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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东流去第10部分阅读(2/2)

皮袄都扔了,没舍得把这块石头扔了。”陈侃说:

    “好嘛,应该。”王跑说:“可是现在呢,生活实在有困难。你老先生能不能给我找个家,把这块石头卖了。”

    陈侃老头沉吟了一下说:“最好是不要卖。这是你家的传家宝,不过我可以给打问一下。”

    陈侃老头拿着韭菜告别走了。王跑晃着老气的肩膀喊着说:“黑蛋他妈!发财了,要发大财了!我说这种带字的东西金贵。你还不信!现在你信了吧。”

    二

    洛阳地处抗日前线,虽然是个中小城市,却有几份报纸。主要的报纸有:《行都日报》、《阵中日报》、《大捷日报》等。有一天,在《陈中日报》的副刊上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叫作:《熹平石经的发现》,署名陈侃。这篇文章详细地介绍了作者到洛阳城东白马寺去游玩,怎么在一个菜园中发现这块石头。把石头多大,大约有多少字作了介绍,并且又把蔡邕的书法赞叹了一番。

    这篇文章发表后,很快地在人们中间传廾了。这洛阳本是个倒卖古董的地方,光是古董行就有两三家。龙门山的浮雕佛像大小有十几万个,大部分佛像的头,都被他们用高价收购盗卖到美国和香港去。另外,洛阳地下文物古董繁多。周、汉、魏、唐的墓葬,在邙山地下边,几乎到处都是。农民传说是“邙山岭上没有卧下牛的地方”,这是说墓葬群的密集众多。由于不断发现名贵文物,洛阳县大多数农村里,都有发掘古董的行帮。青铜器、汉石刻、唐俑、唐马各村都有。至于秦砖汉瓦,各村地上到处皆是,有的垒厕所,有的作台阶。

    白马寺附近村里有个地主叫郭万有,他本来是贩卖古董的,他听说“熹平石经”这个消息,就来白马寺菜园里找王跑。王跑已经把这块石头藏起来了。

    郭万有说:“南乡逃荒的老兄,你说吧,你要多少钱?我决不还价。”

    王跑看着这人长一双露眼睛、大肚子,相貌凶恶,就说:“我没有这东西,别听瞎传。我是个种地人,我哪里有这东西!”郭万有说:“报上说得清清楚楚,是这样,你是种地人,我不给你钱,我给你地!我给你二十亩水浇地!你要是答应,咱们今天就写契丈地。地就在洛河沿楝树坪。”

    王跑家人老几辈在家只种着十儿亩沙土地,现在听说他一下子给二十亩水浇地,高兴得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可是他的脸还绷着,老气在门外给他招手,他却装没看见。他思摸了一会儿,对郭万有说:“这样吧,石头么,是有这东西。可是没在我这里放,我们家老几辈都没舍得卖,如今是逃荒在外,你要真见爱。

    就卖给你。我看你也是个痛快人,二十亩水地,你再外加一犋牛。你愿意,我就去取石头。”

    郭万有冷笑着说:“老乡,我看你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二十亩水地你还不换,那你就留着吧。”说罢走了。

    郭万有走后,老气捣着王跑的脸说:“你呀!是吃迷药了,还是喝酒喝醉了!二十亩水地你还不换!你到底要卖多少钱?”

    王跑说:“你懂得什么!他只要想要,两个牛在他们这些家算什么!光有地,没有牛怎么种!”

    老气说:“我跟孩子们给你拉犁拉耙!万物土里生,只要有地,将来还愁没有牛!”

    王跑说:“二十亩地,你拉犁拉耙给你累死!我说你这个人哪,真是井里蛤蟆没见过碗大的天!只知道黄菜叶子好吃,就不知道大肉香。咱真的要有二十亩水地,大小也算是个户了,还能叫你去拉耙拉犁!到时候,要是叫你坐到堂屋里,给你觅个做饭的,恐怕你也不会使唤。”老气说:“我就不要做饭的,我一辈子不要。我有手有脚,我自己会动弹。”

    两个人说到半夜,才觉得肚子有点饿了。王跑说:“烙个油饼吃,肚子饿了。”老气瞪着眼说:“你发疯了,就剩一碗白面,我还留着端阳节擀顿面条吃,见谁家一个逃荒要饭的烙油饼吃。”

    王跑忽然大声说:“我不是逃荒要饭的!我是王跑!我是王掌柜。以后谁再叫我老王,我唾他一脸,我踢他的屁股叫他不敢吭声!……”王跑忽然像发神经似地说着。老气忙说:“算了,算了,给你烙。”说罢,和了一小块面,只烙丁一个油饼。王跑吃着油饼说:“你怎么只烙一个,你不吃了?”老气说:“我不吃。”王跑叹了口气说:“你呀!糠菜奴!生就的穷命,没办法。”

    睡下以后,王跑却翻来覆去兴奋得睡不着,他听着老气和孩子们睡熟了,就悄悄爬起来,披上衣服穿上鞋,一直向着洛河沿楝树坪跑去。

    月亮已经偏西了,旷野里一片银亮。洛河水哗哗地流着,她像纵声畅快欢笑,又像呜咽悲伤哭泣。

    王跑跑到那二十亩地跟前,地里种的小麦已经吐穗了。密密实实.扑垅盖地。王跑想着,我要收了这二十亩麦子,几千斤粮食,我往哪里盛啊!哎,车到山前自有路,买得起马还能买不起鞍!

    这块地边有一部水车井,井上架着一部挂木斗的铁水车。

    他想着:地给我,这部水车当然随地走,也是我的了。他想着走着,由不得走到井台上推起水车,才开始慢慢推着,水潺潺地向地里流着,他越推越快,后来简直像疯似地飞跑起来。

    鸡子叫了头遍,月亮落在洛河白茫茫的水波里,王跑这时才发现天快亮了。他往家走着,田埂上,一棵麦子被踩倒在地上.他仔细地扶起那棵麦子,并且还用手培了点土。

    三

    王跑等着郭万有来送牛,等了两天,却不见他来。

    王跑心里有点嘀咕.他想着:“莫非真的攀脱缰了!”他很想去对郭万有说脱:“我只要地,不要牛了!”可是又怕一去找他,连地也不给了。

    第三天,白马寺大门外来了一部小汽车。王跑正在往黄瓜畦里浇水,一个穿黑制服带着徽章的人来找他说:“你姓王吧?”

    王跑说:“是。”那个人说:“我是专员公署的,我们刘专员在前边禅房里,请你去。”

    王跑听说专员请他,先吓了一跳。他想着:常言说,见官三分灾!他请我干啥?“左眼跳财,右眼跳挨”,右眼跳了两天了,莫非还要挨打?

    他跟着那个穿黑制服的人去了,在路上,他随地拾了根小麦秸根,用唾沫粘在右眼皮上,这是个“破法”。

    禅房里坐着个圆光头,八字胡,穿着纺绸大褂的白胖子,智能老和尚正在给他端茶,王跑看着他像是专员。

    这个专员姓刘,叫刘稻村。他看见王跑进来问:“你姓什么?”“我姓王。”“叫什么名字。”“我叫王跑。”

    “哪个跑啊!”

    “就是跑路的跑,俺娘跑反时生我的,所以叫跑。”

    刘稻村又问:“你祖上是读书人家?”王跑说:“哎,读过几本书。”刘稻村给了他一支纸烟说:“你请坐下。听说你家祖传有一块‘熹平石经’?”

    王跑前天夜里已经把那块石头埋起来了,他说:“长官大人,这都是瞎传的,我没有什么石头。”

    刘稻村说:“听说你想卖么,我也想看看。只要是真的,我给你一部小汽车怎么样?”

    王跑说:“大人,我不要小汽车,我不会开,我也没有用!”刘稻村哈哈大笑起来.他又说:“钱也可以嘛!你要多少钱?”王跑说:“大人,真是没有这东西。”

    刘稻村又逼问了一阵,王跑只是说:没有这块石头。刘稻村最后冷笑了笑说:“哼!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请回去吧。”

    中午,刘稻村坐着小汽车回城里去了,没隔上三天,从城里忽然来了六个警察,他们把王跑的菜园小屋围住,在里边搜查了半天,又在地上挖了半天,因为没有挖出来东西,把王跑五花大绑捆起来拉着进城了。

    在路上,王跑向一个带班的说:“老总,我到底是犯了啥罪?

    就是死,我也弄个清楚明白!”那个带班的说:“你自己清楚!你私通共产党。”

    王跑说:“我私通什么共产党?我连见过共产党都没有。”

    那个带班的说:“别装洋蒜了,一个姓蔡的给你写了什么东西!”

    一个月后,老气才打听着王跑的下落。他被押在洛阳第二监狱里。老气看见他的时候,已经快不认识了。头发一寸多长,胡子长得快把嘴唇盖住了。脚上戴着镣,去时穿的一件破棉袄,已经被扯得一缕一缕的满身飘着。

    老气说:“黑蛋他爹,到底咱犯了什么罪?我就是把毛蛋卖了,也得把你从这监狱里扒出来。”

    王跑掉着泪说:“不用扒了。如今我清楚了,说我是共产党,说我是嫌疑犯,都是编的圈,还是为那块石头!我告诉你,我是拚上了,任死不给他们。我有啥能耐,将来出去还不是逃荒要饭。”他又小声说:“那块石头,就在庙后边沟里那棵弯腰柿树下埋着,我这条命,没有那块石头值钱,将来你们扒出来,换点地,你就和两个孩子们过吧。我王跑扒杈了半辈子,还是一个篮子,这就是我给孩子们留的一家业!……”

    老气哭着说:“他爹,别说这种绝命话,我总要想办法把你救出来。……”

    老气回到家里没有几天,那个地主郭万有来了。他说:“监狱里通知说,老王交个保就能出来,这是刘专员亲自给他减罪的。不过,那块石头刘专员喜爱,你们是不是给他送这份礼。皇帝老子还不能白用人,别说咱是个逃荒的。你是清楚人,恐怕石头不拿去,人出不来。”

    老气这时已经全部清楚。她说:“什么都别说了,你们把手续拿来!”

    郭万有写个保状,上边写着:

    “具保状人郭万有,今因本乡邻里王跑,确系白马寺中一名种菜菜农,平素恭谨务农,行为端正,经调查与共产党并无来往,确系守法良民。民愿具保出结,恳求恩准其出狱获释。”

    上边还批的有:“准予保释”,下边有刘稻村的签名。

    夜里,那辆小汽车又开来了。老气从老柿树下把那块石头扒出来,交给了刘稻村的秘书和郭万有。第二天,老气就到城里把王跑从狱中接了出来。

    王跑出狱后,头一句话就问老气:“那块石头哩?”

    老气说:“到家再说。”王跑又喘着气瞪着眼问:

    “那块石头哩?”

    老气掉着泪说:“黑蛋他爹,我要人!咱就是一块去要饭,也总要活下去!”

    王跑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苦竹鞭头出好笋

    一一民谚

    一

    葫芦湾抢粮以后,梁晴、嫦娥和徐秋斋三个人,并没有立刻上西边走。他们在河西一个村子里住着。梁晴每天到黄河岸往河东看着,却看不到天亮和李麦的人影。那几天因为难民们刚抢过粮食,河上戒严,连条船的踪影也看不到。后来国民党联保处的人又到各村搜粮食。他们说凡是在河边背走的粮食,都要交到联保处,如果不交,查出来一斗罚二斗。过路的难民也不例外。

    徐秋斋看着刚分到手的这点粮食也保不住,就和梁晴说:“晴,咱赶快离开这里走吧,天亮他们又不是小孩子,总有一天会找到他们。”梁晴无奈,只得连夜推起小车,由嫦娥拉着,离开了寻母门黄河岸。

    麦子快熟的时候,到了洛阳车站。恰巧遇上那两天难民们闹风潮,抢着上火车;车站的护路队警察不让上,难民们把两个护路队警察打伤了。后来调来了宪兵队第三团,开枪打死了七个难民,难民们更加气愤,几千人涌进站房,拿着扁担、砖头,把站房的窗子玻璃全砸碎了。洛阳的城防司令部没有办法,才答应一天向西开一列难民车。梁晴和徐秋斋、嫦娥三个人就挤上第二天开往西安的难民列车。

    难民车全是闷罐车,里边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腿都拔不出来。车篷上照例是挤满了人,梁晴他们几个就坐在车篷上边。

    列车下午开动了。到了渑池就开始钻洞。就在过渑池站西一个山洞时。梁晴的小车本来在车上竖着,因为洞顶低,咔嚓一声,把小车绊倒,正砸在徐秋斋老汉的头上。他喊叫了一声,梁晴手疾眼快,猛地抓住他的胳膊,结果一辆小车掉在火车下边摔碎了,徐秋斋算是没掉下车,不过他的头被砸流血了。

    洞里全是浓烟,车篷上的难民都呛得咳嗽,梁晴没办法,只得抓过来一条破被子,把徐秋斋蒙在被子里边。

    出来洞后,血还不住的流.徐秋斋对梁晴说:“别害怕。你把被子里的棉套撕一块,用火柴点着烧成灰,捺到伤口上就行了。”梁晴掏出一块棉套,在碗里烧了烧,把灰捺在徐秋斋头上,又把自己的布衫撕了一条替他扎住。

    车过了阌帝镇车站,已是后半夜,该“闯关”了。原来潼关这一段铁路,白天日本鬼子在黄河北打炮,不能通过,到了半夜才悄悄“闯关”。车走得很慢,车上所有的灯都关闭了。这天夜里天又特别黑,日本鬼子算是没有发觉。车过了潼关后才听见从河北岸打过来的炮声。

    火车过了华阴车站,天开始亮了。可是天空铅块般的乌云,像万马奔腾似地向南跑着,华山的陡蛸山峰全被乌云笼罩住了,原野里都是灰蒙蒙的雨雾。

    徐秋斋强忍着头上伤口的疼痛,安慰梁晴和嫦娥说:“清早下雨一天晴。这雨下不起来。”没等吸一袋烟工夫,瓢泼似的大雨却下起来了。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急,车到渭南时候,不但衣服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连被子也能拧下水来了。

    火车到了西安,已经是半下午了。梁晴和嫦娥挑着锅碗、背着行李,搀扶着徐秋斋下来火车,随着难民群出了车站,来到中正门前放下行李,却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

    徐秋斋虽然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但是他也没见过这样大的城市。他看着车站的站房,水磨砖墙,绿色琉璃瓦房顶,斗拱飞檐,活像庙里一座大殿。再看看西安的城墙,都是大青砖砌成,足有两三丈高,城垛还整整齐齐,心里想,怪不得人家说“西京长安”,果然名不虚传。就在那高大的城墙下,搭满了各种窝棚和草庵,远远看去就像蜂窝一样。徐秋斋对梁晴说:“晴,你看这么多草庵,准是咱那里逃荒来的人住的。你去打问打问,看有咱村的人没有。”

    梁晴来到摆着一行篮子纳袜底的妇女们跟前,问一个老婆:

    “大娘,这里住的都是河南来的人吧?”老婆说:“是哩!全是从黄水窝里逃出来的难民。”梁晴说:“我打问个事,你知道这里有赤杨岗的人没有?”那个老婆笑着说:“闺女,你大约是今天才下车吧,这西安光难民住了十几万。你问哪个县还差不多,你问哪个村谁也不知道。我们都是尉氏县的。”

    梁晴打问了半天,也没有问着下落,却看见一个老头在城墙跟前拆一个席棚,忙走过去问:“大爷,你把席棚拆了干啥?”老头说:“俺家搬到王曲了。在那里卖个水煎包子,不在这里住了。”

    梁晴想:在这种大城市里找个住处最难,能叫他把这个席棚出让了,就好办了。她说:“大爷,听你的口音,咱都是老乡哩。你这席棚别拆了,卖给俺算了。”老头看了看她说:“逃荒才来到吧?”

    梁晴说:“刚下车。”老头说:“唉,咱都是一样。这样吧,你把这几条席钱拿出来算了。这几根棍棒、竹竿,都是我拣来的,就不算钱了。”梁晴说:“太感谢你了,大爷。”说罢,把衣服里边缝着的最后剩的几块钱拿了出来,交给了老头,老头又对她说:“在这里住,也有方便的地方,烧的好解决,可以到车站去拣煤,你看,那就是火车卸煤的地方,拉警报时候,车站人一离开,你们去弄儿篮子就够一个月烧了。”粱晴感激地说:“谢谢你,大爷。”

    老头走后,梁晴把徐秋斋、嫦娥领过来,又把行李搬了进来,徐秋斋看有了个窝棚,高兴得点着头说:“不赖,不赖!来到地方就有个窝住,太不容易了。”

    三个人把窝棚的席顶修理了一下,地下平了平,把淋湿的被子晾了晾,又垒了个地灶,算是安住了摊儿。晚上把带来的面,拌了点面汤喝了喝。徐秋斋先睡了。梁晴和嫦娥却想到街上看电灯。徐秋斋说:“你们别摸迷了路,到近处看看就回来。”

    梁晴和嫦娥进了城门,顺着一条大街向西走着。这时西安剛开夜市。因为白天有时有警报,到了黄昏时候,街上格外热闹。大街上的电灯不远一个,发出雪白的亮光,大街两旁的人行道上,人们像赶大会一样,磨肩撞膀地走着,商店一家挨一家,绸缎庄、服装店、南货店、西药房里,摆着各种各样的货物,有好多货物梁晴和嫦娥都没有见过,有些商店她们还不知道里边是干什么的,她们把理发店当成医院,把照像馆当成卖像片的。

    一直走到一个大街口,两个姑娘把眼睛看酸了,脖子也扭疼了。她们又往西边看了看,只见有一条大街更加热闹。房子都是三四层楼,门口托着红绿黄紫颜色的灯,又会跑又会跳,人多得简直像地里的麦穗一样.都只露个头。嫦娥说:“晴姐,咱去看看吧?”梁晴说:“算了吧,人那么多,万一挤丢了怎么办?”可是嫦娥还没有看够,梁晴就领她去街角上看一家卖腊羊肉。卖腊羊肉的老师傅,站在一个有两张桌子高的高台上,切着肉大声唱着,把一个黄铜秤盘,撂得上下翻飞,嫦娥看着笑着,可是她们也听不懂人家嘴里唱的什么。

    到了一家大饭馆前,嫦娥扒着玻璃向里边看了看,只见里边一个大厅,摆了几十张桌了,桌子旁坐满了人。有的猜拳,有的喝酒,嫦娥说:“晴姐,这一家是娶花媳妇的吧,那么多人在喝酒!”梁晴说:“不会是,门口没有贴红对联。”嫦娥拉着她说:

    “走!咱进去看看。”

    她们刚走进门,一个年轻堂倌出来说:“哎,要饭的,怎么跑到里边来啦?”梁晴说:“俺不是要饭的!”那堂倌忙说:“啊,对不起,对不起,里边请。”接着他就用又尖又亮的嗓子喊着:“两位一一”里边马上有人答应着:“请一一”两个小姑娘听他这么喊,扭头就跑出来,跑到街上,两个人还起劲地笑着,嫦娥还学着那个堂倌的样子:“对不起!刘不起!”

    回来路上,她忽然碰上一群背着鼓,提着锣,掂着胡琴唢呐的人。其中有一个人穿着一身黑绸子衫裤,手里端着一个大搪瓷茶杯,胳膊上挎着一支银碗唢呐。嫦娥猛地一拉梁晴说:“是蓝五叔?”梁晴忙看了看,像貌长的确实有点像蓝五,只是稍微胖了点,也显得年轻了点,身上穿的衣服又那么好.她们不敢去认。

    两个姑娘跟了一段路,这一群人忽然拐到一个大席棚子里去了。她们看着大席棚的门口,电灯雪亮,人们拿着个小纸条往里边涌着,还有人把着门。

    梁晴说:“嫦娥,咱们也进去看看,万一是蓝五叔呢。”她们刚走到门口,把门的人喊着;“票!”梁晴一愣,把门的把她们一推:

    “靠边!靠边!”梁晴的脸马上红了,她急忙离开门口要走,可是又记挂着那人是不是蓝五。后来她看电灯下挂了个小黑板,黑板上写了几个粉白大字,梁晴认不得这几个字,就问身边一个学生说:“这上面是什么字?”那个学生说:“桃花庵。”梁晴拖着嫦娥说:“走吧,咱只要记住他这个地方名字,过两天再来找。”

    二

    两个姑娘回到窝棚里,因为跑得太累,躺在席子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她们醒来时,已经八九点钟了。徐秋斋仍未起来。

    梁晴过去喊了喊他,只见他摆了摆头出着粗气,梁晴摸了摸他的额头,热的像火炭一样,原来他发病了。

    梁晴喊着说:“大爷,你病了。烧得可厉害。”

    徐秋斋喘着气说:“我知道,昨天那一场冷猛雨淋的了。晴,我给你们找麻烦太大了!这一路上要不是你,我这老骨头早叫狼拉狗啃了。到这里,又生病!唉,太拖累你们了,……”他说着难受地叹着气。

    梁晴说:“大爷,你别这么说。出来门,咱就是一家人。我想办法给你找个大夫看看。”

    徐秋斋说:“傻孩子,咱穷要饭的,上哪里请大夫。我的病我知道,你们出去能给我找一把谷子,我喃下去出出汗就好厂。我自己会治。”

    梁晴出去向邻近的草庵里的难民寻谷子,问了十来家,都说没有。后来找到大北门外一个农村里,才算要来了一把谷子。

    徐秋斋把谷子用开水吞下去,当晚就出了一身大汗,第二天烧是退了,但是身体太虚弱,起不来铺。

    梁晴每天给他拌点面汤。渐渐地面没有了,钱也没有了。徐秋斋是清楚人,他交代说:“赶快出去找个事吧.日子比树叶还稠,没个营生不行。不要怕羞,多打问,看看人家都是干什么的?”

    梁晴出去问了几个逃荒来的妇女,有的是给火柴厂装火柴,有的给帽店缝草帽,不过揽这活都得有熟人,大部分还是在车站街上摆个做活篮子,给人家补袜子,上袜底。梁清没办法,只得也收拾个做活蓝子摆在车站大街上。人多活少,有时一天能赚几毛钱,有时坐一天,一个钱也赚不到手。

    就在这时候,嫦娥有一次去车站拣煤块,在煤堆上拣了几块煤,被一个看煤的逮住了。那个看煤的不但把她的篮子夺走,撂在火车下边碾碎了,还踢了她两脚。嫦娥哭了.骂了他两句,他就把嫦娥绑在一节停着的火车上,用一根柳条往她身上抽打。

    有两个拾煤小妮跑回来对梁晴说:“您妹子叫人家逮住,拴在火车上正打哩!”梁晴一听,撂下手中的活,忙往车站里跑,她在路上就听见嫦娥在哭在骂,等到她跑到跟前时,那个看煤的已经打足打够,把柳条扔在地上走了,嫦娥还在火车上绑着,脸上、胳膊上全是青肿紫块,褂子被撕破了,一只鞋还掉在煤堆旁。

    梁晴看到这个情景,气得头“轰”地一下冲血了。她恨自己来迟了,而且没有把剪刀带来!

    嫦娥看见梁晴,哭得更伤心了。梁晴把她胳膊上的绳子解开,鞋子找来给她穿上,领着她回家去。嫦娥一路走一路哭着说:“姐!我不在这儿了。我要回咱老家,我去找俺妈,找俺哥,叫俺哥来狠打他个孬孙!”梁晴听着嫦娥的话,心里像刀子割一样。她想着这一年多来,爹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和天亮、李麦一.家又失散了,带着这一老一少,迁行百里跑到这里,整天饿肚子不说,还得受欺侮。看着这西安市里有些和自己一般大的姑娘,穿着蓝制服,背着书包每天还上学哩,可是自己呢,要凭两只手养活三口人!她想着,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哩!我是个肉人,我不是个铁打的人,我真有点扛不住了!……

    她本来想找话安慰嫦娥,可是一生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回到窝棚里,她和嫦娥抱住头,伤心地哭起来。

    徐秋斋生病躺在地铺上。他问明了缘由以后,劝着两个姑娘说:“那些人都是狗!狗吃了他主人的饭,就得替他主人咬人。

    你们就别把他当作人看,把他当作四条腿的狗就不生气了。哪有人跟狗生气的?”

    徐秋斋讲了半天狗,把两个闺女讲得心里略略舒展一些。

    嫦娥说:“我认得他,我要把小刀子磨磨,再见他非捅他一刀子不可。”徐秋斋又劝着说:“算了吧,你捅他一刀子能当吃,还是能当喝?以后别再去拣煤了。拾点菜叶子,咱回来也能煮煮吃。”

    徐秋斋劝着两个姑娘,自己心里却感到非常内疚。他想着自己把这两个小妮从河南领到陕西,满想着到这里找点事情,养活这二口人,谁知道.来就害了病!叫这两个女孩子挨打受气给自己弄吃弄喝,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第二天,梁晴和嫦娥出去以后,他就勉强地爬起来,拄了根棍,拿了个碗,晃晃摇摇地向城里走着。到了一个杂货铺,三分钱买了一张毛头纸,借了笔墨,在纸上写了几行字。他写着:“家乡水淹,一片汪洋,儿女失散,老妻身亡。我患重病,家中断粮,过路君子,恳求相帮。”

    他把写好的这张纸铺在中正门前,碗放在纸上,从口袋里找出两个分钱,先放在里边,意思是给一分两分就行。然后他伏在地上,把头叩在纸上。

    徐秋斋这个方法,对那些识几个字的人,还起了点作用。商店里的伙计,机关里的职员和一些学生,不少人看了看纸上写的字,向碗里丢一两分钱走了,也有些妇女看他瘦骨嶙峋贫病衰老的样子,也向碗里丢一两分钱。到了晌午时候,徐秋斋向碗里看了看.只见里边已经放了二十几个分钱,另外还有两块馒头和半截子油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