很奇怪,当她们已经三十几四十岁以后,

    不少人却还时时不自觉地延续著这种在领导面前的撒娇做派,她本以

    为自己算其中较为清醒的,没曾想临到打这个电话,却把劣根性暴露

    无遗!呸!贱相,真是何苦!真是丢人!

    ……团长不在家,怎么办呢?……乾脆,直接给那「师姐」打个

    电话,她家楼下就有公用电话,自己的通讯录上有她的电话号码,直

    截了当地向她发出质问,看她怎么回答!

    一不作,二不休,打!她拨通了电话,让传呼者去叫 「师姐」。传

    呼者非要她说出她这里的电话号码,让她先挂上,等「师姐」来了再

    打给她,她只好照办。

    她站在电话隔音间里,等「师姐」给她回电话。时间过得真慢。

    她既盼那电话快点打来,又怕电话铃过早地响起来——即将要「短兵

    相接」了,她的战略战术却还没有确定!

    她听见一阵响声。偏头一看,原来是隔音间外面有人等著打电话,

    嫌她站在里头发呆,敲那玻璃门催她要打快打。

    她心里更加烦乱起来。她忽然悟出——「师姐」是不会给她回电

    话的,「师姐」哪会那么愚蠢呢?她刚才要不挂断电话,拿著话筒让传

    呼的人去把「师姐」叫下来,那倒还可能让「师姐」上当……现在怎

    么办呢?

    她盲目地翻动著通讯录,忽然,她心头一动——她立即拿起电话,

    拨了一个号码。当她在家里仰靠在沙发上时,她也闪过这个念头:给

    一位著名的评论家打电话。这位评论家曾经写过关于京剧旦角表演艺

    术的评论,对她也有所提及,并且他们在戏曲界的一些座谈会、茶话

    会上多次聚谈过,对她很是关怀,很有鼓励……她想,也许到头来这

    位有著相当权威性的评论家,在这关键时刻能给予她宝贵的帮

    助?……

    电话一打就通了。评论家的女儿接的电话,说她父亲刚刚开始午

    睡。

    澹台智珠顾不得许多了,她恳求地说:「如果他还没睡著,劳驾你

    给请一下……我实实在在是有急事!」

    那女儿叫去了。评论家真是个好人,他很快便来同澹台智珠通话。

    澹台智珠激动地把整个情况讲了一遍,倾诉出了自己的全部苦恼

    和困惑:「……我该怎么办呢?是认倒楣,听凭团里随便再给我拨个京

    胡和小鼓来,凑合著演呢?还是跟那没良心的冤家争夺到底,把那老

    赵和老佟拢住?还是乾脆撂挑子,吹灯拔蜡?……跟您说实在的吧,

    出现这号情况,我认为不是偶然的。我的思想全乱了,也不知道该怎

    么认识!您看,我把难题出给您了,我知道您本来是只管就戏论戏,

    不管搭班子这些个机构问题……可我实在是没辙了,万般无奈,求您

    给我捋捋思路,想想辙……」

    评论家坦率地在那边说:「唉呀,这倒真是个原来没有接触过的新

    问题呢。现在改革之风吹遍了各个角落,你们团的这种动向,我看也

    是无风不起浪啊!究竟该怎么组织艺术生产?怎么既鼓励志同道合的

    艺术追求,又防止相互拆台?怎么既打破平均主义的 『大锅饭』,又保

    证年轻的艺术家有一定的经济上的竞争能力?怎么确定合理竞争的起

    跑线?……确确实实都很需要仔仔细细地研究讨论!不过,澹台智珠

    同志,我以为你倒也不必这么苦恼,这么慌乱,更不必悲观。我以为

    波动一下是好事,听说你们团这些年年年亏损——」

    『可不是,』澹台智珠证实说,「年年月月要国家补贴!」

    「所以说,不搞体制改革不得了啊!」评论家对她说,「你应当站

    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想得深一点。『挖墙脚』当然是不对的。『不

    辞而别,另上别船』确实也让人恼火。可是这种波动也恰恰说明,原

    来的体制是脆弱的,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当然,我一下子也还想不

    清楚,或者,我们当面细谈谈!」

    澹台智珠高兴而且感激,她说她巴不得现在就去拜访,评论家表

    示欢迎。打完电话出来,澹台智珠几乎忘记交费。

    可是,当她走出邮局,来到喧阗的街头时,她的心情又灰暗下来

    了。评论家的那些话语,当时听著,颇有顿开茅塞的感觉,但此刻一

    想到「师姐」那傲慢的嘴脸,心里又堵上了石头。改革团里的弊端,

    让「波动」朝著健康的方向发展,谈何容易!

    评论家住得离鼓楼很远,需要乘坐公共汽车,澹台智珠朝汽车站

    走去。蓦地,她想到了李铠。李铠回家了吗?如果他仍旧没有回家,

    会在哪里?在干什么?天哪,他会不会干出荒唐事来?小竹呢?怎么

    刚才跑出家来的时候,没看看小竹在不在他姥爷屋里;小竹该不会找

    不到爸爸,倒把自己弄丢了吧?唉,事业,生活,你们可真太沈重了,

    让我怎么禁受得起!

    一阵风迎面吹来。澹台智珠把围巾围得更紧。她走到了车站。

    22.一位编辑遇上了一个文学青年。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天的《北京日报》第四版广告栏中,

    有这样一则广告:

    当天《北京日报》的读者中,大约很少有注意到这则广告的,

    读到而产生出一种惶恐感的,更绝无仅有——那仅有的一位,便住

    在我们已经相当熟悉的那个钟鼓楼附近的小四合院中。

    前面我们介绍这个四合院时,提到在前院的西边,有个用带月洞

    门的短墙另隔出来的小院。那小院里住著一对中年夫妇,男的叫韩一

    潭,是个有著三十年经验的诗歌编辑,女的叫葛萍,是个有著二十七

    年教龄的小学教师。他们的独生女儿韩向红已经三十岁出头,早已结

    婚另过,外孙子都快满五周岁了。

    由于韩一潭夫妇那住房的位置,位于这个四合院的 「死角」,且又

    有一道短墙将他们的居住区与其余部分隔开,加上他们生性不喜交际,

    所以尽管他们一结婚就住进了这个小院,却始终未与院里其他住户打

    成一片。一九八二年年初,住里院北屋的张奇林晚饭后翻阅《光明日

    报》时,看到一篇揄扬优秀编辑的文章。那篇文章里介绍到「辛勤的

    淘金者韩一潭」,说韩一潭每天要审阅近千首自发投诗,大都味同嚼蜡,

    毫无新意,但他坚持一首首认真地读下去,偶尔发现一首闪光的好诗,

    他便高兴得情不自禁,立即报送主编,予以扶持……有一回他刚读完

    一首只有十二行的好诗,便被叫走开会去了,开完会回来,他发现办

    公桌被好心的同事整理了一番——因为窗外的风把他满桌散乱的纸张

    刮到了地下,人家便为他拾起垛齐;他从那垛齐的稿堆中再寻那首好

    诗,怎么也找不著了,非常懊丧,有人劝他不要找了,因为来稿者不

    过是无名小卒,其诗文只有十二行,按编辑部规定是可以不予回音、

    不予退稿的;他却不能忘怀,他费时一下午,翻遍桌上、抽屉中所有

    的纸片,去寻觅那首小诗,竟毫无踪影……第二天,他下了更大的决

    心,甚至趴到地上,搜寻柜橱下面,终于从柜橱下蛛网密布的角落里,

    找到了那首小诗。最后那首小诗被发表了出来,给作者极大的鼓舞,

    在首次成功的激励下,那作者的创作热情一发不可收拾,后来又陆续

    发出了许多短诗,组诗,目前竟俨然成为所在省份的一颗文学新星。

    当记者问到韩一潭从这桩事中总结出什么经验时,韩一潭风趣地说:

    「我的经验教训是——必须去买一方镇纸,压住我桌上的每一篇稿纸,

    不让它们被风刮跑。」他那办公桌上,后来果真出现了一方铜制镇

    纸……张奇林读完有关韩一潭的报道,不禁感叹地说:「各行各业部需

    要韩一潭这种伯乐啊,我们局里要多几个韩一潭,事情就好办多了嘛!」

    当时他的女儿张秀藻在一旁咯咯咯地笑了:「爸,您知道吗?韩一潭就

    住在咱们院里!」张奇林吃了一惊:「邻居?」张秀藻笑得更凶了:「爸,

    您的官僚主义真够可以的!韩一潭就住咱们前边西小院里,您到现在

    才知道!」

    那篇报道的功效,首先是编辑部每天的诗稿暴增,而且来稿要么

    在信封上就写明是寄 「韩一潭同志亲收」,要么就在里面附上给韩一潭

    的信;其实报道见报前,韩一潭已经不看自发来稿了,编辑部新分来

    了两个 「工农兵学员」,自发来稿后来由他们处理——他们却聪敏地把

    所有附有写给「敬爱的韩老师」信件的诗稿,看也不看地都送到韩一

    潭的案头,用那镇纸镇住;而当韩一潭把径寄他而实在无暇过目的诗

    稿转给他们时,他们又总是任其积压,因为编辑部早就对作者声明了

    嘛—— 「来稿勿寄私人,以免延误」。这话换个角度说,就是 「凡寄私

    人,延误勿赦」。这种情况,自然是成百上千纯朴的自发投稿者们想象

    不到的。

    那篇报道的功效还不止于此。报道发表后的半个月,一天傍晚,

    韩一潭同葛萍正在吃晚饭,忽然澹台智珠的公公把一个年轻人带到他

    们那里,对他们说:「韩编辑,葛老师,你们的亲戚打东北来啦!」

    他俩朝那年轻人望去,大吃一惊——他们并无那样一位亲戚。后

    来他们弄清楚了,那年轻人并未自称是他们的亲戚,只是说他要找 「韩

    伯伯」,澹台智珠的公公看那年轻人带著行李,说话带东北口音,遂误

    以为他是他们家从东北来的亲戚。

    韩一潭忙撂下饭碗,迎上去问那年轻人:「你找我吗?」

    年轻人反问:「您是韩一潭韩伯伯吗?」

    韩一潭点头:「对,我就是。」

    年轻人把手里提的旅行包一撂,伸出两只手来,抓住韩一潭的右

    手,紧紧握住,眼里竟涌出了泪花:「韩伯伯,我可找著您了!」

    韩一潭有所憬悟,他忙问:「你从哪儿来?你找我有什么事?」

    就是一般的亲戚,见著韩一潭也不会那般亲热,年轻人弯腰拉开

    旅行包的拉锁,取出了一个大塑胶包来,透过包装,可以看出里头全

    是又大又整的干蘑菇。他把那一大口袋干蘑菇搁到饭桌上,就毕恭毕

    敬地招呼葛萍说:「您是师母吧?师母您受累啦!」

    葛萍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发楞。

    韩一潭心里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恼怒,他对这事态还缺乏足够的

    思想准备。他不由得再一连串地问:「你是文学青年吧?你是怎么找到

    我这来的?你从哪儿得著我家地址的?你是不是想请我给你看稿

    子?……」

    不一会儿也便全都弄清。他是东北一个县里的文学青年。他酷爱

    诗歌。他自然早就尝试著给报刊投稿,从《诗刊》和《人民日报》的

    副刊,到他们地区的刊物和报纸副刊,全都投过,但一首也未被刊登,

    并且几乎一律石沈大海……关于韩一潭的那篇报道自然给予了他极大

    的鼓舞,他说他读时流出了热泪——看来绝不是说谎,他感到他在 「黑

    暗王国」中看到了 「一线光明」,所以毅然投奔韩一潭来了。下了火车,

    他先找到编辑部,传达室告诉他编辑部的人这天都外出听报告去了—

    —这也是事实;他便要求传达室的人告诉他韩一潭的家庭地址,传达

    室的人犹豫了好久,经不住他一再恳求,最后告诉了他,所以他现在

    才好不容易地找了来……

    葛萍出于一种女性的同情心,问他:「你还没吃晚饭吧?」

    他坦率地说:「找不著韩伯伯,我什么也吃不下呀。」

    葛萍便请他吃饭,菜不够了,便下厨房为他去现炒了一大碟鸡蛋。

    韩一潭请他坐到茶几边的沙发上,问他:「你带了些作品来吧?」

    那年轻人便拖过他那沈甸甸的旅行袋来,「嗤溜」一声拉开整个拉

    锁,从里面取出了一叠又一叠的诗稿来,一边往茶几上放,一边介绍

    他的创作说:「这是我的《抒情诗一百首》,这是我的组诗 《泥土的爱》,

    这是我的抒情长诗《天空颂》,这是我的叙事诗《草原上的普罗米修斯》

    的第一部,这是我的诗剧《爱琴海的波涛》……」

    全部取出以后,他那诗稿足有一尺来高。

    韩一潭望著那一尺来高的诗稿,仿佛自己被宣判了重刑,惊惶得

    说不出话来。

    「韩伯伯,您一定要给我审阅,给我发表!您一定要指导我,扶

    植我!」年轻人恳挚地呼吁著。

    葛萍端来了炒好的鸡蛋,请年轻人坐到饭桌那里去吃晚饭。年轻

    人并不推辞,坐过去吃了,他显然非常之饿,吃得狼吞虎咽。

    葛萍对那一尺来高的诗稿,一时倒没大注意,她对年轻人说:「你

    慢慢吃。不够还可以来点速食面。」又趁便问:「你北京都有什么亲戚

    呀?」

    年轻人边吃边答:「除了韩伯伯和您,我在北京没亲戚啊。」

    韩一潭心往下一沈,葛萍还没大明白,她又问:「那你这回是干什

    么来呀?出差办事吗?你住哪个招待所呢?」

    年轻人反倒露出吃惊的神色,他宣布说:「我就是找韩伯伯来的呀。

    我打算先在这儿住一个月,然后……」

    葛萍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她慌忙再问:「你有工作吗?你哪个单位

    的?」

    年轻人若无其事地说:「有哇。我是县农机局修建队的。我们那单

    位的领导全是些个『土老帽儿』,懂个啥呀?他们不支持我搞文学创作,

    还打击我——」

    韩一潭忍不住跟上去问:「你来北京,跟单位里请假了吗?」

    年轻人把嘴一撇:「请假?我根本不『勒』(理)他们!」

    葛萍著起急来:「你这怎么行呢?你这不成了『盲流』了吗?」

    年轻人吃完最后一口饭,用手背抹抹嘴唇说:「我不发表出作品来,

    绝不回去!」

    韩一潭心里长毛,一时不知该怎么把这位闯入者打发出去。

    葛萍又问:「你家里知道你来北京的事吗?」

    年轻人说:「咋不知道。我吵了一架才出来的。」

    葛萍责备他说:「你怎么能这样?你爸你妈现在该多著急啊!」

    年轻人笑了:「我爸我妈?我爸我妈早就没啦!」

    葛萍愕然:「那你跟家里什么人吵?」

    年轻人忽然激动起来:「跟谁?跟我老婆!她是个庸俗不堪的小市

    民!对诗歌简直一窍不通!诗盲!典型的诗盲!我跟她现在完完全全

    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语言!我早就提出来跟她离婚,她死不答应,简

    直是我的一副镣铐!韩伯伯,您想想,带著镣铐跳舞,该有多难?我

    写出这些诗来,容易吗?每一行,每一字,都是我红玛瑙般的血、白

    铱金般的汗啊!现在我算痛快了,让她在那发散著酸白菜气息的小窝

    里哭泣吧!『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葛萍连连摇头:「啧啧啧……你怎么能这样!你们有了孩子啦吧?」

    年轻人昂起下巴:「孩子?谁是我的孩子?」说著朝茶几上一尺来

    高的诗稿一指:「这才是我的孩子!她也给我生了一个女儿,那是肉,

    我要的是灵——是诗!我后悔当年不该结婚,不该要所谓的孩子。从

    文学史上看,多少诗人因为结婚形成悲剧啊,普希金,陆游……我一

    定要砸烂那世俗的镣铐,做一个插翅飞翔的自由自在的缪斯!……」

    韩一潭、葛萍面面相觑。这一对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知识份子,

    在家中还没遇上过如此棘手的局面。

    韩一潭只好冒著惹怒对方、招来不测的风险,严肃到紧张地步地

    说:「年轻人,你这种不跟单位请假就擅离职守的行为,我们不能支持。

    你应当赶快回去。我们屋子很小,而且我们也不留人住宿,所以,你

    今晚还是另找地方去住吧——我们附近有个鑫园浴池,晚上接待过夜

    的旅客,你如果钱不够,我们可以负担。你最好明天一早就坐火车回

    去——」

    那年轻人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能相信自己的处境,他瞪

    圆了眼睛,气冲冲地问韩一潭:「你是韩一潭?!」

    韩一潭楞了一楞:「怎么了?」

    「你原来是这么个人!」年轻人气愤地说,「报上把你吹成一朵花!

    原来你这么粪(假货,不中用的意思。)!什么伯乐!什么『沙里淘金

    不惮烦』!骗人!伪君子!」他确实感到上当受骗了,这个世界,怎么

    充满了如此多的陷阱!他激动地拍著桌子说:「这是怎么搞的?如果你

    们根本不想发现千里马,那干什么登那狗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