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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第7部分阅读(1/2)

    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便将门关闭——偶或也客气一句:「不进来

    坐坐吗?」但客人一看那眼神、表情便都知趣,必答曰:「不啦,不啦。」

    随著北京四合院的逐步消亡,居民楼的大量涌现,表面上看,人

    们的居住空间挨得紧密了,但人们的自然联系也随之淡化,邻居之间

    大有 「老死不相往来」的趋势。客人来造访时,那一扇紧闭的单元门,

    便缺乏杂居的四合院院门的那种随和感,而显得冰冷无情。

    且说正当薛家婚宴达到觥筹交错的高潮时,他们那个院的院门前,

    来了个中年男子。他眼看就要往门里迈步了,却又抽回了脚去,接著,

    他便在院门外徘徊起来。看见有人骑车过来了,他生怕别人看出他的

    窘态,遂装作不过是偶然路过那里的样子,徐徐朝胡同另一边走去,

    但走了一段,却又折了回来……

    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但衣衫整洁,戴一顶蓝呢鸭舌帽,一

    望而知,是个知识份子。

    他叫庞其杉,是院里张奇林所领导的那个局所属技术情报站的新

    任站长。为了确定庞其杉是否适宜担任这个职务,前些时张奇林他们

    局党组有过一次很激烈的争论。

    庞其杉一九六三年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今年四十二岁。他一毕

    业就分配到这个系统从事技术情报工作。他专业外语水平颇高,工作

    也一贯认真负责,又正当精力最充沛的壮年期,提拔他为技术情报站

    站长,本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但他这人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单位里

    有一种普遍的反应,说他不爱搭理人。比如,人家在楼道里、甬路上

    跟他 「狭路相逢」,他老远就把眼皮顺下去,及至临近了,不管人家跟

    他打没打招呼,他竟含含糊糊地低著头跟人家错肩而去;又比如,局

    里召开某种会议,他去得略早,坐在了那里,别人后去了,坐在他旁

    边,会议还没开始,按说可以随便聊聊,他却绝不主动同人搭话,别

    人和他谈话,他只是有问必答而已,显得非常冷淡。因此,他在单位

    里毫无人望可言,甚至传达室的工友也讨厌他——他在取信时总是默

    默而进,取完信又默默而出,难得露出一点笑容。因为他不爱搭理人,

    有人判定他狂妄自大,有人认为他清高过头,总之是思想意识方面存

    在问题。他早在一九六三年就向党支部递交过入党申请书,自然党支

    部从未考虑过发展他的问题。没想到到了一九八二年,新调整好的局

    领导班子作出的首批决定之一,便是提拔庞其杉为情报站站长。情报

    站一共十一个人,只有三个党员——一位是体弱多病的秦大姐,解放

    初期的大学毕业生,只懂俄语;另外两位都还不到三十岁,一个是当

    「工农兵学员」时入的党,一个是参军时入的党,他们的外语水平都

    比较差,老实说,干这个技术情报工作原比较勉强——总不能单因为

    他们是党员,就提拔他们当站长吧?由于情报站党员一贯少,所以向

    来是同其他科室的党员合组一个支部,新的局党委酝酿技术情报站新

    站长人选时,支部里争论也很激烈,有的支委提出这样的问题:「提庞

    其杉当站长,是不是意味著我们不久也得把他发展进来呢?他够条件

    吗?」秦大姐倒总为他辩护:「庞其杉多年来一直还是有入党要求的,

    过去我们帮助他不够,今后可以改进我们的工作嘛——就算他还不够

    入党的条件,他担任情报站站长还是合适的。我五十出头了,身体又

    不好,又只懂得俄文,局限性比较大。庞其杉不仅英文很好,法文、

    德文方面的资料也能处理,他这些年看的原版书很多,对我们这个领

    域的发展状况和趋向有鸟瞰能力。所以,我认为我们还是应当把他推

    到站长的岗位上去。」当局党组听到不少尖锐的反对意见,张奇林也犹

    豫不决时,他找秦大姐长谈了一次。两人冷静地分析庞其杉的问题,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秦大姐沈吟地说:「情报站的人员调进调出,流

    动性大,自组建后一直没挪动的,仔细想来也就是我和庞其杉两人。

    据我多年的观察,庞其杉的这种性格,的确有他那知识份子家庭给他

    打下的烙印——反正我凭知识吃饭,用不著为什么人折腰,所以清高、

    孤傲;此外,也有他个人生活道路上一些遭遇的因素,比如,我恍惚

    听说他在大学时有过一次失恋,痛苦得险些自杀。这些人生的变故可

    能也促使他的性格变得更加内向、冷化。可是,有一个情况我必须向

    您指出:庞其杉一旦同你相熟了,他也会变得非常活泼健谈,而且使

    你出乎意料地感到他非常坦率、非常热心……打个比方说,他好比是

    一块硬糖,扔到一个水杯里以后,他不会马上溶化,他在很长一段时

    间里,只能向最靠近他的一些地方,飘散出他的甜味……这个比方不

    那么准确,但很能说明问题:他的可溶性未必很小,但他的溶解过程

    却只能是缓慢的、渐进的。除了这种理智的分析,我有时对他的性格

    还有一种朴素的感性的认识——那很简单,就是我觉得他之所以不爱

    搭理人,特别是不爱搭理刚刚调进我们情报站的人,不爱搭理外科室

    的人,不爱搭理不相熟的人,只不过是他感到特别不好意思罢了……

    从心理学角度上看,是不是有那么一种人——他们未必有多么深刻的

    道德品质上的原因,而仅仅是出于一种无法排遣的羞涩,从而不能同

    周围的人融洽相处?」张奇林后来把秦大姐这番话介绍给了党组的其

    他同志,反应是摇头、哂笑和漠然。弄得张奇林也疑惑起来:能象秦

    大姐那么去分析一个干部吗?……

    张奇林的女儿张秀藻,有时会在全家看电视剧时,忽然问张奇林:

    「爸爸,在你们党委里头,你是改革派还是保守派呢?」——提出这

    样的问题并不奇怪,因为在反映当代社会生活的电视剧里,几乎照例

    总有那么两、三种类型化的干部——除了 「改革派」和 「保守派」,往

    往还少不了 「糊涂派」(或叫「和稀泥派」)。张奇林遇到这类问题,往

    往总是微微一笑,所答非所问地说:「没那么简单啊。」是的,生活本

    身并不象某些电视剧表现得那么简单。不过张奇林并不想批评任何一

    部电视剧,他也几乎从未完整地看过一部电视剧。他倒想看,但他没

    有那个时间——即使回到了家中,难得暂时地坐到电视机前,也难免

    不是电话便是人来,把他又引回到繁忙的工作中去。

    关于庞其杉是否适宜提拔为技术情报站长的争论,新党委的成员

    们恰恰是出于改革心切,才决定加倍重视技术情报站的工作,才为站

    长人选的问题展开了那么激烈的争论。这场争论直到十月份才宣告结

    束,庞其杉的任命终于被确定下来。

    任命宣布以后,出现了微妙的情况:情报站内部的反应——无论

    持赞同还是持保留态度——倒都并不强烈,而局里的其他部门,又尤

    其是一些党员同志,却普遍认为这是局里的新领导班子择人不善,他

    们甚至在机关食堂里吃饭时也议论这件事说:「看吧,情报站这下非乱

    套不行!」可是一个来月过去了,情报站却不但没有出现混乱,反而比

    以往更能发挥作用。在一次全局大会上,由情报站向大家介绍国外科

    技发展最新趋向,庞其杉作为一个「穿针引线」的主持者,先致开场

    白,又在每一位元情报站同志介绍情况前后作引入性与过渡性的发言,

    最后再作总结发言,使一些颇为深奥、新奇的资讯,舒舒服服、清清

    楚楚地输入到大家的脑中。散场后,一些原来对庞其杉持有不良印象

    的人,开始发出这样的感叹:「原来他也不是总那么死眉瞪眼……」

    可庞其杉在走廊上遇见了人,仍旧不能主动打招呼。就在前几天,

    在走廊上远远看见了张奇林,张奇林刚想主动招呼他,他呢,却突然

    拐进厕所里去了——显然,他不但改不了不爱搭理人的毛病,而且,

    也依然害怕别人仅仅出于礼貌来搭理他。

    现在,他出现在了张奇林所住的院子门外。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古

    怪。他已这么大个人了,为什么还不能战胜那连他自己也憎恶的、莫

    名其妙的羞涩感?正是为了跟自己这种根深蒂固的羞涩感搏斗,这天

    早上他才故意从家里骑车到机关去,故意钻进传达室里去取信,并且

    满心满意想用一个微笑、一句随和的话,使传达室的祁大爷多少改变

    一点对他的固有印象。但祁大爷受够了他的冷淡,怎知他今天内心里

    的省悟?见他进去了,连眼皮也不?他一下,管自去干别的,他只好仍

    旧默默地把自己的信取走,又默默地出得屋去……在他上楼去情报站

    时 (他也确实需要到情报站取一本外文小册子),在楼梯上迎面遇上了

    行政处处长老傅。老傅主动同他打了个招呼,他先是习惯性地把眼光

    一挪,随即,他痛恨自己的劣根性难移,又拼足力气将眼光运回到老

    傅身上,老傅这时已同他错肩,内心里已经浮起了「这个庞其杉呀,

    真是没治……」的想法,庞其杉却终于从口中呐出了 「老傅!」的招呼,

    并且更直望著老傅的脸说:「您、您星期天还来、来……?」老傅倒被

    庞其杉的这种 「反常」状态弄得吃了一惊,略一定神,遂对他说:「我

    有事呀!今天张局长不是出国吗?我要送他去机场。原来今天一早就

    出发的,现在改成下午两点到他家去接他了。我再落实一下小车和司

    机的事。你怎么也来啦?」庞其杉心头这才松弛一点,涨红了脸说:

    「我、我来取本书。」要不是老傅知道他性格古怪,见了他那表情,非

    以为是遇上了贼不可,庞其杉为了进一步同自己的羞涩搏斗,便有意

    又同老傅攀谈了几句。他才知道张奇林这回要去一个月左右,第一站

    先到西德,然后到法国,再到美国,最后经香港回到北京。

    庞其杉从办公室里取出了那本小册子,慢慢往楼下走的时候,心

    中忽然跳出了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应当赶快去找一趟张奇林——趁他

    还没有前往机场的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那必要性究竟是在于他将

    提出的一项请求,还是在于他对自己性格弱点进行一次强攻。

    庞其杉骑车到了鼓楼附近,把车存在了鼓楼前路西的百货商场门

    口。他进到商场,一顿瞎转,为的是稳定自己的情绪,鼓足去拜访张

    奇林的决心。他偶然从商场的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不禁愧疚、

    自卑得无以复加。他想:如果我是一个女性,或者是一个瘦弱、纤秀

    型的男子,那么,我的这种羞涩症也许还能让别人理解,并且自己内

    心也不至于这样痛苦;可是,我却有著这样一个躯壳:粗矮的身材,

    微凸的肚子,脸上——怎么说呢?按最冷静、最客观的描述,也只能

    称为 「块块横肉饱胀」,是的,一点也不错,尤其眼下的那两块,甚至

    可以取下来,当作文学家笔下的 「横肉」标本,而存入 「文学博物馆」

    一类的地方;谁能理解,谁能相信呢?——这么一个粗笨的躯壳中,

    竟依附著如此羞赧的一个灵魂!……他在一阵战栗中离开了那面镜子,

    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他想到就在前两天,当他在走廊上远远看到张

    奇林时,还身不由己地一下子拐进了厕所,可是在厕所里他又劈面遇

    上了另一位同志,人家已往外走,似乎向他点了点头,他呢,惶惑中

    照例把头一低,擦身而过,往里而去了……

    「这是一种病态。」他对自己下判断说,「这就是病。」可是至少在

    他们局的合同医院里,并没有治疗他这病症的部门。他曾从外文书刊

    中查找过有关的资料,用以同自己对比衡量,但那除了增添烦恼,并

    无什么好处——心理症状这个东西,似乎最难以自疗,而必须求助于

    真正有水平的心理医师的耐心排解,方能消除。说来也怪,他这种病

    态的羞赧心理,一到家中,一迈进门槛之内,便不复发作,同爱人,

    同孩子,同来访的至亲好友,他有说有笑,甚至还很有几分幽默;但

    一走出家门,特别是一来到半生不熟的人们中间,总不免「故态复

    萌」……

    当秦大姐先有意透露给他、随即张奇林在机关找他当面说明,他

    将被任命为技术情报站站长时,他主要是什么心情呢?谁也猜不透—

    —大吃一惊?受宠若惊?无动于衷?惶惑不安?都不是!他在心里对

    自己说:「的的确确,我最合适。我知道该怎么部署下一阶段的工作。

    该给我这种支配权。我能使我们这个情报站以最快的速度获取世界上

    有关的最新资讯,并且及时地加以分析整理,提供给上面用以决策。

    我能。」他的确能。当他在站里布置任务、指导年轻同志、检查大家工

    作、组织资料分析、审阅情报资料清样时,他并不羞涩;然而一离开

    具体的业务,进入到一般的人与人交往活动中,他便手足无措了。人

    们对此并不能予以谅解,因此反过来影响著他对站内同志的业务领导,

    以及同局里其他部门的协调;他感受到了,所以他决心矫正自己性格

    上的畸态,然而,难。

    他出了百货商场,在存车处旁边发了一会儿楞,决定就把自行车

    存在那里,徒步走到张奇林家去。他是担任站长以后,才知道张奇林

    家庭住址的。他给张奇林往家里发过一封信,提出关于增加情报站编

    制的问题,张奇林曾大感惊异——不是他那封信的内容,而是他写信

    的举动。因为,情报站和张奇林的办公室就在同一座楼中,他完全可

    以去找张奇林面谈,并且,无论是办公室还是家中,张奇林都有电话,

    他也无妨打个电话,可是他不,他写信。庞其杉就是这么个人,他宁

    愿写信,而尽量避免面谈,甚至避免打电话——他那大学时期的爱情

    悲剧,至少从表面现象上看,便是由他这种令人难以理喻的古怪行为

    造成的。

    但是今天庞其杉决定同自己的病态心理搏斗。他知难而进。他终

    于走到了张奇林家的院门前。那院门旁停著一辆三轮摩托卡。这算什

    么心理反应?仅仅那么一辆并无生命的三轮摩托卡,便使他突然又羞

    涩起来——他想,这里面毕竟有著与自己完全陌生的生活,他能镗进

    去而不显得古怪吗?而且,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烹调气息——他下意

    识地看看手表,啊,已经十一点多,既未经预约,又临近午饭时间,

    他这样闯到张奇林面前,岂不是太突兀、太失礼吗?

    他都要迈进门去了,又退了出来;他在门口、在胡同中,徘徊了

    一阵。他看见一个健壮的汉子,从那院门里突然走了出来,不知为什

    么,显得怒气冲冲,步子踏得很重,双腿倒换得很快地从他身边掠了

    过去。那是院里澹台智珠的丈夫李铠。庞其杉自然不认识他。可是李

    铠的出现和远去,却使庞其杉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显然,人们到处生

    活,到处的人们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独特的喜、怒、哀、乐,心理上处

    于不平衡状态的又何尝是自己一人呢?原不必那样自怨自艾。他这才

    又鼓起勇气朝院门走去。他这才发现院门两边贴著喜字,而且院门前

    地下布满鞭炮的纸屑。迈进大门以后,他的心一下子沈静无比——他

    想:我来找老张原是有重要的事啊,的的确确,那件事是重要的,非

    常重要。

    17.局长接待了不速之客,并接到一封告发信。

    「于大夫!有人找你们老张!」

    于大夫听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嚷,心里好不自在。

    甩著嗓门嚷的是詹丽颖。庞其杉进得院子以后,判定张奇林不会

    住在外院,走进里院,发现闹嚷嚷的,有一家人正在办喜事,一时也

    搞不清这里院都有些什么人家,张奇林究竟是居于其中,还是还有第

    三进院落……他便向恰好在院中穿行的詹丽颖打听,詹丽颖指给他屋

    门的同时,就那么嚷了起来。

    于大夫巴不得快些搬进楼房,原因之一,便是可以避免这种让人

    「一找一个准儿」的搅扰。她已经叮嘱了张奇林,一定从国外带回电

    子门铃和窥视镜来,一旦搬进楼房中的新居,他们的第一件事,便是

    装上那两样必不可少的东西。那时候,自然也不会有詹丽颖式的吆唤

    传入耳中了。

    尽管于大夫隔著门玻璃已经看见了走拢的庞其杉,她还是没有主

    动把门打开;直到庞其杉停在门前用手指弯敲了敲门玻璃,她才把门

    拉开,上下打量著这位初访者问:「你找谁?」

    庞其杉脸红了,但他背光站著,于大夫并没有发觉,也没有听出

    他的声音很不自然:「我找张奇林同志……老张……我们张局长……」

    于大夫用尽可能和婉的语气说:「真不巧,他马上就要出发,参加

    一个代表团,到国外去……」

    「我知道,我知道。」庞其杉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于大夫听了不大

    高兴,觉得这人未免浮躁。其实庞其杉是在拼命地鼓舞自己——无论

    如何,这回要坦然自若,要达到目的……他甚而一下子提高了声调:

    「我知道他下午就飞走。我找他……是有件要紧的事。真的,很要

    紧……」

    于大夫冷笑了。来找老张的人,每一个照例都说自己有要紧的事,

    她见得多了,其实,有的不过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还有的来

    谈什么「第三者介人」问题、离婚问题……往往把老张弄得精疲力竭

    而毫无收益。眼前的这位为何而来?看样子,所谓 「很要紧」的事情,

    无非是职称问题、工资问题、调动问题……于是她淡然地说:「老张一

    会儿就出发了。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跟别的局领导去说吧。」

    于大夫简直就要把门关上了,老张却从屋里走了出来,并一直走

    到了门前。他从于大夫肩膀上望过去,认出果真是庞其杉后,不禁惊

    喜交加地说:「啊,是其杉啊!我听声音象你,果然是你!请进请进!」

    于大夫这才让开,并且把客人交给张奇林,自己拐进了厨房中。

    女儿张秀藻正在厨房中下面条,问母亲:「谁呀?」于大夫叹口气说:

    「谁晓得?你看,有人消息就那么灵通,飞机晚飞半天,也不放过你

    爸爸,还往我们这儿找。」张秀藻问:「这时候来,留他吃饭吗?」于

    大夫叹出更重的一口气:「唉,我们两个先吃吧。留不留,看一会儿的

    形势。」

    形势是明朗的——朝著必然留饭的方向稳步发展。

    张奇林非常想知道,这个素来不能主动搭理人、宁愿写信也不愿

    打电话和面谈,并且前几天还在迎面相逢时拐入厕所的知识份子,怎

    么这时候突然找到了自己家中?对于局里来的人,张奇林一贯总是单

    刀直人地问:「怎么啦?有什么事吗?」但面对著庞其杉,他却压抑住

    了直接询问他「你有什么事?」的冲动,只是主动给他泡茶,并且先

    同他闲扯:「你注意到了吧?我们院子今天格外热闹——有人办喜事。

    新郎官和新娘子都穿著西装,打扮得很漂亮的……」

    庞其杉本等著「你有什么事?」这句问话,没想到落座之后,张

    奇林仿佛并不以他的突然造访为怪,反把他当作常客似的,扯上了闲

    篇。庞其杉最不善于应付的,就是这种场面。他在沙发上挺直著脊背,

    双掌紧贴,插入并紧的双腿之中,望著对面的张奇林,一时竟不知该

    说句什么才好。

    张奇林继续以随随便便的语气同他闲聊,以解除他那不必要的局

    促:「外面不算冷吧?北京今年怕又有一个暖冬……我这屋安的是所谓

    『土暖气』,我爱人、女儿她们张罗著弄的,好象效果还好。你要觉得

    热,就把短大衣脱掉吧……」

    「还好,不热……」庞其杉内心里仿佛有两个「我」。一个「我」

    指著另一个「我」,嘲笑说:「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难道你是一个

    小偷,遇上了警察吗?」另一个「我」双手抱肩,仿佛衣衫单薄,不

    胜寒冷,蜷缩在一处墙角,为自己辩护说:「我确实是无辜的,我自己

    也不知道为什么……」

    张奇林望著庞其杉,在心里不禁感叹道:理解一个人,该有多么

    难哪!要有一把什么样的钥匙,才能打开庞其杉那性格之锁呢?说实

    在的,多半就是由于这位庞其杉的刺激,他才到局图书资料室去借了

    两本书:一本心理学方面的,一本介绍国外「行为科学」的;可是直

    到现在,他还都只翻过一下前言和目录而已——实在是没有时间……

    啊,对了,张奇林在心里对自己说:「对庞其杉这样的人,还是应该直

    截了当地同他谈论他的专业,在那个天地里,他的心理状态才会是最

    明澈、通畅的……」于是,他便主动跟庞其杉说:「你们最近一期《情

    报资料》上,关于国外 s.p。方面研制动向的材料,我感到非常有意思。

    今天下午我随部里一个团飞法兰克福,我们在西德小作停留,然后经

    巴黎去美国,到了美国,我一定争取去见识一下你们材料里介绍的那

    种最新系列……」

    果然,一听这话,庞其杉眼睛陡地亮了,他立即接过话碴说:「其

    实,根据阿尔温·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那本书里的分析,我们这

    份材料里所介绍的 s.p。系列,依然属于人类 『第二次文明浪潮』范畴

    中的东西—— 固然,它可能是 s。p。在这个范畴中所达到的一个巅峰;

    但所谓人类文明的 『第三次浪潮』,将改变一切大规模、标准化的系列

    生产,而导致部分定制或完全定制的『短期』性生产……」

    「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张奇林不由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我

    正想向你这样的内行请教。最近我刚看了两份部里提供的文摘,一份

    是美国学者米多斯等人执笔写成的、罗马俱乐部的研究报告《增长的

    极限》,一份就是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我的直感是,米多斯他们

    所敲的警钟我们不能充耳不闻,但他们的悲观主义是站不住脚的;托

    夫勒的论述具有雄辩性,很有吸引力,很值得我们参考,但是,他有

    些论述未免武断,尤其是谈到第三世界发展的部分……听秦大姐说,

    这两本书你都读过原文版,你能不能把托夫勒对西方出现的所谓『小

    企业爆炸』的评价,先扼要地给我介绍一下?因为我读的那份文摘,

    这部分恰恰过于简单……」

    庞其杉手也从腿缝中抽出来了,背也靠到沙发上了。他无拘无束

    地侃侃而谈起来:「我很难冷静地介绍他的观点,因为,我认为他对西

    方『小企业爆炸』的论述,是再偏颇不过的。首先他的前提就不那么

    站得住脚——最近我看到一个关于美国企业状况的资料,不错,一九

    五○年,美国的新企业才有九万三千个,而一九八○年却有六十万个;

    不过,这些小企业在爆炸性产生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成批倒闭,一般

    来说,一年内就要倒闭百分之三十,两年内要倒闭百分之五十,五年

    内倒闭率竟高达百分之八十……所以,我认为西方『小企业』的生灭

    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经济现象,很难轻率地作出评价……啊,我这样讲

    不符合您的要求了。好吧,我先来客观地介绍一下托夫勒有关的观

    点……」

    他们就这样,越谈越投机、越谈越融洽了。当张秀藻把煮好的面

    条端上饭桌、于大夫走过去招呼他们吃面时,他们双方竟都已达到所

    谓「谈笑凤生」的精神状态。

    可是一旦从那样的交谈领域里退出,并且面临著被邀与主人同桌

    吃饭这样的处境,庞其杉立刻又变得惶惑无措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

    笨拙地辞谢著:「不用不用,我不饿、不饿……」

    张奇林力劝他吃面,甚而至于去牵他的胳膊,他却死活不吃。但

    他这时却突然意识到,他之所以来这里的那最重要的目的,竟仍未能

    落实。是必须落实的时候了!于是他凭藉著刚才交谈中形成的、尚未

    大量消退的心理顺势,大声地对张奇林说:「张局长,我来找您,实在

    是为了这么件事——我从外文期刊的广告上看到,今年美国新出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