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两姊妹(1/2)

    三月。夜九时光景。客厅里只开著中间圆桌上一座大伞形红绸罩的摆灯。柔荏的红辉散射在附近的陈设上,异样的恬静。靠窗一架黑檀几上那座二尺多高的薇纳司的雕像,仿佛支不住她那矜持的姿态,想顺著软美的光流,在这温和的春夜,望左侧的沙发上,倦倚下去;她倦了。

    安粟小姐自从二十一年前母亲死后承管这所住屋以来,不会有一晚曾向这华丽、舒服的客厅告过假,缺过席。除了绒织、看小说、和玛各,她的妹妹,闲谈她再没有别的事了。她连星期晚上的祈祷会,都很少去,虽则她们的教堂近在前街,每晚的钟声叮当个不绝,似乎专在提醒,央促她们的赴会。

    今夜她依旧坐在她常坐的狼皮椅上,双眼半阖著,似乎与她最珍爱的雕像,同被那私语似的灯光薰醉了。书本和线织物,都放在桌上;她想继续看她的小说,又想结束她的手工,但她的手像痉变了似的,再也伸不出去。她忽然想起玛各还不回进房来,方才听得杯碟声响,也许她乘便在准备她们临睡前的可可茶。

    玛各像半山里云影似的移了进来,一些不著声息,在她姊姊对面的椅上坐了。

    她十三年前犯了一次痹症,此后左一半的躯体,总不十分自然。并且稍一劳动,便有些气喘,手足也常发震。

    “啊,我差一些睡著了,你去了那么久……”说著将手承著口,打了小半个呵欠;玛各微喘的声息,已经将她惊觉。此时安粟的面容,在灯光下隔著桌子望过去,只像一团干确了的海绵,那些复叠的横皱纹,使人疑心她在苦笑,又像忧愁。她常常自怜她的血弱,她面色确是半青不白的。她的声带,像是新鲜的芦管做成的,不自然的尖锐。她的笑响,像几枚新栗子同时在猛火里爆烈;但她妹子最怕最厌烦的,尤其是她发怒时带著鼻音的那声“扼衡。”

    “扼衡!玛丽近来老是躲懒,昨天不到四点钟就走了,那两条饭巾,一床被单,今天还放著没有烫好,真不知道她在外面忙的是什么!”

    “哼,她那儿还有工夫愿管饭巾……我全知道!每天她出了我们的门,走不到转角上──我常在窗口望她──就躲在那棵树下拿出她那粉拍来,对著小手镜,装扮她那贵重的鼻子──有天我还见她在厨房里擦胭脂哪!前天不是那克莱妈妈说她一礼拜要看两次电影,说常碰到她和男子一起散步……”

    “可不是,我早就说年轻的谁都靠不住,要不是找人不容易,我早就把她回了,我看了她那细小的腰身,就有气!扼衡!”

    玛各幽幽的喟息了一声,站了起来,重复半山里云影似的移到窗前,伸出微颤的手指,揭开墨绿色绒的窗幔,仰起头望著天上,“天到好了,”她自语著,“方才怪怕人的乌云现在倒变了可爱的月彩,外面空气一定很新鲜的,这个时候……哦,对门那家瑞士人又在那里跳舞了,前天他们才有过跳舞不是,安粟?他们真乐呀,真会享福,他们上面的窗廉没有放下,我这儿望得见他们跳舞呀,果然那位高高的美男子又在那儿了……啊唷,那位小姐今晚多乐呀,她又穿著她那件枣红的,安粟你也见过的不是,那件银丝镶边的礼服?我可不爱现在的式样,我看是太不成样儿了,我们从前出手稍为短一点子,昂姑母就不愿意,现在她们简直是**了──可是那位小姐长得真不错,肉彩多么匀净,身段又灵巧,她贴住在那美男子的胸前,就像一只花蝶儿歇在玉兰花瓣上的一样得意……她一对水一般的妙眼尽对著了看,他著了迷了……他著了迷了,这音乐也多趣呀,这是新出的就是太艳了一点,简直有点猥亵,可是多好听,真教人爱呀……”

    安粟侧著一只眼望过来,只见她妹妹的身子有点儿摇动,一双手紧紧的拧住窗幔,口里在吁吁的回应对面跳舞家的音乐……

    “扼衡!”

    玛各吓的几乎发噤,也自觉有些忘情,赶快低著头回转身。

    在原先的椅上坐下,一双手还是震震的,震震的……

    安粟在做她的针线,低著头,满面的皱纹叠得紧紧的,像秋收时的稻屯。玛各偷偷的瞟了她几眼,顺手把桌上的报纸,拿在手里……隔街的乐音,还不时零续地在静定的夜气中震荡。

    “铛!”门铃。格托的一声,邮件从门上的信格里落在进门的鬃毯上。玛各说了声,让我去看去出去把信检了进来。“昂姑母来的信。”

    安粟已经把眼镜夹在鼻梁上,接过信来拆了。

    野鸭叫一阵的笑,安粟稻屯似的面孔上,仿佛被阳光照著了,闪闪的在发亮。“真是!玛各,你听著。”

    “汤麦的蜜月已经完了。他们夫妻俩现在住在我家里。新娘也很和气的,她的相片你们已经见过了不是?他们俩真是相爱,什么时候都挨得紧紧的,他们也不嫌我,我想他们火热的年轻人看了我们上年纪的,板板的像块木头,说的笑话也是几十年的老笑话,每星期总要背一次的老话,他们看了我一定很觉得可怜──其实我们老人的快活,才是真快活。我眼也花了,前面本来望不见什么,乐得安心静意等候著上帝的旨意,我收拾收拾厨房,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