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夏天热了,看见某个院门里面几个黑影靠着门框磕牙(方言,意为闲谈),间或有下夜班的回来,推着自行车从几个人中间穿过进院,还得低低地说一声“对不住”。
这就是乘凉呢,哥们儿姐们儿聊着天,还能看看马路上的风景。马路上有什么好看的?我也不知道,反正那时候大伙儿都那么着,谁也没觉得不正常。
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抓着一把瓜子,一边聊一边噼噼啪啪嗑得热闹。有时候,就听见哈哈大笑,不知道谁说了什么笑话,便有很不淑女的对着那讲笑话的男生肩膀上猛推一把,半戏谑地说:“你就贫吧你!”
那种笑声消散在胡同里,自然得就像清晨露珠消失在草叶上一样。
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来。那年在胡同的小店前头排队买啤酒,耳朵听着不知谁家传出来的评书,是《四世同堂》里瑞全诱杀冠招弟的那一节。这段书听过几回了,每次听到这段,心里很是畅快——恶贯满盈的汉奸也有这一天。灰暗的北平在这一节里都闪烁出了希望的光彩。
却听到旁边国槐下修理自行车的老头儿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老哥哥?”等着取车的老头儿问。
“前面好像瑞全和招弟挺不错的。”修车的老头儿把车轱辘往倒立的自行车上装。
“不能吧。”等着的老头儿用袖子擦把汗,说,“就有什么,招弟也是汉奸,大义灭亲啊!”
“是啊,汉奸该杀。”把车轱辘装好了,修车的老头儿眯缝着眼睛看看,接着说道,“我是叹那个世道,逼着你不能不杀,原来都是一个胡同里头的小儿女呢……”
当时觉得这话很新鲜,所以记住了,很多年以后,才注意到老舍先生没用任何一个好的字眼写过冠招弟。
老舍先生是胡同里的人呢!
也许,只有把她写得坏到那种地步,老舍先生才忍心让瑞全杀了她。
都是胡同里的小儿女呢!
一瞬间,仿佛胡同里头的国槐已经在眼前,耳边还是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清脆地笑着的声音——“你就贫吧你”,还有古都那淡淡的煤烟味儿。
电话里听来的一句话,就让人想家,还写了这么多,我这是怎么了?
难道,就因为我是个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