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鱼菜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黄河东流去 > 黄河东流去第13部分阅读

黄河东流去第13部分阅读(2/2)

堂屋的窗帘。窗帘被微风吹动着,上边什么也投有。两个人好像还在说话。说什么他听不清楚。他只听到了雪梅的声音,她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嘤嘤地哭。过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摸着床头的烟盒,拿了一根烟抽起来。烟味是苦的。他像咽着苦水似地把一口一口烟吞到肚里。

    窗帘上出现了一个人的头影:长长的脖子,戴着眼镜。这是孙楚庭。灯光把这个头影拉的很长,活像个牛头马面的妖魔。

    后来,这个头影不动了,面前遮着一张浅淡的纸,好像是在看报纸……接着,屋子里又响起小的搅动的声音。几只蟋蟀在台阶前拼命地叫着。他听不清楚屋子里在干什么。停了一会儿,另一个人影儿在窗帘上出现了,影子是那么大,那么修长。他看不到头部和腿,只有胸部和腰身。他从这个影子的曲线上,分辨出这是雪梅。那个男人的头影突然站了起来。他渐渐地逼近那个有曲线的身影。两个影子又搅在一起了……

    蓝五忽然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身体变得麻木了。他用大拇指掐了掐食指,似乎根本没有疼痛的感觉。接着他听到了上门的声音,旧式门插闩“咣当”一声被插上了。蓝五觉得那根木插闩,好像插在自己的心里。

    堂屋的灯忽然熄灭了。蓝五像疯了似地跑到院子里。这时他好像听到屋子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的脑子里嗡嗡乱响,好像要炸开一样。他看到一把铁锨在墙上靠着。这把铁锨是他在白天铺甬道时用过的,锨刃在月光下发出寒光。他拿起了这把锋利的铁锨。刚走了两步,两只蝙蝠从屋檐下被惊飞了起来。蓝五吃了一惊,他的腿软了,一步也挪不动。他叹了口气,拉着锨把回到屋里,一头栽倒在床上。

    夜已经深了,蟋蟀也停止了他们的演奏。蓝五还在床上坐着。他感到,胸脯上好像压了块石头似地喘不出气来。他一支接着一支抽着那些发出苦涩味道的烟。他觉得这些烟吸到肚子里后,几乎无力把它喷出来。

    在这极端痛苦的折磨下,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面影。这是他死去的母亲的面影。他的母亲眼中含着泪,在怜惜地看着他,可是又无法走近他。他从床上慢慢地挪下来跪在地上,他向那个面影喊着:

    “妈,我难受!……”说着,他痛哭了起来。

    三

    雪梅早晨起来,看蓝五住的东厢房屋门还关着,一直到吃早饭时候,门还没开。雪梅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趟,故意大声说话、刷牙、咳嗽、泼水,大声呼唤徐妈,屋里却没有纹丝动静。碍着徐妈的眼睛,雪梅几次想拍他的门,却又不好意思去。

    孙楚庭上班走后,徐妈也上街买菜去了。雪梅对着镜子又淡淡地搽了一遍胭脂,咬着嘴唇跑到厢房门口,轻轻地敲着门说:

    “哎!河南的客人,该起来了!”

    屋里没有应声。雪梅推了一下门,门被推开了。她急切地跨到屋子里一看,只见床空着,床头地下扔了一地烟头,那个白布小包袱也不见了!……

    雪梅的嘴唇颤抖起来,地下的烟蒂有短有长,好像摆了一个逗号、问号和感叹号的标点符号。雪梅看着这些烟蒂,想到了蓝五昨天夜里的痛楚样子。她感到心疼,她感到内疚,眼泪慢慢从她的眼睛里向腮上流着。一股气味飘到她的鼻子里来,这是蓝五身上的气味。她把头伏在他的床上,用手拍打着那条不会说话的被子。

    “蓝五哥!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说着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孙楚庭去上班中途又折回来。

    原来,孙楚庭对雪梅最近的反常行为产生了狐疑。雪梅平常心情忧郁,沉默寡言。这些天来却变了样,说起话来清脆悦

    耳,嘴角上总是挂着笑,有时甚至还给他做个鬼脸,话语中还带出一种撒娇和幽默味道。这使孙楚庭大为惊异。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雪梅这么活泼可爱的样子。初开始,他以为是雪梅交了几个知识分子的年轻太太朋友的缘故。她在和他们的交往中,学了她们那些谑浪习惯。后来仔细观察,却又不像,因为她和这些太太们来往并不多。另外,虽然她表面上多了些脂气媚态,面心里却是冷冰冰的,总像在逢场作戏。她好像很忙,心里却像在经营着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有时候大声说笑,有时候却又失魂落魄,言语恍惚。

    有一次,孙楚庭到车站去迎接从重庆来的交通部处长。他乘了辆小轿车。刚出了中正门,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不是雪梅吗?他心里很纳闷,“她来车站干什么?”他让司机把车停在马路旁边,暗暗用眼睛跟踪着。这时他才发现,雪梅身边还有一个男子。这个男子正是她领到家里去过的那个表哥。他们手里提着几包东西,走得很快,雪梅步态轻盈,满脸都是愉快亲昵的样子。她好像每根头发里都迸发出欢乐的笑声。

    “莫非是蓝五?”孙楚庭下意识地悟到了那个男子的身分。他虽然没有见过蓝五,而且听卢氏县两个法警说过,已把蓝五弄死了。可是跟前这个男子,他凭感觉判断.觉得这个人就是没有死的蓝五。……

    晚上,孙楚庭下班回来,他发现雪梅的眼眶下边有一丝暗影,神情也好像很疲惫。他问着:

    “今天出去了?”

    雪梅愣了一下,笑着回答说:“到东大街蚨源绸缎庄去转了转。那里新到了一种花乔其纱,漂亮极了,就是要等到明年夏天才能穿,我没买。”

    孙楚庭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他也故意笑着说:“我今天到车站,在马路上看到一个女人,背影可像你了!身材像你这么苗条,臀部也像你这么丰满。”

    雪梅先做了个鬼脸说:“你们男人最坏了。走在街上,眼睛总像裁缝的尺子,专门量人的身体。”

    她说着故意媚笑着,但眼神里却透出一丝惊恐的表情。

    孙楚庭把话岔开了。此后他又做了多次观察和跟踪,而且还发现了他们相会的地方——徐秋斋那座破茅棚。

    当雪梅提出她的“表哥”要搬到家里来住的时候,孙楚庭满口答应了。他的用心是很深的。这些年来,他一直想把蓝五这个形象在雪梅心中抹掉,可是总做不到。现在蓝五意外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心怦怦直跳:好呀!送上门来的“情敌”,他能轻易放过吗?他不动声色地盘算着。小小的蓝五,当然绝不是他的对手,他只要动动嘴巴,蓝五就会“祸从天降”……不过,他心里很清楚,人的感情用刀子是割不断的,但妒嫉的锯子却能把它据断。他要这个“进上门来”的蓝五,自动锯断和雪梅的感情。他似乎已经看透了蓝五心里的那种传统的道德观念。昨天晚上,他精心设计了一出好戏:当着蓝五的面,他把他的光脚,放在雪梅的大腿上,当着蓝五的面,他搂抱着雪梅亲吻……

    早上起来,孙楚庭对着镜子梳着头发。他发现自己的白发已经染遍了鬓角,抬头纹也显得更深了。雪梅给他穿夹大衣时,他从镜子里看到她那张依然是那样粉嫩、水灵的脸。相比之下,自己简单像一个蔫了的冬瓜。

    孙楚庭坐在黄包车上,看着满街飘落的黄叶,心里产生了一股悲怆的感觉。他想着:人既然老了,就要落叶归根,不必留恋枝头。他想到在前几年,当他把雪梅弄到手时候,曾引起多少同

    事的惊羡和嫉妒。他们佩服他的眼力,甚至相信他会“骨相学”,要不怎么会把一个风尘中的蓬首垢面的乡村女孩子,变成一个漂亮丰丽的少妇?现在要他“开笼放鸟”了。他能宽宏人道地放出这只鸟儿吗?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多少年来,孙楚庭享受着那种被人艳羡的愉快。这种愉快满足了他内心深处的占有欲望。在他看来,占有就是快乐,快乐就是占有。孙楚庭对雪梅身上的美,是能够充分欣赏的。他常说雪梅是个“天生尤物”,但是这个“尤物”必须属于他自己。他不能让她去自由翱翔天空。他必须牢牢地占有她的一切。

    包车走到鼓楼跟前,他想到徐妈每天要到街上买菜。他又想到雪梅和蓝五可能要发生的事情……他的内心焚烧起来。他叫车夫往回转。他说他忘记带了一份电报。当他走到院子里时候,他听到蓝五的房子里有人在嘤嘤地哭。他一脚跨了进去。伏在床上哭泣的却是雪梅。

    “怎么在这里哭起来。太太?”

    雪梅听到声音,像被蛇咬了一下似地站丁起来。她没有看他的脸。她低着头,浑身哆嗦着,恨恨地喊了一句:

    “我就是想哭!……”

    孙楚庭这时也看到了满地烟蒂,他有些得意。他故作镇定地问着:

    “你这个‘表哥’到底是谁?”

    “他是谁你清楚!”雪梅大声地说。

    “他是蓝五吧!?”孙楚庭阴沉着脸说。

    雪梅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直盯着他说:

    “蓝五不是死了吗?你不是说蓝五是在伏牛山里烧炭,掉在山崖下摔死了吗?你!……你欺骗我!你谋害人命!你拆散我

    们夫妻,你霸占了我的身体!孙楚庭!你的心到底在哪儿长着?我……我恨死你了!……”

    孙楚庭上去捂住她的嘴说:“你别嚷!”

    雪梅挣扎着说:“我……我就是要嚷!”

    “你再嚷我就掐死你!”孙楚庭眼里露出了凶光。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徐妈走了进来。她小心翼翼问着:“太太怎么了?是不是有病了?”

    孙楚庭说:“她的头疼病又犯了,你照看她一下。”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徐妈拧了条热毛巾,替雪梅擦着脸。雪梅的眼泪却止不住往外流着。徐妈劝慰她说:“太太,您要想得开一些。把身子弄坏,还不是自己受罪?什么事都是命里注定的。叫我看,孙先生对您不错,凑凑合合过日子算了。”

    雪梅看了她一眼,摇着头说:“我不能凑合!我就是不能和他凑合!”

    徐妈说:“您也是太傻了。怎么能把真情实话都对他说了?常言说,‘夫妻面前不说真,说了真,打单身。’”

    雪梅斩钉截铁地说:“随他,反正撕破脸了!”

    四

    早上,满地白霜。徐秋斋还没有起床,蓝五就在门外叫门。徐秋斋披上衣服给他开了门。只见他手里提了个包袱,眼里布满血丝,一副悲凄难受的样子。徐秋斋忙问道:

    “你怎么回来了?”

    蓝五把包袱往床一撂说:“我不能在她家住。徐大叔,我想

    马上离开西安。这西安我一天也不想呆了!”说着低下头,掉下两滴泪来。

    徐秋斋看他那个表情,心里全明白了。他想着这蓝五看起来腼腆,其实脾性还不小。就又问:“你回来,雪梅知道吗?”

    蓝五摇摇头说:“我和她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她当她的官太太,我当我的流浪汉,我眼不见,心不烦。我的心已经伤透了。”

    徐秋斋说:“前天她要你搬到她家住,我就说,一个槽上拴不住两头叫驴,去她家不是个办法。结果呢,你装着一肚子气回来了。你也不用埋怨雪梅。她有什么办法?她是人家娶下的小老婆。她能对你怎么样?依我看,这事情还没有完。雪梅是个直性子,搁不住那个姓孙的三盘两问,她肯定要把真情倒出来。孙楚庭要是知道你蓝五还活在人世!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蓝五说:“我也不想善罢甘休!我今天就想到南院门法院去告他谋害人命。这儿是西安市,不是卢氏县。”

    徐秋斋摇了摇头说:“你以为西安市的法院都是青天大老爷?卢氏县法院姓钱,这里法院也姓钱!这里还有一种人叫‘律师’专门‘编筐捏篓’,颠倒黑白,只要你有钱,他能把死蛤蟆说成活的,活蛤蟆说成死的。一张传票下来就得要几块钱酒钱。您有钱吗?要我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赶快走开。陈柱子和春义他们都在咸阳,你就先到威阳躲几天再说。俗话说,‘光棍不吃眼前亏’,姓孙的前几年能害你,就说明他决非善良之辈。现在,谁知道他心里的鬼名堂?”

    蓝五听徐秋斋这么说,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叫他真的离开西安,真的离开雪梅,他的心头不知为什么涌出了一股异常复杂的滋味,他后悔走得太莽撞了。雪梅今天早上发现自己走了,她会怎么想?她会不会大哭一场?她会不会自杀?他又担心自己

    走后,会给徐秋斋带来麻烦,让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受牵连,实在过意不去。

    徐秋斋看他默默不语,劝他说:

    “你今天就走吧!我给陈柱子写封信。”

    蓝五眼中含着泪说:“徐大叔,我怕他们也来找你的事。你是不是……也到外边去躲一躲。咱们一道去成阳吧!”

    徐秋斋呵呵大笑说:“我什么也不怕。常言说,‘至死无大难。’我已经七十多岁了。我穷得身上连个肥虱子也捉不住,他就是把我扛起来转三圈,放下来还得管我饭吃。”接着,他又交代蓝五说:“到咸阳能找个职业就混下去。实在混不下去,你就走到哪儿算哪儿,就是不要再回西安……”

    徐秋斋把蓝五送到了车站。蓝五含着泪水朝徐秋斋鞠了一躬,返身踏上了去威阳的汽车。……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堂堂青天不可欺,

    张飞喝断坝陵桥。

    ——戏  文

    果然不出徐秋斋所料,蓝五离开西安逃往咸阳的第二天,有两个穿着打扮得不三不四的汉子来找蓝五。

    他们在徐秋斋的茅屋外转游了好大一阵子:伸头探脑,使眉弄眼,歪脸撇嘴,扭股别膀,什么怪样子都出了。最后才走近徐秋斋的门口。其中一个问:

    “一个姓蓝的叫蓝五的可在这里住?”徐秋斋看着这两个人一脸奸诈,就知道来者决非善照之人。他把他们让到屋子里说:

    “他搬到延秋门巷一家姓孙的公馆里去住了。我也正要找他。他把我一个夹袄穿走了。两三天

    了也不送来。这几天秋风凉,我冻得不行。”

    其中一个戴礼帽的长着连腮胡子的汉子问:“你和蓝五是什么关系?”

    徐秋斋说:“什么关系也不是。老蒋扒开黄河,逃难来在西安。他会吹响器,我会治个小病。就这样趷蹴在一块了。”

    这个方脸汉子眼睛转着,上下打量着屋子里的东西,又故意问徐秋斋:“老先生,你说是国民党好,还是共产党好?”

    徐秋斋看他的眼珠子骨碌碌打着转,言语蹊跷,心里提防着。他也故意装糊涂说:“都好都不好啊!”

    “怎么都好都不好?”那个汉子问。

    徐秋斋眯着眼说:“国民党的首领不是孙文、黄兴吗?他们都是好样的。孙文外号叫‘孙大炮’。他会放隔山炮。听说他在汉口放了一炮,炮弹打在北京城门的门索上,城门哗哗地一下就开了!就是因为这一炮,宣统皇帝才退了位。他要不退位,再一炮就撂到他的金銮殿上。可惜孙文死得太早了。要是他活着,日本人敢侵略咱中国?吓死他也不敢哪!……”

    “老先生,你别说得那么远了。你说这三民主义好不好?”那个黑脸汉子又问。

    “好啊!”徐秋斋大声地说:“‘主意’还能有坏‘主意’?比如说:现在你给我出个‘主意’叫我明天卖烤红薯,我就觉得这是好主意。为啥呢?常言说:‘过了九月九,大夫高了手,米饭萝卜丝儿,吃了去病根儿。’看病的生意不行了,红薯才下来,城里人都爱吃个新鲜烤红薯。夜个儿我就看到一个姓马的回回,一天就卖了二百多斤烤红薯。唉!就是没有煤。老弟,你们能给我帮忙买点煤不能?”

    那个黑汉子摇头说:“我们不管煤。”接着他又问:“你说延安

    好不好?”

    徐秋斋说:“好啊!不是延安府吗?”

    黑汉子忙说:“对,就是延安府。你去过?”

    徐秋斋说:“我没有去过。王进去过。王进投奔延安府,王进是个孝子啊……”

    另一个长脸汉子问:“这个王进是干什么的?”

    徐秋斋说:“王进你们不知道啊?有出戏不是叫《王进夜走延安府》吗?《水浒传》开宗明义第一回,说的就是这个王进嘛!开封府的八十万禁军教头……”

    那个长脸汉子对连腮胡子汉子使了使眼色小声说:“走吧!别跟他扯葫芦倒秧子,瞎扯淡了!”

    那个连腮胡子汉子,却对徐秋斋发生了兴趣。他又问:

    “老先生,你都能看什么病?”

    徐秋斋说:“神农尝百草,黄帝写内经。就是要救人济世。天下没有不能治的病!”

    “好大的口气。老先生,你看我有什么病?”连腮胡子汉子笑着问。

    “你呀!”徐秋斋看了他一眼说:“毛发下移,头发都变成胡子了。你是个秃顶,不信你把你的礼帽拿掉看看。”

    那个连腮胡子的把帽子拿掉,果然是个大秃顶。他笑着说:“这病能治吗?”

    “我说过,是病都能治。你不光有这个病,你还经常害眼、烂嘴角。”

    “对,对。”秃顶汉子不住点头说着:“老先生,你看我这病能治吗?”

    徐秋斋心里想:“这两个鸡头鱼翅,平素不知做了多少坏事,

    不整治整治他,实在对不起乡里。”他想好了主意,便从容地说:“其实也容易。你这个病,医道行家叫‘血热’。熬点树枝水,每天把头插进去洗两遍。一边洗着一边拍打头皮,每次要打七七四十九下。要不了半年,先出黄头发,然后出黑头发!”

    “就这么简单?”秃顶汉子高兴地随。

    “偏方治大病。要紧的就是不能间断。拍的时候要记好数,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

    长脸汉子看他说得这么神,也坐下来问:“老头儿,你看我有病没有?”

    徐秋斋在他脸上瞅了瞅说:“您没有什么大病,就是鼻子歪了。要说这也不算什么大病,可是长到男子脸上,按相书上说,到四十岁以后要压点运。你没有听书上说:方面大耳,鼻直口方。鼻子不直,当然也是忌讳罗。”

    “我的鼻子歪吗?”

    徐秋斋从墙上取下半块破镜子说:“你自己看看。〃

    那个人照了照镜子说:“好像是有点歪,向右边歪。”

    秃顶汉子笑着说:“歪得还不少呢!”

    歪鼻子汉子说:“这没有办法治吧?”

    徐秋斋说:“是病都能治。这个病嘛,用药无法治。人上有五官,内有五脏。鼻属心,心正则鼻直,所以人要存心公道。……下边的话我就不好说了。话说回来,你也别泄气,有个矫正的办法。您以后擤鼻涕,不要用手捏着鼻头擤,要周指头捺住左边鼻孔,用右边的鼻孔擤,越使劲越好。时间久了,它自然就矫正过来了。”

    歪鼻子的人红着脸没有吭声。……

    两个家伙告别的时候,刚走出屋子没有几步,徐秋斋就看见

    那个歪鼻子人,捂着一个鼻孔狠狠擤起来。徐秋斋看着他那个样子,有想着那个秃顶人拍打光头的怪样子,不觉哑然失笑。他心里骂着:

    “两个杂种!就这样还要当包探?给我提鞋子我都不要。……”

    二

    蓝五从雪梅家走后不几天,雪梅病倒了。

    她每天发着低烧,精神恍惚还整夜失眠。饭吃不进,药也吃不下。每天躺在床上,用泪水洗面,也不和任何人说话。

    孙楚庭这次和雪梅生气以后,倒是一反常态。他神态自若,和颜悦色,好像家里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每天从机关回来,总要先问徐妈:“太太吃饭了没有?”或者询问一下吃药的情况。然后走到雪梅床前,摸摸额头,拉拉手,再低声细语地劝慰几句,方才走开。

    初开始,雪梅根本不理他。只要他走到床前,雪梅就闭上眼睛。她已经不能和孙楚庭和平相处了。她觉得他的笑声是假的,说话的声音是假的,连脚步声也是假的。她已经看透了,孙楚庭是个十足的伪君子!

    尽管雪梅的表情冷若冰霜,看见孙楚庭像看到仇人一样。孙楚庭却像例行公事,每天照旧问寒问暖,不管对方理睬不理睬。

    有一天,孙楚庭带了几张戏票回来。他问徐妈:“太太下午吃点饭没有?”徐妈说:“吃了一小碗挂面,熬的参汤也喝了。”孙楚庭又走到雪梅跟前说:

    “雪梅,晚上能去看戏不能?从天津流亡过来一个评剧团,今天夜里在‘天声剧院’演出《贫女泪》,是出时装戏。主角唱得好极了。你去听听吧,有车。”他说着把两张戏票放在雪梅跟前。

    雪梅披着衣服在床上坐着。她没有看戏票,也没有看孙楚庭。她冷冷地问:

    “你是不是想要我回心转意?”

    “我设有想。”孙楚庭说。

    雪梅忽然激动地说:“孙楚庭!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告诉你,我和你过不到一块了!你就是杀了我、宰了我,我也不怕!我跟你完了!”她说着把两张戏票撕得粉碎,扔在地上,自己伏在被子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孙楚庭说着:“不去算了!不去算了!何必发这么大脾气?”他看着雪梅痛苦伤心的样子,自己眼睛也湿了。

    到了半夜,雪梅朦朦胧胧想入睡。孙楚庭来到雪梅跟前,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说:“雪梅,我想跟你谈淡。”

    雪梅的睡意全跑了。她瞪着两只木木的眼睛看着孙楚庭。好像在听宣判。

    孙楚庭从容地说:“雪梅,我看你也挺难过,我想和你谈谈。好夫妻也罢,歹夫妻也罢,咱们两个总算在一块过了好几年。我……感谢你。如今姓蓝的来了,我可以撒手!我也懂得‘捆绑不能成夫妻’,当年在卢氏县我把你赎出来,就是这个道理。你愿意跟蓝五走,我不阻拦。现在是文明时代,人契的事就不必说了。对我来说,……我是舍不得让你走的。这你心里也清楚。不过,再过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雪梅,我再说一遍,咱们总算夫妻一场,以后你早晚生话若有困难,回来找我,我的大门决不关上。”

    雪梅一下子听呆了。她不敢相信这就是孙楚庭说的话。“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她定睛看了看孙楚庭的脸。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神情。雪梅一下子被感动了。她含着满眶热泪问孙楚庭:

    “你真的放我走?”

    “放你走。我说话是算数的。”

    “我那张人契,你……不要了?”

    “现在不兴这个了。你看!”孙楚庭拿出人契让她看了一眼,抓住撕成碎片。

    雪梅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跪在孙楚庭面前,抓住他的腿哭着说:“我……我感谢你一辈子:……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忘不了你。……你百年以后,我给你披麻带孝,我给你扫墓上坟!我……我对不起你!……”

    孙楚庭红着眼睛说:“你对得起我。……”说罢把雪梅的手拿开,自己走了。

    是不是孙楚庭天良发现,回心转意了呢?当然不是。他有他自己的算盘。因为蓝五没有被害死,活着来到了西安,他在雪梅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被撕得粉碎。

    他恨透了蓝五。蓝五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在疯狂的嫉妒心的驱使下,他曾经想雇人把蓝五干掉。然而,等他冷静下来以后,便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愚蠢的行动,只能把雪梅推得更远,雪梅会恨他一辈子,也许要永远失掉雪梅。他不能干这赔本的买卖。就在他绞尽脑汁的当口,他突然想起了蓝五床前那满地的烟蒂。他的心头一亮,这满地烟蒂说明这个“泥腿子”出身的流浪汉,有着强烈的嫉妒心理。既然不能“饮鸩止渴”,何不来个“釜底抽薪”?既然不能把蓝五的形象在雪梅心中

    抹掉,何不让蓝五心中把雪梅的形象抹掉?不是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吗?好!孙楚庭舒了一口气。对雪梅,他开始改变策略,对雪梅表现了极大的宽容和大度,目的是想重新修补自己被撕碎了的形象。

    三

    秋风凉了,梁晴从厂里回到家里。她要把旧棉衣拆洗一遍,还要给徐秋斋掉换那件新棉袍的面子。

    粱晴先把旧棉套送去弹了弹,把里子拆洗干净又补了补。她自己不敢裁袍子面子,就请在车站补袜底的谭二婶来帮她裁。谭二婶也是黄泛区逃来的难民。她一边裁着衣服一边问梁晴:

    “您婆子家姓什么?”

    “姓海。”梁晴红着脸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