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春痕(2/2)

,最恨回想,最爱前想,过去是死的丑的痛苦的枉费的:将来是活的美的幸福的创造的;过去像块不成形的顽石,满长著可厌的稻草和刺物;将来像初出山的小涧,只是在青林间舞蹈只是在星光下歌唱,只是在精美的石梁上进行。他廿余年麻木的生活,只是个不可信,可厌的梦;他只求抛弃这个记忆;但记忆是富有粘性的,你愈想和他脱离,结果胶附得愈紧愈密切。他此时觉得记忆和压制愈重,理想的将来不过只是烟淡云稀,渺茫明灭,他就狠劲把头摇了几下,把春痕的信摺了起来,披了雨衣,换上雨靴,挟了一把伞独自下楼出门。

    他在雨中信步前行,心中杂念起灭,竟走了三里多路,到了一条河边。沿河有一列柳树,已感受秋运,枝条的翠色,渐转苍黄,此时仿佛不胜秋雨的重量,凝定地俯看流水,粒粒的泪珠,连著先凋的叶片,不时掉入波心悠然浮去。时已薄暮,河畔的颜色声音,只是凄凉的秋意,只是增添惆怅人的惆怅。天上绵般的云似乎提议来里埋他心底的愁思,草里断续的虫吟,也似轻嘲他无聊的意绪。

    逸踯躅了半晌,不觉秋雨满襟,但他的思想依旧缠绵在恋爱老死的意义,他忽然自言道:“人是会变老会变丑,会死会腐朽,但恋爱是长生的;因为精神的现象决不受物质法律的支配;是的,精神的事实,是永久不可毁灭的。”

    他好像得了难题的答案,胸中解释了不少的积重,抖下了此衣上的雨珠,就转身上归家的路。

    他路上无意中走入一家花铺,看看初菊,看看迟桂,最后买了一束茉莉,因为她香幽色澹,春痕一定喜欢。

    他那天夜间又不曾安眠,次日一早起来,修饰了一晌,用一张蓝纸把茉莉裹了,出门往医院去。

    “你是探望第十七号的春痕姑娘吗?”

    “是。”

    “请走这边。”

    逸跟著白衣灰色裙的下女,沿著明敞的走廊,一号二号,数到了第十七号。浅蓝色的门上,钉著一张长方形的白片,写著很触目的英字:“No. 17 permitting no visitors except the patient‘s mother and Mr.Yi”

    “第十七号,除病人母亲及逸君外,他客不准入内。”

    一阵感激的狂潮,将他的心府淹没;逸回复清醒时,只见房门已打开,透出一股酸辛的药味,里面恰丝毫不闻音息。逸脱了便帽,企著足尖,进了房门──依旧不闻音息。他先把房门掩上,回身看时,只见这间长形的室内,一体白色,白墙白床,一张白毛毯盖住的沙发,一张白漆的摇椅,一张小几,一个睡盂。床安在靠窗左侧,一头用矮屏围著。逸走近床前时,只觉灵魂底里发出一股寒流,冷激了四肢全体。春痕卧在白布被中,头戴白色纱布,垫著两个白枕,眼半闭著,面色惨澹得一点颜色的痕迹都没有,几于和白枕白被不可辨认,床边站著一位白巾白衣态度严肃的看护妇,见了逸也只微领示意,逸此时全身的冰流重复回入灵府,凝成一对重热的泪珠,突出眶廉。他定了定神俯身下去,小语道:“我的春痕,你……吃苦了……”那两颗热泪早已跟著颤动的音波在他面上筑成了两条泪沟,后起的还频频涌出。

    春痕听了他的声音,微微睁开她倦绝的双睫,一对铅似重钝的睛球正对著他热泪溶溶的湿眼;唇腮间的筋肉稍稍缓弛,露出一些勉强的笑意,但一转瞬她的腮边也湿了。

    “我正想你来,逸,”她声音虽则细弱,但很清爽,“多谢天父,我的危险已经过了!你手里拿的不是给我的花吗?”说著笑了,她真笑了。

    逸忙把纸包打开,将茉莉递入她已从被封里伸出的手,也笑说道:“真是,我倒忘了:你爱不爱这茉莉?”

    春痕已将花按在口鼻间,闭拢了眼,似乎经不住这强烈香味;点了点头,说:“好,正是我心爱的;多谢你。”逸就在床前摇椅上坐下,问她这几日受苦的经过。

    过了半点钟,逸已经出院,上路回家。那时的心影,只是病房的惨白?,耳畔也只是春痕零落孱弱的音声。──但他从进房时起,便引起了一个奇异的幻想。他想见一个奇大的坟窟,沿边并齐列著黑衣送葬的宾客,这窟内黑沈沈地不知有多少深浅,里面却埋著世上种种的幸福,种种青年的梦境,种种悲哀,种种美丽的希望,种种污染了残缺了的宝物,种种恩爱和怨艾,在这些形形色色的中间,又埋著春痕,和在病房一样的神情,和他自己──春痕和他自己!

    逸──他的神魂又是一度迷荡

    四 桃花李花处处开──十年后春

    此时正是清明时节,箱根一带满山满谷,尽是桃李花竞艳的盛会。这边是红锦,那边是白雪,这边是火焰山,那边是银涛海;春阳也大放骄矜艳丽的光辉来笼盖这骄矜艳丽的花园,万象都穿上最精美的袍服,一体的欢欣鼓舞,庆祝春明。整个世界,只是一个妩媚的微笑;无数的生命,只是报告他们的幸福;到处是欢乐,到处是希望,到处是春风,到处是妙乐。

    今天各报的正张上,都用大号字登著欢迎支那伟人的字样。

    那伟人在国内立了大功,做了大官,得了大名,如今到日本。他从前的留学国,来游历考察,一时哄动了全国注意,朝野一体欢迎,到处宴会演说,演说宴会,大家争求一睹丰彩;尤其因为那伟人是个风流美丈夫。

    那伟人就是十年前寄寓在省花家瑞香花院子里的少年;他就是每天上春痕姑娘家习英文的逸。

    他那天记起了他学生时代的踪迹,忽发雅兴,坐了汽车,绕著桑抱山一带行驶游览,看了灿烂缤纷的自然,吸著香甜温柔的空气,甚觉舒畅愉快。

    车经过一处乡村,前面被一辆载木料的大车拦住了进路,只得暂时停著等候。车中客正了望桑抱一带秀特的群峰,忽然春痕的爱影,十年来被事业尘埃所掩翳的爱影,忽然重复历历心中,自从那年匆匆被召回国,便不闻春痕消息,如今春色无恙,却不知春痕何往,一时动了人面桃花之感,连久干的眶睫也重复潮润起来。

    但他的注意,却半在观察村街的陋况,不整齐的店铺,这里一块铁匠的招牌,那首一张头痛膏的广告别饶风趣。

    一家杂货铺里,走来一位主客,一个西装的胖妇人,她穿著蓝呢的冬服,肘下肩边都已霉烂,头戴褐色的绒帽,同样的破旧,左手抱著一个将近三岁的小孩,右臂套著一篮的杂物──两颗青菜,几枚蛤蜊,一枝蜡烛,几匣火柴──方才从店里买的。手里还挽著一个四岁模样的女孩,穿得也和她母亲一样不整洁。那妇人蹒跚著从汽车背后的方向走来,见了这样一辆美丽的车和车里坐著的华服客,不觉停步注目。远远的看了一晌,她索性走近了,紧靠著车门,向逸上下打量。看得逸到烦腻起来,心想世上那有这样臃肿卷曲不识趣的妇人……

    那妇人突然操英语道:“请饶恕我,先生,但你不是中国人逸君吗?”

    他想又逢到了一个看了报上照相崇拜英雄的下级妇女;但他还保留他绅士的态度,微微欠身答道:“正是,夫人,”淡淡说著,漫不经意的模样。

    但那妇人急接说道:“果然是逸君!但是难道你真不认识我了?”

    逸免不得眸凝向她辨认:只见丰眉高颧;鼻梁有些陷落,两腮肥突,像一对熟桃;就只那细小的眼眶,和她方才“逸君”那声称呼,给他一些似曾相识的模糊印象。

    “我十分的抱歉,夫人!我近来的记忆力实在太差,但是我现在敢说我们确是曾经会过的。”

    “逸君你的记忆真好!你难道真忘了十年前伴你读英文的人吗?”

    逸跳了起来,说道:“难道你是春……”但他又顿住了,因为万不能相信他脑海中一刻前活泼可爱的心影,会得幻术似的变形为眼前粗头乱服左男右女又肥又蠢的中年妇人。但那妇人却丝毫不顾恋幻象的消散,丝毫不感觉哲理的怜悯;十年来做妻做母负担的**,已经将她原有的浪漫根性,杀灭尽净:所以她宽弛的喉音替他补道:“春……痕,正是春痕,就是我,现在三……夫人。”

    逸只觉得眼前一阵昏沈,也不会听清她是三什么的夫人,只瞪著眼呆顿。

    “三井夫人,我们家离此不远,你难得来此,何不乘便过去一坐呢?”

    逸只微微的颔道,她已经将地址吩咐车夫,拉开车门,把那小女孩先送了上去,然后自己抱著孩子挽著筐子也挤了进来。那时拦路的大车也已经过去,他们的车,不上三分钟就到了三井夫人家。

    一路逸神意迷惘之中,听她诉说当年如何嫁人,何时结婚,丈夫是何职业,今日如何凑巧相逢,请他不要介意她寒素嘈杂的家庭,以及种种等等,等等种种。

    她家果然并不轩敞,并不恬静。车止门前时,便有一个七八岁赤脚乱发的小孩,高喊著:“娘坐了汽车来了……”跳了出来。

    那漆髹驳落的门前,站著一位满面皱纹,弯背驮腰的老妇人,她介绍给逸,说是她的姑;老太太只咳嗽了一声,向来客和她媳妇,似乎很好奇似地溜了一眼。

    逸一进门,便听得后房哇的一声婴儿哭:三井夫人抱怨她的大儿,说定是他顽皮又把小妹惊醒了。

    逸随口酬答了几句话,也没有喝她紫色壶倒出来的茶,就伸出手来向三井夫人道别,勉强笑著说道:“三井夫人,我很羡慕你丰满的家庭生活,再见罢!”

    等到汽轮已经转动,三井夫人还手抱著强褓的儿,身旁立著三个孩子,一齐殷勤地招手,送他的行。

    那时桑抱山峰,依旧沈浸在艳日的光流中,满谷的樱花桃李,依旧竞赛妖艳的颜色,逸的心中,依旧涵葆著春痕当年可爱的影像。但这心影,只似梦里的紫丝灰线所织成,只似远山的轻霭薄雾所形成,瘪极了,微妙极了,只要蝇蚊的微嗡,便能刺碎,只要春风的指尖,便能挑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