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两姊妹(2/2)

看年轻人的快乐,说说乾瘪的笑话,也就过了一天,还不是一样?”

    “间壁史太太家新收了一个寄宿的中国学生。前天我去吃晚饭看见了。一个矮矮的小小的顶好玩的小人,圆圆的头,一头蓬蓬的头发,像是好几个月没有剪过,一双小小的黑眼,一个短短的鼻子,一张小方的嘴,真怪,黄人真是黄人,他的面色就像他房东太太最爱的,蒸得稀烂的南瓜饼,真是蜡黄的。也亏他会说我们的话,一半懂得,一半懂不得。他也很自傲的,一开口就是我们的孔夫子怎么说,我们的孔夫子怎么说──总是我们的孔夫子。前天我们问起中国的妇女和婚姻,引起了他一大篇的议论。

    他说中国人最有理性,男的女的,到了年纪──我们孔夫子分付的──一定得成家成室,没有一个男子,不论多么穷,没有妻子。

    没有一个女人,不论多么丑,没有丈夫。他说所以中国有这样的太平,人人都很满意的。真是,怪不得从前的‘赖耶鸿章’见了格兰士顿的妹妹,介绍时听见是小姐,开头就问为什么还没有成亲!我顶喜欢那小黄人。我几时想请他吃饭,你们也来会会他好不好──他是个大学的学生哩!

    你的钟爱的姑母。“

    “附。安粟不是想养一条狗吗?昨天晚报上有一条卖狗的广告,说是顶好的一条西伯利亚种,尖耳朵,灰色的,价钱也不贵,你们如其想看,可以查一查地址。我是不爱狗的,但也不厌恶。

    有的真懂事你们养一条,解解闷儿也好。

    姑母。“

    玛各坐著听他姐姐念信,出神似的,两眼汪汪的像要滴泪。

    安粟念完了打了一个呵欠,把信叠好了放在桌上对玛各说,“今天太迟了,明天一早你写回信吧,好不好?伴‘镪那门’Chinaman吃饭我是不来的,你要去你可以答应姑母。我倒想请汤麦夫妻来吃饭──不过……也许你不愿意随你吧。谢谢姑母替我们留心狗的广告,说我这一时买不买没有决定。我就是这几句话。……时候已不早,我去拿可可茶来吃了去睡吧。”

    两姊妹吃完了她们的可可茶,一前一后的上楼,玛各更不如她姊姊的轻捷,只是扶著楼梯半山里云影似的移,移,一直移进了卧室。她站在镜台前,怔怔的自己也不知道在想的是什么,在愁的是什么,她总像落了什么重要的物品似的,像忘了一桩重要的事不会做似的──她永远是这怔怔的,怔怔的。她想起了一件事,她要寻一点旧料子,打开了一只箱子,偻下身去检。她手在衣堆里碰著了一块硬硬的,她就顺手掏了出来,一包长方形的硬纸包,细绳拴得好好的。她手微震著,解了绳子,打开纸包看时,她手不由得震得更烈了。她对著包里的内容发了一阵呆,像是小孩子在海砂里掏贝壳,掏出了一个蚂蝗似的。她此时已在地毯上坐著,呆呆的过了一晌,方才调和了喘息,把那纸包放在身上,一张一张的拿在手里,仔细的把玩。原来她的发现只是几张相片,她自己和旁人早年的痕迹,也不知多少年前塞在旧衣箱的底里,早已忘却了。她此时手里擎著的一张是她自己七岁时的小影。一头绝美的黄发散披在肩旁,一双活泼的秀眼,一张似笑不笑的小口,两点口唇切得像荷叶边似的妩媚……她拿到口边吻了一下,笑著说:“多可爱的孩子啊!”第二张相片是又隔了十年她,正当她的妙年,一个绝美的影子。她的眉,她的眼,她的不丰不瘦的嫩颊,颊上的微笑,她的发,她的项颈,她的前胸,她的姿态──那时的她,她此时看著,觉得有说不出的可爱,但……这样的美貌,那一个不倾倒,那一个舍得不爱……罗勃脱,杰儿,汤麦……哦,汤麦,他如今……蜜月,请他们来吃饭……难道是梦吗,这二十岁年怎样的过的……哦,她的痹症,恶毒的病症……

    从此,从此……安粟亲爱的母亲,昂姑母,自己的病,谁的不是,谁的不是……是梦吗?……真是一张雪白的纸,二十几年……玛丽和男子散步……对门的女子跳舞的快乐……哦,安粟说甚么,中国,黄人的乐士……太平洋的海水……照片里的少女,被他发疑似的看活了,真的活了!这不是她的鬈发在惺忪的颤动,这不是她象牙似的项颈在轻轻的扭动,她的口在说话了。

    这二十几年真是过的不可信!她现在已经老了,已经是废人了,是真的吗?生命,快乐,一切,没有她的份了,是真的吗?

    每天伴著她神经错乱的姐姐,厨房里煮菜,客厅里念日报,听秋天的雨声,叶声,听春天的鸟声,每晚喝一杯浓煎的可可茶,白天,黑夜,上楼,下楼,……是真的吗?

    是真的吗?二十几年的我,你说话呀!她的心脏在舂米似的跳响,自己的耳都震聋了。她发了一个寒噤,像得了热病似的。

    她无意的伸上手去,在身旁的镜台上,拖下了一把手镜来。她放下那只手里的照片,一双手恶狠狠的擒住那面手镜,像擒住了一个敌人,向著她自己的脸上照去。

    安粟的房正在她妹子房的间壁,此时隐隐的听得她在床上翻身,口鼻间哼出一声“扼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