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卷·第十部(1/2)

    (二十四)

    志摩又回到伦敦。

    在剑桥小住,与英国文化界朋友欢聚畅谈。思厚之专程从达廷顿在赶来相唔。

    就在这时,志摩收到小曼七月十四日夜在邮政总局拍出的催归电报。在意大利时,胡适曾来一电,说小曼病重,住入协和医院。

    志摩忧心如焚,接连打回两个电报。胡又来电报,说平安无事,弄得志摩坐卧不宁。现在接到小曼自己的电报,他不禁胡思乱想起来,怎么也没法再在欧洲呆下去了。他打了个电报向泰戈尔道歉,即刻准备动身回国了。

    回国前有两个愿望必须实现:重唔罗素,拜识哈代。

    在车厢里闷了几个钟点,总算到了康华尔。志摩刚刚步出潘让市火车站就看到了罗素:他站在一辆破旧的汽车前拼命向志摩挥手。草帽是破得开了花的,上装就像狄更斯描述大卫·高柏菲尔从伦敦逃出去在半路上遇到的那家旧货铺里买来的;领带扭曲、短小,像一根稻草似地荡在胸前,皮鞋,厚、大、破。嘴里叼着一只紫酱色的烟斗,很难分清他的肤色比这烟斗是深一些还是浅一些。

    一双眼睛敏锐、光亮——也就是凭着这双眼睛,志摩才没有把他当做一个乡巴佬而认出他是两年多不见的、法朗士称之为"英语世界里最伟大的一个智者"的哲学家贝特兰·罗素。

    这辆破车开得很慢很慢,巅簸得却是够呛。罗素住在潘让市外九英里沿海设无线电台处的一个小村落。沿途除了峥嵘的红岩和汹涌的波涛,就是一大片荒凉的草地,草地里踱行着好几只庞大的牧牛。它们看见汽车过来,抬起头吼叫几声,又低下头去吃草了。

    在车上,志摩简扼地对罗素说了自己这两年的生活状况,罗素认真地听着,没有作声,一口一口地吸着烟斗。

    "这就是我的家。"他拿出嘴里的烟斗朝前面指了指。

    一所浅灰色方形的三层楼房,有矮墙围着。

    一个赤脚披着浴巾的女人,笑吟吟地倚在门边?是《哈哀贝希亚》一书的作者、罗素的夫人布莱克女士。

    "这是我们的一对小宝贝。他叫约翰,有个中国名字叫金铃——贝特兰最喜欢你们中国的宝塔,尤其是檐角上的铃挡,在风中摇荡,会发出好听的声音——今年四岁;小姑娘叫凯弟,还不满三岁。"罗素夫人一进屋就将他们的儿子和女儿介绍给志摩。

    小男孩和小姑娘都走上前来与志摩握手。摩志想起,他在英国读书时,正值这个男孩满月;他还特地在剑桥搞了庆祝活动,代罗素发了红蛋。凯弟笑着退回到妈妈身边,约翰拉住志摩的手说:

    "我知道你从哪儿来,乘什么样的火车。"

    "金铃,先让徐先生休息一下,以后再谈你的火车路线,好吗?"

    志摩在罗素家歇宿。晚餐后,志摩呷着咖啡,听罗素谈话。罗素的睿智的语言就像中国元宵节放的焰火,眩目的神奇,不可思议地在半空里迸射,一胎孕一胎的"令他讶异,令他欣喜。志摩最爱听的是罗素对教育孩子的见解。不知怎地,彼得死后,从那一刻起,志摩对一切有关孩子的问题分外感兴趣,觉得有意义。

    罗素说,他搬迁到英国最南端这个荒僻的地方来住,一则是为了静心写书,二则,更重要的,是为了照管两个小孩子的德育。

    每天早上早饭以后,保姆领着约翰和凯弟到屋子后面的草地上玩耍,骑木马、弄玩具熊,看花、奔路;这时候,罗素夫妇尽可能停下工作来参与他们的游戏。志摩在这两天里,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罗素抓住儿子的一双小手,将他提起来,一高一低地打旋,嘴里还唱着古老的儿歌:"我们到桑园里去,我们到桑园里去。"儿子咯咯地笑个不停。

    三岁的凯弟蹒跚地跑了过来。"我要骑马,我要骑马!"

    于是,爸爸成了马头,妈妈做马尾巴,两个孩子夹在中间做马身子,得得儿跑,得得儿跑,绕着草地。志摩和保姆在旁挥手吆喝着,跑啊跑,罗素喘气了,脚下一绊,乘势倒了下去。马,身首分离了,四个人滚在草地上,搂做一团。

    志摩看着这一幅欢乐的图景,一股热流从心头升起又弥漫全身,然面在这股热流中又有一丝悲凉的感觉。

    罗素及其夫人对儿女教育的高度重视和真知灼见,使志摩感慨无穷。他为现时中国多数儿童受着家长的封建、迷信、无知的溺爱与管柬遂至长成"蟠蟠老成,尸居余气;翩翩少年,弱不禁风"的样子而感到悲哀。他想到,教育,是有造就品格的力量的,而学龄前的教育对于养成健全的品格尤为重要;这也是革命的涵义之一种——革除人类已成乃至防范末成的劣根性,指望实现一个合理群体生活的将来……

    (二十五)

    一个晴和的下午。三点稍过,志摩站在道赛司德的托马斯·哈代亲手建造的如今已上了年纪的房屋前,拉响了门铃。

    一阵狗叫声后,裹着白纱头巾的年轻女仆开门探出头来,见是个陌生人,开口便说:"哈代先生从不见客。"

    志摩赶紧递上狄更生的亲笔信,她进去了一会,出来说:"哈代先生愿意见你。"

    志摩站在客厅里看着墙上雪莱的画像。过了好久,哈代推门进来了。

    一个刚过五尺的秃顶矮老头,穿着短裤便衣。志摩还未开口,他一把拉住志摩坐下。"坐,坐。"接着就用急促而断续的语调与干涩而苍老的口音连珠似地问道:"你是从剑桥来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译我的诗?""你也写诗?""你们中国诗用韵不用?"

    他们谈诗。诗,将两个人心里的情愫、性灵像蚕丝一样抽出来交织在一起,成了闪光的语言。

    志摩一面说话一面注视着哈代这张耐人寻味的脸;它的上半部,秃秃的闪光的前额,半圈短发,看了觉得有趣,正如一个孩子的头,使人感觉一种天真的意味;但愈往下愈丑陋,愈使人觉得难受。他那皱纹驳杂的脸使人想起一切古老的岩石,经过雷电的轰击,风雷的侵凌,霜露的剥蚀,苔藓的沾染,虫鸟的雕蛀,时间与空间的变幻,都在这上面遗留着痕迹……

    这张脸上有着这位伟大诗人、小说家深沉的悲现主义的全部印记。

    哈代发现志摩在注意他的脸,他霍地站了起来。"你喜欢我的这首诗吗?"他用纯粹的苏格兰语朗诵起他的《倦旅》来:

    我的面前是平原,

    平原上是路。

    看,多辽阔的田野,

    多遥远的路!

    经过了一个山头,

    又来一个,路

    爬前去,想再没有

    山头来拦路?

    经过了第二个,啊!

    又是一个,路

    还得要向前方爬——

    细的白的路?

    再爬青天不准许,

    又拦不住,路

    又从山背转下去。

    看,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