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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第7部分阅读(2/2)

  一本比托夫勒《第三次浪潮》更轰动的书,我问过了几个图书馆,他

    们都还没有进这本书。您这回去美国,最好先弄到一本——这本书是

    美国社会预测学家约翰·奈斯比特写的,书名的中文含义是《大趋势

    ——改变我们生活的十个新方向》……」说到这儿,他便从口袋中取

    出钢笔和一个小本,俯身在饭桌上,把那著者和书名的英文原文写了

    出来;写完了,撕下那张纸递给张奇林,便边告辞边往外走。张奇林

    怎么也留不住他,只好把他送出去,送到院中时,张奇林还不住地说:

    「你看你,吃了面再走嘛,有什么关系呢?局里常有同志来,赶上什

    么就随便吃点什么……」可是庞其杉竟一径走到院门外了,张奇林只

    好同他握手告别:「我一定想办法弄到奈斯比特的书。欢迎你以后常来。

    回国后见!」庞其杉同张奇林握别后,头也不回地快步朝胡同外走去,

    心里忽然非常轻松,又非常充实……

    张奇林转身回屋时,恰好遇上从偏院里出来的荀磊。荀磊一见他

    就笑了:「真巧!张叔叔,我正要去您家——」

    张奇林忙说:「去吧去吧,今天秀藻在家,你们年轻人正好一块儿

    谈谈。」

    荀磊却说:「我们家来客了。要不是有客来,我早给您送去了——」

    说著,递给张奇林一封信。

    给张奇林的信件,一般总是寄到机关;给于大夫的一般也总是寄

    到医院;张秀藻现在也从学校那里收信。所以,这边的邮递员难得给

    他家送信——因为院里并没有信箱,邮递员来了,循例在门洞里大喊

    一声:「信——」(或者「报纸——!」)于是要么是荀家,要么是澹台

    家,便出来个人,先接过去,然后义务地送往各家。

    张奇林接过那封信,心里不禁有些纳闷,谁来的呢?除了前不久

    曾收到过一封刚送走的那位庞其杉的来信,他不记得近年来有谁往这

    个院里给他写过信。

    张奇林回到家中,拆开那封信,一边吃肉末挂面,一边看信,只

    见信上写著:

    张局长:

    知道您很忙,但不得不打搅您。您局行政处处长傅善读,在分配

    统建房屋的过程中,用巧妙的「倒空」手段,卡掉了您局中年知识份

    子的居住面积,为并非您局的所谓 「名画家」洛玑山提供了一套住房,

    此事不知是得您默许,还是他真地把您蒙在了鼓中?不过,有一点我

    们是很清楚的,就是您家的客厅中,现在也挂著洛玑山请您「雅正」

    的「杰作」——所画山水人物固然很美,但同样的构图,这位洛玑山

    起码已重复过十次;而该人用他的「名画」行贿所得的住房,据我们

    所知已有三处之多。恳盼您能以爱党之心,克服藏画之癖——自己洗

    手洗澡,并明察傅善读的所作所为,我们除向部纪律检查委员会揭露

    此事外,特再专门写信给您,希望您能以党性自律!

    出于某种您能够理解的原因,我们在给部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信中,

    列举了具体证据,并署上了真实姓名,而给您的这封信,有关部分却

    暂付阙如。请相信我们的善意,并请海涵。

    致

    敬礼!

    两个外单位群众

    1982 年 12 月 11 日

    看完一遍,张奇林又看一遍。面条吃不下去了,他不由得朝壁上

    所挂的那幅画望去——那幅装裱得颇为精致的国画,画的是晚唐诗人

    于濍 《山村晓思》的诗意,上面有画家草书的原诗:「开门省禾黍,邻

    翁水头住。今朝南涧波,昨夜西川雨。牧童披短蓑,腰笛期烟渚。」后

    面是措辞亲昵的题款:「壬戌晚春为奇林兄却乏走笔讥山抱惭敬请雅

    正」,并在题款后和右下角 「计白当黑」处各钤下一方形阴文章和一葫

    芦形阳文章。这幅画挂上的半年多来,张奇林确从有意无意的凝视中,

    收到过「却乏」的效果;不错,这幅画是老傅携来的,当时自己竟未

    能深想,展看之后,欣然地收下了。洛玑山是在宾馆中认识的,很自

    然地认识的——张奇林在宾馆中参加一个涉外会议,而洛玑山正应邀

    为宾馆作画——他俩的住房恰好挨在一起,在餐厅进餐时也常常同

    桌……当然,张奇林并未主动向他求过画,倒不是有什么顾忌,实在

    是心里并没产生过那样的想法,自己的客厅里挂不挂画本是无所谓的

    一件事;但老傅把画送来了,也就收下了,也就挂上了,也就时而看

    看……,没想到这里面竟打著埋伏!

    「咦,你怎么啦?怎么不吃面,在那儿发楞呀?」于大夫发现张

    奇林神色不对头,忙过去问,「都是刚才那个庞什么把你搅的吧?怎么

    又冒出来一封信?面条味道太淡了吧?要不要我给你加一点味精酱

    油?……」

    「啊,不用。」张奇林赶忙把面条几下吃完,把信折起来,放进衣

    袋中。他镇静下来,换坐到沙发上,抽上一支烟,仰靠著沙发背,微

    合著眼皮。

    「你乾脆到床上靠靠。老傅不是两点钟来接你吗?我一点半叫你

    好了。」于大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反正行李都收拾好了,也就是

    到时候换换衣服。」

    「啊,不用。」张奇林睁开眼睛,振作起来。他和颜悦色地对爱人

    说:「到了飞机上,有的是时间养神。现在我不如抓紧读一点书。」他

    站起来,朝里屋走去,走到门边,扭回身来嘱咐说,「我走了以后,你

    让秀藻把那张画取下来吧,卷起来,暂且搁到柜子里。」

    于大夫微微有点吃惊:「为什么?挂在那儿不是很好吗?你怕挂坏

    了?是听说洛玑山的画儿越来越值钱?可我们又不拿他这幅画儿当存

    款,挂旧了就挂旧了吧,怕什么?」

    张奇林笑笑说:「他这画儿有什么价值!同样的构图,人家说他至

    少画过十回。你们就取下来吧,我自有道理。」说完,踱进里屋看书去

    了。

    当然,他的心情并不能平静。他打开那本心理学著作,很难读下

    去。除了内在的原因,外在的环境也使他不能安心读书——院子里,

    办喜事的薛家那边,传来了一阵更其刺耳的喧哗声。

    18.农村姑娘和城里姑娘为什么谈不拢?

    「吃c!」

    这顿午饭,在荀家引起了每个人不同的心理反应。反应虽然不同,

    其强烈的程度却是相差无几的。

    郭杏儿到达荀家时,只有荀大妈一人在家。呈现在她眼前的一切,

    使她吃惊,使她惶惑。原来她朦胧地觉得,城里人一切方面都该比乡

    下人强;可是踏进荀大爷家门,定睛一看,他们住的房子竟如此狭小,

    不仅比为枣儿新盖的房子小,就是跟自己家的旧房子比,把里外两间

    搭上厨房全算上,也远顶不上它们一半大。小还不算,房子的走向也

    差劲。她不明白荀大爷他们为什么不把房门和窗户开在南墙上,直接

    通向胡同,使这房子变成北房。置身在城里大爷家的小屋子里,她感

    觉好多东西跟屋子的比例都不相称,这使她从心底浮上来一种由衷的

    自豪——所以跟荀大妈没说上十来句话,她就一个劲儿地邀请大爷跟

    大妈 「到俺们家住一阵去」。但落座没有多久,当她观察得更加仔细时,

    她却又逐渐自卑起来了,因为这屋子虽小,里头的家具摆设,却似乎

    样样都比她以前所见过的同类东西精致美观。比如她所坐的那张长沙

    发,就功能、形状来说,对她固然算不上什么稀奇事,镇子上的农贸

    市场,如今就有人摆出这号「沙发折叠床」在那儿卖;可荀大爷家的

    这张沙发腿底下有比生核桃还大的电镀球,能毫不费力地拉过来推过

    去,这可就不一般了;再说沙发面的颜色就跟核桃仁外头那层膜儿似

    的,透著油亮,手摸著又软和又细腻,上头就跟钉著钉子似的,形成

    一个一个的窝儿,看著比平绷的面子新奇多了,四边、拐角的地方,

    全部那么匀称自然,一点不露缝缝钉钉的痕迹……枣儿结婚,闹著也

    要置沙发,看起来,要置就该置个这样的!其余的家具,象大立柜、

    小衣柜、酒柜……也全都比杏儿以往看见过的做工细、模样俊;就连

    荀大妈用来给自己沏茶倒水的茶具,端过来、揭开盖让自己吃糖的糖

    盒……也都显得瓷儿细,画儿精,形状俏,色彩美。

    「吃点这个糖吧——这叫酒心巧克力!」

    接过荀大妈递到手里的糖,低下眼睛一看,分明是条金鱼儿;剥

    去那支楞著「鱼尾」的糖纸,没想到里头竟是酱黑的——杏儿只知道

    牛奶糖是最好的糖,好糖都是白色的,越白越好;酱黑就酱黑吧,大

    妈给的,要痛痛快快地吃——杏儿咬了一口,没想到舌尖上又甜又苦

    又辣,还滋出了一包子水来,洒在了她的衣服上。荀大妈笑了:「那外

    头是巧克力,里头是酒,酒出来点不要紧,酒不脏衣!」

    杏儿觉得那糖不好吃。她问多少钱一斤,荀大妈告诉她:「四块八

    一斤。贵吧?你荀大爷跟我也嫌又贵又不中吃,还不又是你那磊子哥

    买的。你坐的这沙发也是他挑来的,比一般的贵好几十块哩——他如

    今除了工资,不也还有些个『外快』吗。他搞点子翻译,就是把那外

    国人写的东西,变成咱们中国字儿,他时不时能得著三十五十的,叫

    作『稿费』。他每月整份工资都交给我,稿费我就不要他的了;他可是

    有点大手大脚,自己花钱泼洒不算,家里要置东西,他总让置最好的。

    他说:贵出来的那部分由他补。他也真那么做了。你不看看他的窝儿

    么?」

    荀大妈便带她去参观磊子哥的房间。推门一进去,杏儿就傻眼了。

    如果说外间屋给她的感觉,还只不过是比她自己家精致美观,这里间

    屋可就连比也不好比了,她由惊奇而不快,由陌生而鄙薄。屋子顶棚

    的犄角上,挂著两个黑匣子,说是什么 「音箱」,任凭什么箱也不该那

    么怪里怪气地悬著呀,何况漆黑漆黑的,多丧气!墙上挂个盘子,已

    经让人觉著半疯,那盘子上画的也不知道是人是狗、是云是树,东一

    笔色儿,西一团线线,十足的胡闹!书橱占了一面墙,呵,那么多书,

    中国书,洋书。书是好东西,看不懂也知道它们比金银珠宝还珍贵,

    可那些点缀在书橱里的摆设,可真让人皱眉发楞:一箍节树根,在俺

    们村只配捅到灶里烧火,磊子哥却把它摆在亮闪闪的玻璃门里,神码

    子似地供著;一些个石头子儿,俺们村东河滩上一捧一堆,磊子哥却

    也宝贝似地摆在那儿;还有几件瓷器,方脑袋的牛,怪模样的鹿,瞅

    上去还只不过是扎眼,那瓷夜猫子怎么能也搁书橱里呢?多不吉利、

    多不喜幸呀!……

    「你猜咱们一会儿吃什么?」杏儿不知不觉之中,又随荀大妈来

    到了厨房。这厨房盖得倒挺大,而且从里外两间屋都有门通进去,厨

    房里不但有煤气罐、煤气灶以及做饭的全套家什,也还有地漏以及洗

    脸池子和洗衣机,并且当中支开了铺著白塑胶桌布的圆饭桌,做得了

    饭可以就在那里吃。杏儿的眼光把整个厨房打量了一圈之后,最后随

    著荀大妈的声音落在了煤气灶一侧的小柜上——「咱们今儿个中午吃

    c!专为你来才做的,是你大爷的主意!」

    啊,在那小柜上,的确有一架c床子——杏儿走过去一看,

    心里不由得惊疑慌乱起来。大爷为什么要让俺吃c呢?说实在的,

    这几年日子越来越好,细米白面早不觉得金贵,棒子面窝头,贴饼子

    连吃上几顿,枣儿就要嚷嚷起来,娘便赶紧张罗著给他包韭菜鸡蛋馅

    饺子吃,谁还光吃那荞麦面、白薯面、红高粱面搅合著压出来的c

    呢?杏儿家的c床子早就撂在仓房旮旯里,几乎被人遗忘了,那

    铁皮打孔做成的漏子,怕已经生锈了吧?可眼巴巴地找到北京城,进

    了荀大爷家,他们给自己准备的头一顿饭,却是c!

    「你大爷他这是念旧。我跟磊子哥乍一听觉得可乐,细一想就明

    白了他的心思。他不光是要跟你一块吃,他也要你磊子哥……跟著吃。

    你琢磨他那个心劲儿吧……这c床子,是他头几天现做的,你大

    爷别的优点没有,就有那么两条:心实,手巧……」说著,荀大妈便

    搁上一团酱色的面,压了起来,并且笑著对杏儿解释说:「不象,是吧?

    因为找不著白薯面、高粱面,就单用的荞麦面——粮店里买的,如今

    我们这儿的粮店也卖点杂粮,给居民们倒换口味。一会儿吃的时候,

    咱们不光拌上葱、醋、蒜……咱们还拌烤羊肉呢,哈……咱们吃荤

    c!」

    杏儿听完这番话,觉得自己一下子完全明白了荀大爷的心思,说

    到底,这不就是对待如同亲闺女般的儿媳妇的做派吗?疑云飘散,心

    里大畅,杏儿卷起袖子,挨过去说:「大妈,让俺来吧,俺压得比您好

    哩!」

    荀大妈并不客气,她乐呵呵地说:「杏儿你压得准比我强,你先洗

    洗手,你就压吧,我再张罗别的去。」

    杏儿正压著 c荀师傅回来了。他今天本不想出摊,出了摊

    也心神不宁,早想收摊回家,可是头天有个顾客修的一双皮鞋,本来

    说好头天傍晚去取的,荀师傅等他等到天黑,他也没去;荀师傅心想

    今天是个星期日,人家肯定会去取的,自己要是不去,不把人家涮了

    吗?宁让别人对自己失约,自己可得对人守信,这是荀师傅做人的准

    则。于是他早上照常出摊了,十点来钟,那顾客果然来了——顾客喜

    出望外,并且对荀师傅的手艺连连赞美。他是中央民族乐团的器乐演

    员,他今晚便要随团外出演出,这双皮鞋他是打算穿到外地去的,现

    在整旧如新、交件及时,让他如何不高兴!他走了,荀师傅准备收摊,

    可是又来了一位女顾客,高跟皮鞋的跟扭掉了,能眼看著她一拐一拐

    地往北边另找修鞋的地方吗?荀师傅便又替她细心地修复加固了那只

    高跟……

    杏儿听见了荀师傅推车进院的声音,她从厨房的玻璃窗往外一望,

    立即认出了那向往已久的荀大爷。她虽然仅仅从家里的旧像片上见过

    他,而且是二十几年前的他,可是如今呈现在她眼前的这位长辈,不

    但那通体的形象,就是一举手一投足,竟也同她在梦中、想象中见到

    的丝毫不差!她停止了压 c的动作,僵立在那里,她心里觉著应

    当飞跑出去,象叫亲爹那样地迎上去叫一声 「大爷」,可两条腿却如同

    灌了铅似地,挪动不开……

    荀师傅一进屋,老伴就大声地向他报告说:「杏儿早到啦!你看,

    她心多实——听她娘说你爱喝酒,好酒一买就是四大瓶;听说我爱吃

    甜的,奶油蛋糕一买就是仨!还给咱们带来十盒鹌鹑蛋——是杏儿她

    弟弟枣儿养的鹌鹑下的……你怎么才收摊?快洗洗去吧!杏儿在厨房

    里压c呢……杏儿呀,你大爷家来啦!」

    杏儿这才从厨房里出来,站到了荀师傅面前。她满心满意要表达

    出最强烈最真切的感情来,事到临头却只是低著头,红著脸,怯怯地

    叫了声:「大爷!」

    她荀大爷呢,本也满心满意要表达出最强烈最真切的感情来,待

    杏儿真地站在眼前了,却也只是憨憨地说了声:「好呀,杏儿你来啦!」

    便挪脚走进厨房,洗手洗脸去了。

    荀大妈赶紧让杏儿再到沙发上坐下,让她喝茶、吃糖,自己走进

    了厨房,来到正洗涮著的荀大爷身边。她就知道他会问,果然,老伴

    发话了:「磊子呢?磊子怎么不在家呆著?」

    荀大妈便压低声音告诉他:「出去啦。跟小冯一块儿出去啦。」

    荀大爷知道小冯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没想到小冯一到便把磊子勾

    出去了。他有点生气。他不主张把真相瞒著杏儿,他觉得磊子和小冯

    应当大大方方地在家里等著接待杏儿。躲避杏儿,便也是看不起他,

    他容不得。

    荀大妈从他脸上看出了他的心思,忙又低声解释说:「是我让他们

    先出去转转的,是我的主意——我让他们到 『烤肉季』买点烤羊肉来,

    拌c吃。我想著,还是咱们先把磊子有了物件的事,先跟杏儿说

    了,再让他们见面的好。要是杏儿一迈进咱们家门坎,就瞅见小冯跟

    磊子在一块儿,没个思想准备,该受刺激了……」

    荀大爷便闷声不响,只管用毛巾重重地擦著脸。

    当荀大爷在沙发对面的一把藤椅上坐定,点燃了烟袋锅,便同杏

    儿对谈起来。他们不善言辞,甚至也不善运用表情,倘若这时有一个

    不知底里的人在场旁听,甚至会纳闷:他们的一问一答何以会那么平

    淡无味,声调和节奏何以会那样平缓迟慢。然而他们双方的心都象熟

    透了的豆荚儿,一碰便无保留地裂开,迸出来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奉献。

    听到郭墩子在混乱的世事中病逝的情景,荀大爷的眼睛并未潮湿,

    只是嘬那烟嘴的时间明显地延长了,而发出一种异样的吧唧声,喷出

    的烟也似乎更稠更浓……杏儿觉得这比泪水和话语都更让她动心。听

    到如今杏儿一家的兴旺发达,荀大爷的笑容也仅是浅浅地浮在颜面的

    皱纹中,他先细细地询问枣儿的婚事到了怎么个眉目,然后,他嘬了

    好一阵烟嘴,终于下定决心对杏儿明说:「杏儿,好孩子,我对不起你

    爹,没照应你们。你来晚了点。你磊子哥他如今有了物件了。一会儿

    你能亲眼见著,你别在意。你就如同我跟你大妈的亲闺女,这儿就是

    你的家,什么都有你一份,你随便怎么著都成……」他说到这儿说不

    下去了,便光是吧唧吧唧地嘬烟,眼睛也不看著杏儿,而是望著墙上

    的年画《娃娃牵桃》。

    杏儿的心里一下子沈重起来。她早有猜测,早有预感,并且当她

    进院时,她简直以为磊子哥今天正好结亲了,可是当她进到屋里,得

    到荀大妈的热诚欢迎时,当她向荀大妈问到「磊子哥不在家吗?」荀

    大妈乐呵呵地告诉她:「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时,她也确实又浮现

    了一些幻想,一些希望。现在,真情实况终于显现出来了,她的心确

    实有点装载不下。可是,难道她能眼见著面前的亲人,为她而感到罪

    过吗?她杏儿难道是红桃那样的小人,专算计著往高枝儿上飞吗?

    杏儿迅速地镇定下来。她调动起全部的自尊、温情和理智,忽然

    语气活泼地对荀大爷说:「大爷,您说哪去了。过去俺们两家断了联系,

    那不是一因为穷二因为乱吗?这回娘让俺来北京,一是为了看望大爷

    大妈,姐姐哥哥们,二是为了给枣儿置办点鲜亮的家当。俺要不把您

    这儿当成自个儿家,俺早住店去了,能一下车就奔这儿来吗?磊子哥

    有了物件,太好了。不是说笑话,要搁在前几年,听见磊子哥成亲,

    俺们可啥也送不起;如今磊子哥要是办事儿呀,俺们可送得起重礼哩!

    就是不会挑样子,怕的是不合他的意……磊子哥啥时候办?俺把礼钱

    撂在这儿,让哥哥嫂子自己去买可心可意的东西吧!……」

    杏儿的这种表现,倒让荀大爷吃了一惊。他这才把眼光投向杏儿,

    杏儿确实坦然地向他微笑著。不知怎么的,杏儿这一刹那的形象,映

    进他的心中,竟使他格外地感到遗憾——他的儿媳妇,本应当就是这

    样的相貌,这样的脾性,这般地厚道啊!

    就在这时候,荀磊和冯婉姝双双回家来了。

    冯婉姝一进屋,立即改变了荀家的气氛。不用别人介绍,她一见

    到杏儿,便爽朗地走过去,伸出右手说:「你就是郭杏儿吧?我是冯婉

    姝,见著你真高兴!」

    杏儿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尽可能地表现得大方自然——可她毕

    竟不习惯握手,到头来还是冯婉姝主动抓过她的手去,紧紧地握住,

    摇了几摇。

    冯婉姝十分放松而声音响亮地叫过了 「大爷」和 「大妈」,便活泼

    地跑进了厨房,嘻嘻哈哈地从荀大妈手里接过了 c床子的压柄,

    快活地压了起来,一边尖声叫著:「吃c罗!吃c罗!」

    荀大爷微微地皱著眉,嘬著烟嘴。杏儿坐回沙发上,一时不知该

    干什么。冯婉姝的声音在他们听来,显然都觉著刺耳。突然,荀磊的

    屋子里传来了一种洪亮的音乐声,那是荀大爷所不喜欢、杏儿所不习

    惯的西洋管弦乐——俄罗斯作曲家鲍罗丁的名曲 《弦乐队夜曲》。那是

    荀磊和冯婉姝出去前,冯婉姝利用答录机的电脑设备搞的定时选曲,

    此刻到时应验了,所以乐声大作。那答录机是荀磊从英国带回来的,

    所以具有那样的功能。乐曲刚一放送,便听到了冯婉姝拍掌欢呼的声

    音:「怎么样?我说咱们准能赶回来吧?」

    忽然冯婉姝又跑进了外屋,主妇般地招呼著:「快去入座吧,今天

    中午可有好吃的!」没等荀大爷和杏儿站起来,她发现了酒柜上杏儿带

    来的东西,便走过去一一鉴赏。当她见到鹌鹑蛋时,高兴地欢呼起来:

    「呀!蛋中之王——营养第一!真好看,跟工艺品似的!」当她见到那

    三盒花蛋糕时,她不禁先倒吸了一口气,然后便一泻无余地高声评论

    说:「杏儿,杏儿,你的心真实在——城里人哪有这么送蛋糕的啊!这

    儿没冰箱,今天吃不完,搁著都要搁坏的!」

    冯婉姝这时并没觉察到,她的这些言谈举动都让荀大爷不满、郭

    杏儿难堪。

    大家围坐到厨房的圆桌四周了。荀大妈准备了几样下酒菜,可是

    荀大爷说,「晚上再喝吧。今天中午就吃 c好。」大家便都不喝酒,

    都吃刚从锅里捞出来的 c荀磊要往父亲的碗里拨从「烤肉季」

    买来的烤羊肉,荀大爷把碗躲开,说:「我不要。我就这么吃,你给杏

    儿多拨点吧。」荀磊便给杏儿拨。杏儿不看荀磊,只是连说:「够了,

    够了,俺吃不多。」荀大妈问大家:「怎么样?象不象?好不好吃?」

    冯婉姝头一个回答,她用热烈的语气赞叹著:「好吃!真好吃!我真没

    想到会这么好吃!」

    这时候那《弦乐队夜曲》才停了下来。荀大爷心里头不那么闹腾

    了,他只望著低头吃 c 的杏儿,问她:「你们如今还兴吃棉花籽

    攥疙瘩 (在这里 「攥」要读成??a?。)吗?」杏儿抬起头来,点了点下

    巴。冯婉姝好奇地问:「什么什么?棉花籽也能吃?」杏儿便告诉她:

    「咋不能吃?把棉花籽和玉米面合著,在锅里煮,煮的时候趁水还没

    热,用手把它们攥成一疙瘩一疙瘩的,这样煮得就有干有稀了,这就

    叫棉花籽攥疙瘩。头些年俺们总吃,如今粮食多了,没什么人吃它了。」

    冯婉姝又问:「好吃吗?」杏儿说:「咋不好吃?吃著挺香的。」冯婉姝

    还问:「吃著挺香,那干吗不吃了呢?」杏儿低头不答。冯婉姝又问了

    一遍,荀大妈忍不住了,便对冯婉姝说:「乡下人说香,是饿了找食儿,

    能进嘴填满肚子就算香。那棉花籽攥疙瘩我也吃过,吃的时候倒真不

    难吃,可吃了它呀,拉不出屎来!」荀磊说:「妈,正吃饭呢,您偏提

    这个。」荀大妈笑笑说:「小冯偏打破砂锅问到底呗!」冯婉姝格格地笑

    出了声来。

    荀大爷的心思却全在杏儿和杏儿她爹她娘身上。他问杏儿:「如今

    还有人攒树叶吃吗?」冯婉姝忍不住又插话:「树叶也能吃?」杏儿告

    诉大家:「也还有人攒树叶吃,可那样的人不多了。要吃就吃柳树叶,

    把柳树叶在缸里泡几个过儿,换它十来次水,去掉苦味儿,捞出来晒

    乾了,存起来吃。吃的时候和在玉米面、白薯面里头,贴饼子、蒸窝

    窝头吃。粮食不够的时候,树叶也能顶点事儿。如今粮食不紧了,吃

    的人也少了。有人还吃,只是习惯问题,俭省惯了,苦惯了,舍不得

    吃净粮食。俺爹在的时候,俺们家就常吃。俺爹要还在,他准还得让

    俺们多少吃点……」

    荀大爷听到这儿,周围的议论都进不去耳朵了。他眼前仿佛又站

    著当年的战友郭墩子。郭墩子打仗勇敢,可学习上实在迟笨。在识字

    班里他成绩最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