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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东流去第13部分阅读(1/2)

    她扭头一看是蓝五,忙问:“有地方没有?”

    “你真的来了!”蓝五感动得要哭。

    “先别说!……”

    三

    徐秋斋没有见过雪梅,不过他听蓝五讲过她的事。这两天他看到蓝五又兴奋又沮丧和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里暗暗捏着一把汗。老头儿凭着他的经验阅历,知道“奸近杀、赌近盗”。大凡男女私情,争风夺艳,弄不好就要出人命!至于爱赌博的人,十有七八最后沦为溜门撬锁、割包偷钱的盗贼。

    昨天夜里,他曾经劝过蓝五说:

    “算了吧,能死了这条心就死了吧!她在十八层天上,咱在十八层地下。你沾惹不起!再说,真情真义的女子天下能有几个?大多像贪嘴的猫儿。”

    “雪梅可不是那种女人!”蓝五分辩着说。

    “人会变啊!”

    “她不会变。”蓝五执拗地说。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变心?”

    “我没有变,她就不会变。……”

    徐秋斋再往下说,蓝五不回答了。他像泥胎似地坐在那里,瞪着那双血红眼睛,徐秋斋说什么话,他根本没有听见。

    徐秋斋看到他这个样子,又可怜起来他了。他知道人的感情的热度,“色胆大似天”,人在这种热烈感情驱使下,可以投海,可以跳崖,可以放火,可以长街杀人!蓝五是个痴心汉子,这些年来,虽然是个孤身独条子,在赤杨岗村里住了几年,没有任何闲话。来到西安大城市后,也是庄重处世,向来没有到不正当的地方去过。

    夜里,蓝五痛苦地呻吟起来了。徐秋斋人老瞌睡少,听得清清楚楚。老头子虽然是个读“四书”“五经”出身的孔门弟子,这时也动了恻隐之心。他想到蓝五这些年闷声不响,心里总好像包着一包东西,眉宇间总有一种苦楚的表情。现在他明白了。可是这事情太危险了!蓝五这时又说起梦话来。徐秋斋又想到蒲松龄的《聊斋》上写了那么多貌美情重的狐狸仙,如果现在能有个狐狸仙变成雪梅来安慰安慰蓝五也好。唉!人活在世上,罪孽太深重了。……

    早上,徐秋斋收拾纸墨笔砚,准备到邮局门口,摆开桌子给老乡们代写书信,蓝五兴奋地红着脸回来了。徐秋斋忙问:

    “怎么,她没有来?”

    “不,就在门外,”他说着向门外喊着:“进来吧!徐大叔起来了。”

    雪梅环顾了一下四周,快步进到了窝棚里,当她看到屋里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时,脸上突然飞起了一阵红晕,连耳朵唇和雪白的脖子也变成了绯红颜色。

    她低着头轻声说着:“徐大叔,您好!”

    “好!好!”徐秋斋连忙答着,就在这一刹那间,徐秋斋感到这个破旧的窝棚,四周壁上忽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光辉,好像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喷薄着霞光的朝阳。

    囿于“非礼勿视”的读书人规矩,徐秋斋只向雪梅瞥了一眼。可是就在这一瞥中,老头子已经看清楚了。这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妇,像杏花颜色的脸上,长着一双顾盼流动的星眼,有点像男人的高鼻梁,显出一股英俊神气,嘴巴略有点宽,但配在这张圆脸上恰到好处而且更显得大方。

    “怪不得,……”徐秋斋心里想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过去只在书上读过,原来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

    徐秋斋是个知趣的人,他说:“你们说话,我今天得去南关看个乡亲。”

    雪梅不好意思地说:“大叔,你就坐着吧,咱们都是乡亲,一块说话吧,不妨事。”

    徐秋斋说:“不!我们约好的,他在等着我。”说着走出门去,又回头把门关好。他走了几步,寻思着:这一个窝棚,墙像纸糊的一样,一无里间,二无后门,万一有什么人闯进来,岂不吓坏了这两个苦命的年轻人!“今天不去邮局摆摊子了!”他绕过门口,在路旁一棵大榆树下坐下,眼腈瞧着自家门儿,替他们“放着哨”,任一片片黄叶向自己身上飘落。

    四

    徐秋斋走后,雪梅伏在门缝上看他渐渐走远,心中有些疚意地说:

    “这老头儿挺有意思!”

    “……”

    她又下意识地用手指头摸着铁门鎝儿说:“你们这个门全是缝!”她捏了捏门鎝儿又放下来。她不敢往门扣上扣。

    雪梅说了两句话蓝五没有回答,雪梅还只当他在收拾东西没有听见,她回过头来,却见蓝五直挺挺地在席子上坐着,两只眼睛痴呆呆地看着她在傻笑!

    雪梅觉得有些不对,她含嗔地逗他说:

    “你把我忘干净了吧?”

    “……”蓝五没有回答,还在看着她傻笑。

    雪梅又深情地看着他说:

    “总算看到你了!看到我的亲男人了!”

    “……”蓝五仍然没有回答,脸仍在傻笑。眼中却潮湿了。

    雪梅这时才发现他眼睛发直,傻过去了。她大吃一惊,急忙跑过去跪在蓝五的面前,用两手抱住他的头摇晃着喊:

    “蓝五哥,你怎么了?你……蓝五哥,我是雪梅!你怎么了?……”

    两颗大的泪珠从蓝五眼中滚出来,他浑身激烈地抽动着,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他咳嗽着,抽噎着,好像要把这些年咽在肚子里的泪水,一下子倾倒出来。

    雪梅还没有见过蓝五这样难受地哭过,她自己心里像刀子割一样地痛,也不顾蓝五脸上的眼泪鼻涕,她一把把他的头紧紧搂在自己的胸脯上,在他的头发上擦着自己的眼泪!

    眼泪是一剂清醒剂,它会调整人们的感情。如果人类没有眼泪,恐怕要有一些人变成白痴。眼泪又是疏导感情的渠道,它可以把积郁、痛楚、悲伤,顺着一条条小溪流排遣出去,使人感到轻舒,感到徐缓,感到宣泄后的宁静,感到激动后的平缓。眼泪也是一种语言,这种语言有它自身的节奏和旋律,有它自己的音符和形象。“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是一种语言;“酒入诗肠,化作相思泪”又是一种语言;“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是壮怀激越的语言;“泪飞顿作倾盆雨”,则是浩瀚苍茫的歌声。

    蓝五哭了一阵之后,收住了泪,低着头长吁短叹,默默不语。雪梅说:

    “蓝五哥,你打我两巴掌吧,或者咬我两口!”蓝五摇摇头,却还是不作声。

    雪梅替他擦着脸上的眼泪说着:“在卢氏县我整整等了你一个冬天,到监狱去打听过几次,他们说你和一些犯人都被送到南山里去烧木炭了。我又等到春天。就在二月初二那天,县里派人送来了一包血衣!我打开看了看,有你那个带条的小褂,还有你那一条翠蓝布夹裤,褂子和裤子上全是血,我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你在南山砍老栗木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滚到深崖里了!……我当时两只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一下子晕倒在床上。”雪梅说着扑簌簌地掉下眼泪,“那天夜里我喝了半瓶煤油,谁知道煤油没有把人毒死!……”

    “那时候你在谁家?”蓝五问。

    “就在老孙家。那时候他是潼关段的缉私处长,还做着收购生漆、桐油生意,他在卢氏县有个临时公馆。”接着雪梅把孙楚庭怎样替她赎身的情况说了一遍,蓝五叹了口气说:

    “我全清楚了!”

    雪梅寻根究底地问:“蓝五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活下来了?”

    蓝五说:“不说这些吧!”

    雪梅说:“不!我好容易找到你了,你要对我讲清楚,我什么话都对你讲。”

    蓝五有些不好意思,他只低着头问:“在你接到那一包血衣以前,那个姓孙的找过你的……麻烦没有?”

    雪梅“唰”地一下脸红了。她诚实地、不假思索地说:“当时他公馆里还有个做饭的老妈子,我平常和那个老妈子在一个屋子住。……他这个人平常爱动手动脚,不过我那时不懂,我想着他是大官。后来他叫徐妈——就是那个做饭的老妈子向我提出来了,说他在天水老家的太太整年有病,也不会生育,他要娶我当姨太太,我当时就回绝了他!我说除了蓝五我谁也不嫁,我等一辈子也要等他!……”

    蓝五说:“大约就是你这一句话,差点儿害了我的性命!”

    雪梅忙说:“我没有害你性命啊!”

    蓝五说:“雪梅,你当然不会,可是有人要害死我。不错!我被送到南大山去烧木炭,可只去了两个多月,县里来了两个法警解我回县。说是项城县来了原告的代表,叫我到县对质。回来路上,这两个法警不知道是和我混熟了,还是听我吹唢呐听服了,他们对我说了实话。说是一个姓孙的使了钱,叫在路上把我弄死!他们两个不想为三十块钱害一条命,才叫我换了身衣服把我放跑了!……”

    雪梅大瞪着眼睛问:“真的吗?”

    蓝五激动地说:“卢氏县那两个法警一个叫刘田,一个叫殷磁耐,你可以去打听。”

    听蓝五这么一说,雪梅一下子像热身子掉在冰窖里一样,浑身发冷,手脚冰凉。她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孙楚庭很多面影,这些面影埋在她记忆里大多是笑脸,而这种笑脸今天却突然变得狰狞起来:红发长舌,青面獠牙,……

    几年来遮在雪梅眼前的帷幕总算拉开了。她一直觉得孙楚庭这个人虽然有些令人讨厌的地方,但他的心好,没有想到他还敢谋杀人!而且几年来一直把她蒙在鼓里。

    “人面兽心!”她重复地说着,“我欠他的这笔债算是还清了。”

    蓝五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却没有吭声。他不想涉及雪梅的“家事”,只苦笑着说:

    “从卢氏县跑到咱老家,才知道我师傅也被刘书经逼死了!我怕你公公再找我要人,就到处流浪,后来在赤杨岗给人打短工顾嘴,在赤杨岗住了两年多,黄河被扒开口子,咱们家乡几十个县全淹了。从洛阳随着难民逃荒到灵宝县阌帝镇,火车不开了。我打问了一下,那里离卢氏县只百十里,就偷偷跑到卢氏县。到卢氏县又找到咱们住过的那家小店,店掌柜已经死了,剩下个老婆在卖大碗茶。经打问她,才知道你们早搬到西安几年了。我又连夜起早路跑到西安。在西安,我什么营生也没有找,也没心思干。就拿着我一支唢呐要饭。整整要了一年多,西安城几百条街我都串遍了,几万家的门口我都吹着唢呐乞讨过,就是没有到过你这延秋门36号!……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师兄,他把我介绍进了‘醒狮剧团’吹唢呐,日子才好过了点。不过,一有空,我还是满街串,我想,总有一天会碰上你的……谁想到会在秦家办喜事的宴席上碰上了你……”

    蓝五痛苦地叙述着,惨笑着掉着泪。雪梅感动得身上每条血管都好像要爆开一样,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脸颊热得烫人,她可怜蓝五,她感激蓝五!她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这种激情和爱怜,却像疯了似地把头拱在蓝五怀里,嘴里不住喊着:“好哥哥!亲哥哥!有良心的好哥哥!……”

    蓝五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自己胸前像波浪一样摆动着的这一头黑发。他好像醉了,多少年干枯了的心灵上,忽然被洒上倾盆大雨,他感到了满足,他感到了幸福。他把自已的脸往下俯着,可是就是在这一刹那间,一股陌生的异香钻进了他的鼻子。

    这是雪梅的头发上进口香水的味道,这股香味像一条深沟似地在蓝五脚下裂开!

    “这是雪梅吗?”他这时又听着雪梅亲昵的喊声,觉得这些语言也是陌生的。雪梅不会这样叫他……

    生活的烙印对人是如此敏感,以致使他本来张开的双臂,又软瘫地放了下来……

    五

    十月的天是太短了。

    徐秋斋在路旁榆树下坐了一个上午,又坐了一个下午,一直到车站的路灯亮了,还不见自己窝棚的小门闪开。他想着:“能说几火车话,年轻人?咳!……”他担心雪梅回去晚了会出什么事,就抖了抖满身的黄叶,放重着脚步来到窝棚门前,先咳嗽了两声,向屋里喊着说:

    “蓝五,把火柴给我。”

    窝棚门开了。雪梅先走出来,她低着头,可是徐秋斋还是看到她哭得红肿的眼睛。……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楚有卷菇革,

    按心犹不死。

    ——古诗

    雪梅和蓝五,在徐秋斋的窝棚里会过一次面后,这个泥墙席顶的破旧茅棚,成了雪梅心灵上的圣殿。她老是想念着这座窝棚,回忆着这座窝棚。这里重新点燃起她对生命和幸福的强烈追求,这里存放着她多年干枯、现在又复萌的爱情种子。比之在延秋门巷住的青堂瓦舍,她更爱这座窝栅。茅屋也有四堵墙。人类开始建造房子,除了躲避风雨和野兽之外,还要存放他们的爱情。房子和墙壁创造了家庭,房子和墙壁也发展了人类的爱情。

    雪梅向这个窝栅里来的更勤了。她知道白天蓝五经常到这里来休息。所以不管是上街买东西

    或是逛商店,只要还有一个钟头的空儿,她就要拐到这里来。有时候她会撞上门锁,徐秋斋不在家,蓝五也没有来。门上锁着一把冷冰冰的铁锁。即使是这样,她摸一下门锁,在门口站上三五分钟,也觉得舒服和宽慰。有时她怕徐秋斋老头不高兴,下决心以后不来这里,但这种决心最多只能坚持三天,到第四天她就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了。通往车站的那条大街,就是满路泥泞,在她眼里,也好像是洒满了鲜花。

    为了不使徐秋斋厌烦,她每次去都带些吃食。周济老家来的贫苦难民,这也是她经常来走动的理由之一。有一次蓝五没有在,她送来半袋馒头。她对徐秋斋说:“徐大叔,以后你自己不要蒸馍了。一个老人家能吃多少,我们家有专门做饭的老妈子,吃完我再给你送,现在天气凉,也坏不了。”

    徐秋斋说:“雪梅,以后别这样费心了,我们能过得去。小晴如今在毛毯厂,歇班时回来,还能帮我料理料理。你们也是一家人,来得太多了……不好。”

    雪梅说:“没关系。谁没有三亲六故?我在这里连个亲人也没有。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她说着眼圈湿了。

    雪梅走后,徐秋斋把半袋馒头倒出来往篮子里拾。发现口袋里还有个纸包。纸包用一根毛线捆着。徐秋斋打开纸包看时,里边包着五十元崭新的钞票。

    徐秋斋看着这些钱,被雪梅的一片痴心感动了。这些天来,雪梅像丢了魂似地往这里跑,她好像在寻找一个失去的梦。那个梦大约是给她的印象太强烈、太深刻了。所以她希望把那个梦再捡回来。

    徐秋斋窥察着,雪梅是个将近三十岁的少妇了,现在又过着锦衣玉食的优越生活,本来像她这样的年纪和经历,已经不是女

    孩子的徇情私奔的年龄了。可是雪梅却不然。她身上依然蕴蓄着那样炽烈的爱情。她拼命地爱着蓝五。她好像决不服从老天爷给她安排的命运。

    “他们会有啥结局呢?”徐秋斋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预感到,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他后悔自己不该搅到这团乱麻中。可是他又可怜雪梅这个痴心女子。他叹息着他对这两个青年的“恻隐之心”,是有点过分浓烈了。

    过了两天,蓝五来了。徐秋斋对蓝五说:“前天雪梅来了。送来了半口袋馒头,里边还放了五十元钱,这不。”他说着把钱放在蓝五面前。

    蓝五说:“徐大叔,这是她送给你的。”

    “我不要。”徐秋斋说:“君子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花人家的钱。一个砚台,一枝秃笔,就顾住我的吃喝了。”接着他又劝蓝五说:“蜢虫飞过去还有影子,何况是个人?‘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真怕你招祸。”

    蓝五愤愤地说:“雪梅是被他骗去的。他也不是明媒正娶。人是他从我手里夺去的,他也不过凭着他有钱有势。”

    徐秋斋说:“话虽这么说,一碗水已经泼到地上了,你还想收起来?”

    蓝五说:“衣服扣子扣错了,可以解开重新扣扣,别说一个人要过一辈子。”

    徐秋斋没有想到蓝五这么执着,他看了他一眼说:“人的婚事毕竟不是衣服扣子。要像衣服扣子那样简单,人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另外,你也不能野地烤火一面热,雪梅她怎么打算?她能吃得了苦吗?她能抛掉那‘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享受吗?……”

    他们正说话间,屋门“吱吜”一声被推开了。门口站着雪梅,她穿着一身湖青色线春做的夹袄夹裤,脚上穿着一双布鞋,看上去素雅大方。她先看了蓝五一眼,又笑吟吟地面朝着徐秋斋走进屋里,她手里提着一大包蛋糕,蛋糕上的油把纸全渍透了。

    徐秋斋说:“雪梅,以后你来别再花钱买这些东西了。庄稼人粗茶淡饭吃饱就不错了。整天吃点心,心里还觉得造孽哩!’’

    雪梅解着点心包说:“你没有牙,这鸡蛋糕好嚼。”说着挑了两块递给了他,又悄悄捏了两块塞在蓝五手里。

    徐秋斋吃着蛋糕,雪梅又从提袋里取出一块布料说:“徐大叔,这是我给你买的一丈四尺黑布料子。你那个旧袍子面该换换了。上上下下都是洞。像鸡子啄过一样,穿上也不暖和了。”

    徐秋斋说:“其实补补还能穿一年。人老了,还讲究个啥。”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极为感激。老头儿正在发愁入冬怎么换季,因为邮政局的门口是冲风口,他确实需要一件挡风的棉袍。

    三个人正在说着话,都是些没有盐味的淡话。雪梅的两只眼睛,左右顾盼,却总离不开蓝五的脸。她对徐秋斋说着话,眼睛却瞟着蓝五说:

    “本来我昨天就要来了。这两天老出不来。老孙家的两个侄子来西安了,要报考力行中学,还得每天招待他们,今天早上才把他们送走。”她说罢把两只水葡萄似的眸子收转回来,又看看徐秋斋。

    徐秋斋人虽然老了,脑子却像镜子一样清亮。他明知道雪梅这话是说给蓝五听的,自己还得陪着点头。雪梅这次来,他本来打算自己就在屋子里坐着不动,不再给他们行方便。可是现在看到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自己又动了恻隐之心,他顺手提起个酒瓶子说:

    “你们坐,我去北关打点酒,晌午回来。”说着走出门外,将门掩上。这时他摸了摸口袋,口袋里却没有装一文钱。他回过头来看了看门,又不好意思走进屋里去。没奈何,只好提着空瓶子,一晃一晃地在街上转游起来。

    二

    “以后这里不能来了。”蓝五抚摸着雪梅的头发说。

    “为什么?”雪梅问。

    “徐大叔不高兴。”

    “……”雪梅低头不吭声了。

    蓝五叹了口气说:“徐大叔是怕招惹是非。另外,也为我们操心。小睛晚两天要从厂里搬回来住,我是她一个长辈,在孩子们的面前,我不想让她看出咱们的关系。”

    “那么,以后怎么办?”雪梅问。

    “慢慢淡了……算了,”蓝五答。

    “我……淡不了!”雪梅说着低下头,使劲咽着眼泪。她又说着:“蓝五哥,我最怕你说这一句话,你不要说好不好?这些天来,你没有看出来,我是多高兴啊!我一来到这个小茅屋里,心里就像一朵花,扑拉拉地全开了。我觉得自由!我觉得痛快!我可以和你交心说话,和你什么都谈。我就想着,恐怕真正的夫妻也没有咱们这么亲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离不开你。不是为了别的,我要有一个说知心话的人,要有一个朋友。可是……我找不到。”她说着痛苦地摇着自己的头。

    对于雪梅这种心情,蓝五是非常理解的。雪梅从小被刘家买去当儿媳妇,丈夫是个白痴。她没有同伴,没有同学,没有姐

    妹,没有亲人,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谈心的人。她的一张嘴巴只是为了吃饭,而不是为了说话。两个人从刘家“私奔”逃出来后,雪梅的嘴整天闲不住。有时候夜里还要把蓝五叫起来说话。她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她要把一切感受都要讲给蓝五听。大约是当时的印象太深了,分离了这几年,两个人的年龄和经历都有了变化,但他们对这种幸福的留恋都保存在记忆里。对雪梅来说,蓝五既是她的朋友,又像她的父亲,是她的兄长,又是她的孩子。总之所有男性的爱,她在他身上都能感觉到、享受到。而雪梅对蓝五来说,她像一支精巧的唢呐。蓝五把它拿在手里,很快就能找到它的音阶,他对它的音色、音量是如此熟悉,他能够把他的喜怒哀乐,全部通过这支唢呐表现出来,他能够用这支唢呐来倾诉他的喜悦、悲哀、思念和希望……

    对眼前这种局面和发展,雪梅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去想。她还沉湎在两个人的重逢的欢乐中,她只想和蓝五多见面、多相会,别的什么也没有想。

    停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说:“蓝五哥,你到我家住吧。”

    “哪怎么行?”蓝五摇了摇头。

    “有什么不行的?你是我的‘表哥’,逃难到这里,住亲戚家是理所当然的。你在家里帮徐妈干点活:扫扫地,打打水,到冬天烧烧炉子,我们家也正缺这样一个人,东厢房正好有一间小屋空着。昨天来客,床还没有拆。你就住在那里。”雪梅信心十足地飞快说着,她好像早已安排好了。其实,这是她刚才忽然间涌出来的想法。对于这么做的后果,她想得并不多。她毕竟还太年轻了!蓝五却还有些犹豫。他说:“那么戏班上我还去不去?”

    雪梅说:“干脆辞掉算了。一个月分那三核桃俩枣的,有什么用?我养得起你。”

    蓝五说:“人家不是傻子!”

    雪梅说:“哎呀,你不知道,他这个人从来不怀疑我。在我们这一群太太里,我的名声是最好听的。他早上上班,到晚上才回来,你不愿和他多说话,就呆在屋里,见面别太不自然就是了。”

    蓝五本来极不愿到她家住,可是雪梅左劝右说,好像到那里是万无一失的。他也受不了思念的痛苦,想和她每天多见上几次面,就依了她。

    搬去的这一天,蓝五把前后院子都打扫了一遍,还把一条砖头铺的甬道,又重新平整了一遍。雪梅这天特别高兴,她像一只小麻雀,满院子飞着叫着。一会儿给蓝五端茶,一会儿给蓝五拿烟,有时还帮蓝五搬砖头。连做饭的徐妈也感到,太太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晚上,孙楚庭从南院门回来,雪梅指着蹲在院子里正干活的蓝五说:

    “我表哥今天搬来了。你看,来就不闲着,把咱们这条甬路铺了一遍。”

    蓝五扭回头向孙楚庭点点头,又继续干活。孙楚庭说:“不用忙,先休息两天嘛。”说着自己进屋子里洗脸去了。

    吃罢晚饭,蓝五在他们住的堂屋里坐了一会儿。孙楚庭问:

    “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吧?”

    雪梅说:“徐妈给他收拾好了,就住在东厢那间小屋里。”

    孙楚庭说:“明天你去给表兄报个户口,咱们这儿的警察虽然不来查户口,但报个户口总好一点。“他说着便脱掉鞋子和袜子洗起脚来。

    蓝五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了。

    孙楚庭很快地洗好了脚。他把雪梅拉到旁边的一条小板凳

    上,把两只光脚放在雪梅的大腿上,嘴里还嘻嘻地笑着:“来!给擦擦脚吧!”

    雪梅的脸上飞起一阵红晕。她推开孙楚庭伸来的光脚站了起来,“别这样……”

    孙楚庭也嬉笑着站了起来。

    “都是一家人……你表兄也不是外人嘛……”

    雪梅的脸色变了又变,她的心怦怦地直跳。她不知道此刻该怎么办,她迟疑地想离开堂屋,却不料孙楚庭突然搂住了她,喷着烟味和酒味的嘴巴,在她绯红的脸蛋上亲吻着……

    蓝五实在看不下去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从堂屋走出来的,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他几乎要摔倒,他用手扶住墙角,他的心在咚咚地跳着。刚才在堂屋里,他亲眼看到孙楚庭把两只光脚放在雪梅腿上,当着他的面,搂抱着雪梅亲吻,他隐隐约约地感到,雪梅似乎还媚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虽然有点勉强,却像一把刀子在搅动蓝五的心扉……

    堂屋的窗帘拉上了。蓝五却觉得眼前一黑。灯光映照着人影在窗帘上走动着,随着人影晃动,还传来堂屋里的说话声和谈笑声。蓝五关了灯躺在床上,本来想捂住耳朵不去听,可是,不知道一股什么样的心情,驱使他悄悄地坐了起来。在黑暗中,他大瞪着两只眼睛,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