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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第13部分阅读(2/2)

了相

    当的水平。

    海老太太叨唠他:「西宾呀,你练那玩意图啥呀?你可别练完了跟

    人家打架去,给我惹事儿!」

    海西宾一笑。他给奶奶惹过事儿吗?

    单位领导在大会上表扬他:「海西宾练就了一身硬功夫,同盗窃国

    家苗木的坏人面对面斗争,保护了国家财产,擒拿了犯罪的歹徒,他

    的思想行为,值得全局青年职工们学习……」

    海西宾喃喃自语:「哪里哪里……」北京市能有多少胆大妄为地趁

    著夜深人静,潜入苗圃偷窃苗木的歹徒呢?海西宾又能有多少次在值

    夜班时遇上他们的机会呢?而对付那些外强中乾的歹徒,又何用把武

    术练到这种程度呢?就算海西宾勇斗歹徒的精神值得局里的青年职工

    们学习,他那武术水平,一般人又怎么能、而且何必要向他去看齐呢?

    「『哪里哪里』是想上电影呢!那 《武林志》的导演是谁?怎么没

    把咱们的 『哪里哪里』找去?他还拍不拍功夫片?咱们把 『哪里哪里』

    献出去!」同伴们常这样拍肩推背地调侃他。

    他跟大夥一块儿嘿嘿嘿地笑。他上电影?天下还有比这更猾稽的

    事吗?拍成了,电影院门口准得排长队——退票!

    「『哪里哪里』是为姑娘们练哩!哪个姑娘不喜欢武艺高强的硬汉!

    何况咱们的「哪里哪里』并非五大三粗,而是『儒将风范』!」队里的

    技术员汪大哥甚至于当著姑娘们也这么打哈哈。

    对此海西宾保持沈默。他当然并无那样的动机,但确实收到了那

    样的效果。他常常接到偷偷递来的情书。有一次一个姑娘竟大胆地把

    情书通过邮局寄到他家。海老太太接到了信,因为老眼昏花,便请詹

    丽颖代读。詹丽颖打开信一看,没开读便笑得前仰后合……

    从此海老太太少不了对海西宾的盘问。海西宾总这么跟她说:「奶,

    您放心,准给您娶个跟我一般孝顺的。」

    目前海西宾已经有了一个意中人,正处于热恋之中。一九八二年

    十二月十二日这天,他一大早便骑车出去同她相会,下午四点来钟才

    转回家来——要不是为了赶著回家看四点零五分开播的电视节目「足

    球赛选播」,他也许还要同她多缠绵一会儿。她目前尚未向严厉的父母

    公开她的爱情,所以他们晚上还不能从容相会,而海西宾也还没作出

    把她带来见奶奶的决定。

    海西宾推车进了院子,刚把车抬过垂花门,便看见一个醉醺醺的

    汉子连哭带嚷地从薛家新房中冲出未,冲出几步后,又扭过头去骂:

    「你们他妈的诬赖好人。你们他妈的一窝子喇嘛才是贼!老喇嘛!小

    喇嘛!你们他妈的留点神,我他妈的跟你们没完!我非找人来把你们

    这喇嘛庙砸了不成!咱们走著瞧!」

    那醉汉是卢宝桑。随著他冲出薛家新房大吵大闹,院里一时淤满

    了人。薛家的两间屋子里自然涌出人来,詹丽颖和张秀藻也不禁出屋

    观望,海西宾身边又站过来了外院那澹台智珠的公公和荀大嫂。大家

    尽心情各异,但有一个感慨却是共同的:好好的一桩喜事,怎么弄成

    了这样!

    新郎薛纪跃,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情绪中,尽管旁边的人拼命拉

    住他,他还是挣扎著扑过去。他头发散乱,西装不整,喜花摇摇欲坠,

    声嘶力竭地嚷著:「卢宝桑,你甭走!你把雷达表交出来!要不咱们一

    块儿去派出所!……」

    卢宝桑却朝他欠著脚、耸著身子,大声地嚷:「谁他妈偷了表谁是

    三孙子!去派出所!去不著!不让走?姥姥(姥姥:北京俚语,意谓

    根本不可能,表示藐视。)!」嚷完,扇著肩膀,从海西宾身边一晃而过。

    海西宾当时产生了一种揪住他的冲动,却又抑制住了——毕竟情况不

    明、是非难辨。就在卢宝桑走出去的一瞬间,海面宾看到了站在人群

    中的殷大爷。啊,今儿个殷大爷也来薛家做客了……

    薛纪跃到底被人们连劝带拉地送回新房中去了。詹丽颖自然早已

    走过去向薛大娘细究根源。荀大嫂也过去同薛师傅说话——她倒先不

    打听来龙去脉,而是立即劝薛师傅往开了想:「凡有喜酒必有醉人,小

    小不言的事儿,过去了就当它仨葱俩蒜……底下咱们接碴热闹。走,

    我去帮你们张罗……」张秀藻退回了屋去,心思不能马上回到功课上,

    她不仅感到烦恼,而且为自己同这些人之间的相互不能理解,产生出

    一种淡淡的哀愁。她不久将搬到另一种环境中去,远离那粗鄙庸俗的

    一群,那是她的福气吗?可荀磊却是过去、现在,以及相当长的一段

    将来,都始终处于这样一种氛围之中,荀磊是怎么忍受下这一切的

    呢?……澹台智珠的公公目睹了邻居家的纠纷,联想到自家的内乱,

    心里发紧。他退回家中,在堂屋里踱来踱去,李铠和智珠怎么都一去

    不返呢?就连小竹,也好久不见踪影,他是该去寻觅他们,还是该淘

    米准备晚饭呢?……

    海西宾看见殷大爷的时候,殷大爷也同时看见了他。卢宝桑走后,

    他二人自然凑到了一起。殷大爷是段雁勤最得意的高徒,海西宾跟他

    学过一段 「大成拳」。据说殷大爷五十来岁的时候,他的 「大成拳」居

    全城民间武坛首位,有「隔山打老牛」的功夫。如今殷大爷家住南城

    龙潭湖一带,在那里挂牌正骨,声誉极高。殷大爷挨近海西宾以后,

    简单扼要地对他说:「出去的那位叫卢宝桑。现在弄不清他偷没偷薛家

    的雷达表。他现在又醉又浑。你要得便,出去远远地跟著他,盯著他

    点,看他都往哪儿去,干了什么。你只远远跟著就行,可不许惊了他,

    更不能动他。他要进了住家院子,你就回来。我等你的信儿。」

    海西宾跟殷大爷本有师徒之谊,再说薛家的事情也该管管,听了

    这话,便把车头掉转,又朝院外面去。那 「足球赛选播」的电视节目,

    他自然已经弃诸脑后了。

    28.新郎的哥哥终于露面。关于 「装车」和 「卸车」。院内

    的「水管风波」。

    北京现在还有多少酒馆?

    卖饭兼卖酒的地方不能算酒馆。必得是以卖酒为主,附带卖酒菜

    的地方,才能算酒馆。据老人们说,当年北京城酒馆颇多,而地安门

    外、鼓楼之前那二里长的街面上,不但酒馆的数量可观,其种类也相

    当齐全。

    北京市民现在不怎么喝黄酒了,而当年京师酒肆之中,「南酒店」

    却占相当的比例;店中出售 「女贞」、「花雕」、「封缸」、「状元红」……

    等不同流派的黄酒,同时也把「竹叶青」当作一种陪衬,附带出售;

    与黄酒相适应的酒菜则备有火腿、糟鱼、醉蟹、蜜糕、松花蛋……等

    物,另一种 「京酒店」,早期只供应雪酒、冬酒、涞酒、木瓜酒、干榨

    酒、良乡酒……后来渐渐加添上声名鹊起的汾酒、西凤酒、泸州大曲、

    贵州茅台……虽已名不副实,但老年人叫惯了,仍叫 「京酒店」;再后

    来因为又变化为主要出售北京郊区自产的「二锅头」,以「价廉物美」

    来维系住一批常客,所以倒也终于「「返璞归真」。这「京酒店」供应

    的酒菜,早年多是咸栗肉、干落花生、核桃、榛仁、蜜枣、山楂……

    夏季添加莲子、鲜藕、菱角、杏仁……似乎是以素食为主;后来渐渐

    素食减少,而变为咸鸭蛋、酥鱼、兔脯、驴肉……到了如今,则以 「小

    肚」(猪膀胱裹肉、粉。「肚」在这里读?u。)、猪蹄、各类肉肠和粉肠

    为主了。当年还有一种「药酒店」,现在北京市民常把黄酒叫「料酒」

    或「药酒」,但早年的「药酒店」,所卖的酒并非黄酒而是各种露酒,

    如玫瑰露、茵陈露、苹果露、山楂露……另外,如莲花白酒、绿豆烧

    酒、「五加皮」……一类的烧酒,也多在这种酒店中出售。这种酒店往

    往并不准备酒菜,沽酒者大都也是购回再饮。如今北京市民一般是不

    怎么喝露酒的,他们把黄酒、白酒、啤酒以外的带酒精饮料统称为 「色

    儿酒」,「色儿酒」中只有红葡萄酒一种受到欢迎。至于专门出售威士

    卡、白兰地一类洋酒的 「酒吧」,除了某些一般市民不能随意入内的大

    饭店中设置过外,市面上似乎始终阙如。

    当年的鼓楼前大街,义溜胡同附近有一家规模不小的酒肆。「义溜」

    其实是「一绺儿」的谐音,因为那胡同狭窄得两个人迎面相遇,必得

    侧身谦让才能通过,所以人称「一绺儿」。「一绺儿」在号称「大胡同

    三千六,小胡同赛牛毛」的北京城内,似乎本不值一提,但因为当年

    它附近有名的酒肆饭馆颇为不少,酒徒食客为抄近路常斜肩而过,故

    而名声颇著。从鼓楼前大街穿过「一绺儿」胡同,便可直抵那酒肆门

    前,门上挂著黑地金字大匾:「天香楼」。进了大门,迎面立柱上是一

    副对联:「四座了无尘事在,八窗都为酒人开」。当时有首「竹枝词」

    曰:

    地安门外赏荷时,

    数里红莲映碧池;

    好是天香楼上坐,

    酒阑人醉雨丝丝。

    这说的是夏天,其实冬季生意更好,又尤其是元宵节前后。「一绺

    儿」胡同南侧,挨著后门桥,有座火神庙,现在遗痕犹在。本世纪二

    十年代以前,每逢元宵灯节,据说庙中都要烧 「火判」,即将中空的泥

    塑神像,填以薪炭,燔火燃烧,不但使其体腹红透,而且还要「鼻头

    出火耳生风」。这自然要吸引无数的市民去观看,其中一部分在观览之

    余,便不免要到「天香楼」中痛酌一番。如今年过七十的北城市民,

    忆起当年景象,往往还能形容个淋漓尽致。海老太太和胡爷爷在鼓楼

    根下一边晒太阳一边聊天时,就不知把这话题炒过多少遍「回锅肉」。

    然而随著时代的变迁,北京饭馆的数量一度大大减少,酒馆一度

    濒于绝迹。到粉碎「四人帮」之后,饭馆的数量和种类才有所增添,

    酒馆也略有恢复。当然,旧时代里酒馆的繁多乃是一种畸形的社会生

    态,那一「传统」本不值得大力继承,但适当地向市民提供一点「随

    意便酌」的场所,开设一些管理得当的专卖酒类和酒菜、备有坐席的

    酒馆,看来也还是必要的。一九八二年年末的钟鼓楼一带,这样的酒

    馆出现了一家。它位于鼓楼后面、钟楼前方的钟楼湾胡同之中,是一

    所平房,叫 「一品香烟酒店」。里面设有四五张方桌、十多张方凳,除

    了供应各种烟酒而外,还供应煮花生米、拌海蜇皮、「小肚」、粉肠、

    茶肠、蒜肠、蛋香肠、午餐肠、茶叶蛋、猪头肉、拌粉丝……一类下

    酒菜。因为它的位置处于僻静的小胡同之中,所以光顾的酒客很少有

    偶然路过的生人,多是附近的居民或在附近上班的职工,售货员与酒

    客大半相熟,酒客之间也大半相熟,于是乎酒馆中常常充满了一种活

    泼而融洽的气氛。

    且说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天下午四点多钟,海西宾骑著自

    行车,遵殷大爷之嘱追寻卢宝桑的行踪,结果是发现卢宝桑摇摇晃晃

    地钻进了 「一品香」。海西宾在 「一品香」门前下了车,把车支好、锁

    好,隔著玻璃窗朝里面望去。原来同院澹台智珠的爱人李铠早在里面,

    卢宝桑进去后立即看到了李铠,显然是大声地吆喝著,一溜歪斜地走

    了过去;李铠站起来扶住了他,显然是在颇为惊讶地询问……

    海西宾正犹豫著:要不要进到「一品香」去?忽然有人在叫他:

    「西宾!」

    海西宾转过头一看,是薛纪跃的哥哥薛纪徽,骑著辆自行车。迎

    面而来。

    薛纪徽本不打算下车。他那声招唤不过是一种礼貌的表示,但海

    西宾打个手势,让他下了车。海西宾问他:「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薛纪徽明显地疲惫不堪,简单地解释说:「加班。」

    海西宾便对他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加班?你们家乱套了!

    宴席上吵了起来,说是有人偷了你们家的雷达表……」说著用下巴指

    指 「一品香」里头,「跃子怀疑是他干的,可现在也没掌握什么证据……

    反正我也闹不清,你快去吧!你去了,能顶大用。」

    薛纪徽莫名其妙,他朝「一品香」里望去,只看到了李铠,他心

    想:这怎么可能?一定是误会!不过,海西宾的表情语气,都使他感

    受到一种不祥,他便说了声:「好,我赶紧去!」说时抬腿上车,恨不

    能立刻到达。

    海西宾望著薛纪徽那宽厚敦实的脊背迅速远去,心中涌出了一股

    酽酽的同情。他蓦地回忆起前年夏天,胡同里一群小夥子都到什刹海

    边乘凉,不知怎么地大家夥哄著让他跟薛纪徽摔跤。当时他刚学会一

    点武术,总想找个机会比试比试,便也拿话挑逗,激得薛纪徽站起身

    来,向他应战。薛纪徽说:咱们也甭摔。我站在这儿,你就想法子把

    我撂倒吧。我要倒了,就算你赢。」说罢双腿微张,双手叉腰,挺起了

    厚笃笃的胸脯。海西宾使出了多种手段,又是掌推臂扳,又是腿勾腰

    顶,活象一条白龙缠磨一座铁塔,竟始终不能把薛纪徽撂倒。周围的

    小夥子们又叫又嚷,看得好不高兴。最后海西宾只好抱拳称服;「徽子

    哥,您说吧——我该输给您点什么?」薛纪微笑笑说:「『哪里哪里』,

    你给我跟大夥练套拳看看吧!」海西宾便练了套刚串下来的「陈氏太

    极」,练到「收式」,薛纪徽便带头鼓掌,大夥哄然叫好之后,薛纪徽

    说:「还是『哪里哪里』有功夫。我其实一点功夫没有。我的本钱不过

    就是敦实。」海西宾从此记住了这句话,他觉得,他需要向薛纪徽学习

    的,正是那可贵的 「敦实」;而敦实绝不仅仅体现在那一身铁疙瘩般的

    腱子肉上,敦实,这主要是一种严肃认真地做人的态度……

    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薛纪徽是随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徽出世的。

    一九五○年九月二十日,毛泽东主席发布命令,公布中华人民共和国

    国徽的那天傍晚,薛纪徽诞生在隆福寺的一间配殿中。来给薛大娘接

    生的是协和医院的一位助产士——要搁在解放前,薛永全是不敢到隆

    福寺东边的孙家坑胡同去请他的;当他知道把薛大娘送往医院已为时

    甚晚后,便提著医药箱赶到了薛大娘床前,顺利地接下了薛纪徽。他

    拒绝收费,并且说:「您以前来找我,我也会来的。在医院外头为产妇

    服务,我概不收费。」他是个基督徒,他说的是真心话。但薛永全仍然

    把这一切看作是共产党解放了北京所带来的福气。他跟薛大娘不满二

    十岁就结了婚,在生薛纪徽之前生过三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请庙会

    上的喜婆给接的生。三个男孩有两个都是生下来还活著,可让脐带绕

    住了脖子,喜婆硬是解不下那脐带来,生瞅著给憋死了;有一个难产

    死在腹中;女孩子倒是顺产,却生下来刚仨月,就由隆福寺街上「修

    绠堂」书铺的掌柜牵线,送给了一个没有女儿的官宦人家,后来音讯

    全无。

    父亲感念共产党,感念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所以给这唯一成

    活的男孩取名为薛纪徽。生下薛纪徽以后,薛大娘身体垮了下来,不

    久查出有肺结核,但是随著隆福寺大庙在解放后逐渐成为一所正式的

    大型商场,薛永全由一个喇嘛成为了商场中的正式职工,他家的经济

    状况空前好转,薛大娘到北池子「防痨协会」定期诊治,几年后终于

    痊愈。薛大娘身体康复以后,又生下了薛纪跃。三十多年过去,两个

    儿子都健壮地长大成人,并且如今都安家立业。薛永全夫妇按说该彻

    底地扬眉吐气。

    但是任何社会、任何家庭都不可能凝固在一种状态中。在流逝的

    时间里,社会生活中总是充满了矛盾冲突,作为个人,他在自己的命

    运发展中,总是既会有喜乐,也会有哀愁。

    薛纪徽十六岁时赶上了「文化大革命」,那时他刚上到初中三年级。

    他是学校中最早的「红卫兵」战士之一,他狂热地信仰过「无产阶级

    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他在 「大串连」中极大地开拓了视野,他厌

    恶 「打、砸、抢」,他为坚持 「要文斗,不要武斗」而同其他 「红卫兵」

    战士爆发过激烈的争论,他同情那他认为仅仅是犯了错误而并非「顽

    固不化的走资派」的校长和党支部书记,他对「中央文革」越来越极

    端的过激言论感到困惑……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在他心灵上所刻下的

    印迹,对他人生观形成所产生的影响,都不如那期间他所目睹的「装

    车」、「卸车」的场面更富于刺激性和震撼力。

    什么叫「装车」和「卸车」?

    装卸的并非货物,车子也并非是载重卡车。

    在薛纪徽他们住的那条胡同附近,还有一条更整齐的胡同,胡同

    里有个保护得很完整的四合院,四合院里住著一位有身份的人物。当

    时该人不但已经年逾古稀,而且大脑已然软化;他身躯肥胖,腿脚极

    为不便,说实在的,早该谢绝一切邀请,不再外出活动。然而,在 「文

    革」打倒一大片的狂潮之中,不知怎么的,他偏幸存,并在「五一」、

    「十一」一类的盛典中,仍能接到上天安门城楼的通知。每到那一天,

    天安门城楼上的活动正式开始前四十分钟,便有一辆小轿车来接他,

    而附近的一些居民,便会默默地围成一个半径颇大的圆圈,来看有关

    人员和他的家属,如何将他装进车去。薛纪徽便是那围观者中的一员。

    小轿车的车门口径,于那臃肿的老人本已不适,加以他神情恍惚、

    屈身不便,因而每回有关人员和他的家属,不得不如同装载一件笨重

    而易脆的珍贵物品般大费周折。先是一个年轻人从那边车门进到车里,

    伸臂准备接应,然后再由三个人将那老人扶到这边车门,有的帮助他

    屈身,有的轻轻按下他的头颅,有的几乎是搂住他,将他往车门里运

    送。老人通过那车门,终于被塞进车里,往往要费去十几分钟,而这

    时在围观者的一片沈寂之中,老人所发出的生理性呻吟:「啊——啊啊

    ——啊啊啊——」(他一定被挤压得极其痛苦),以及据说是那老人女

    儿的镇定而威严的指挥声:「慢点!慌什么!好,用劲!怕什么?甭怕

    他叫唤,用劲往里推!你那边用劲往里拉!别瞎拽他胳膊!托住他身

    子!爸,您叫唤什么?!这不就快坐进去了吗?……」那情景真是惊

    心动魄。

    小轿车开走了,围观的人们并不全都散去,有一部分留在那胡同

    口上,窃窃私议著。他们都摸准了规律,在「装车」这个节目结束的

    半个多小时以后,必定使会接演「卸车」这个节目。

    那位老人到了天安门城楼,还有一次快速卸装。他上了城楼,陪

    同他的人让在场的新华社记者在一份事先列印好的名单上,用铅笔在

    他的名字后面划上一个对钩,于是等他气息略平,使不等那活动结束,

    又把他装车运回家中。车子到了他家口,有关人员和他的家属,便又

    在他那位已经五十多岁的女儿指挥下,对他实行最后的「卸车」。「卸

    车」按说要比装车困难得多,但速度却总比「装车」要快,指挥者的

    声调也变得急促僵硬:「别怕!拽你的!从里头推呀!爸,您嚷什么?

    这不马上就下来了吗?好,快点架进去!快!……」

    那位老人自己对这样被人「装卸」是否心甘情愿,不得而知。他

    的女儿对此事的想法,却表述得明明白白——有一次「装车」时特别

    不顺,大约是老人的一个孙子忍不住说:「我看去不了就别去了吧!」

    担任现场指挥的那位女儿立时焦躁地驳斥说:「别去了?!晚上新闻联

    播里没了他的名字,他又明明没死,人家不得说他给打倒啦?告诉你

    说吧,只要有一回没上去,咱们留在北京的还好说,那外地的几窝子,

    立时就得让人欺侮个臭死!……」说著亲自猛力地将老人往车门里推,

    使老人发出了一声空前的惨叫。你也不能说那当女儿的手狠心冷,她

    声音打颤地叫著:「爸!」还当著众人流下了眼泪……这些话语传人薛

    纪徽耳中,这些情景映入薛纪徽眼里,他觉得生活给他上了极其丰富、

    极其深刻、也极其令他痛心的一课。

    每次「装车」、「卸车」的演出结束以后,过不了几个小时,附近

    一些单位架设的高音喇叭里,便会传来电台广播员那圆润洪亮的宣布

    名单的声音,当终于宣布到那位老人的名字的时候,薛纪徽常常紧紧

    地咬著他的牙关,心弦酸辛地颤动。

    他没有上山下乡。他那一届的学生,赶上了一次市内的分配,他

    分配到了现在的单位,先当搬运工,后来学会了开车,当了一三○卡

    车的司机。

    早在」四人帮」垮台之前,他就在心中否定了 「文化大革命」,并

    不是他对「文化大革命」的「理论」和政治实质有什么透彻、准确的

    认识,他只是从切身的感受中总结出了一点:这场「革命」不实在。

    那「装车」、「卸车」的场面,尤其给了他这样一个启示。

    他给自己立下了一个信条:他得实在。他痛恨虚伪甚于谬误。他

    对事物最严厉的批评是:「甭装孙子!」

    现在薛纪徽骑车赶赴弟弟薛纪跃的婚宴,他以极其疲惫的身心,

    面临著难以应付的局面。

    最能体谅他的,是父亲;其次也许是弟弟。但新娘子是否能体谅

    他呢?他今天为什么非得去加班呢?这对她来说,岂不是一种轻视

    吗?在她的一生中,这也许是她唯一一次担任主角的时刻,可是他这

    个大伯子却似乎偏偏觉得不必凑趣……还有母亲,没有比母亲更讲究

    吉利、更在乎面子的人了,纵使她对自己一贯是挚爱和引以为荣的,

    今天自己的表现,怎样耐心地解释恐怕也获得不了她的理解!她会问:

    「就算非加班不成,得晚来一会儿,那怎么一晚就晚到这个份儿上?」

    可以告诉她:半路上,让人把车给截住了——那也是北京市跑运输的

    车,司机急得头上冒汗,那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可他那车就是开

    不动了。他截著薛纪徽的车,苦苦地向他求援:「我截到你这儿,已经

    是十九辆了,要么根本不停,要么停下听两耳朵就冲我摆手……大哥,

    我可全仗著您了!」薛纪徽说服了车组的搬运工,下车去帮他检查,完

    了又躺到车子底盘下面帮他修理,费了老鼻子劲,才帮他修好……母

    亲听了这些会怎么说呢?一定会说:「你不能告诉他,你今儿个家里还

    有事吗?你不管,他就再遇不上帮忙的人吗?他说截了十几辆也不灵,

    你就信他的?他为了让你心软,总得往苦里说噢,你就那么心实!……」

    是的,他心实,他不能看著别人犯愁不管;他听不得那些撇下有难的

    人不管、自顾自地跑车的无情行径,他不能容忍自己因为要赶早回来

    参加跃子婚宴,便见义而不勇为……他图个什么?感激?表扬?私下

    的报答?公开的奖赏?都不是,他图的是问心无愧——他感到眼前的

    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部越来越少虚伪,越来越更

    实在,在这样一个扎扎实实地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时代里,他更必须敦

    敦实实地对待国家,对待他人,对待自己……

    同海西宾的相遇,使他的精神负荷更其沈重。倘若婚宴一帆风顺,

    他的迟到不过是一般的缺陷;然而怎么会乱了套?什么雷达表?谁

    的?什么人偷了它?老李怎么会跟这种事沾边?……想到父亲的懦

    弱,母亲的迷信,弟弟的幼稚,他心里一阵酸痛——他们是多么需要

    他在场控制住局面啊!而在关键时刻,他却迟迟不到……

    快!快去!驱赶走每块肌肉、每根神经中的疲惫,重新抖擞起全

    身心的精、气、神,去实实在在地做一个称职的儿子、兄长和大伯子……

    薛纪徽到了新房门外,紧张的心弦稍有放松———切似乎都还正

    常嘛。新房中的宴请仍在进行,虽说不上笑语喧哗,倒也还算热闹。

    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