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卷·第九部(1/2)

    (二十一)

    小曼去大觉寺休养。

    她是在西山脚下坐轿子上大觉寺的。山路很难走,坐在轿里滚来滚去像坐在海船上遇见大风浪一样的颠簸;她生平第一次坐这玩意儿,差一点滚了出来。

    走了三里路,快到寺前,只见一片片的白云,白得好像才下过雪,山石树木都看不清,从山脚一直到山顶满都是白,她惊异极了。

    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穿着蘑薄的夹衣,微风一阵阵吹来入夏的暖气,为什么跟前会有此景?

    她低头问轿夫;"你们这儿山上的雪,怎么到春天还不化?"

    那矫夫走得满头是汗,听了小曼的话,他一面擦汗一面问她:

    "大姑娘,你说什么?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热,山上压根儿没下过雪,你哪儿瞧见有雪呀?"

    "你们看那边满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么?"

    她的话还未说完,几个轿夫都大笑起来。"真是城里姑娘不出门,连杏花儿都不认识,倒说是雪,你想五六月里哪来的雪呢?"

    什么?杏花儿!她简直叫他们给笑呆了。

    顾不得他们笑,她只乐得恨不能跳出轿子一口气跑上山去看个明白。天下真有这种奇景么?

    忘记身子是坐在轿子里,她伸长颈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轿人大叫:"姑娘,快不要动,轿子要翻了!"

    一连几晃,几乎把她抛下山涧去;这一下才吓回了魂,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再也不敢乱动了。

    走过一个石山顶才到了平地,一条又小又弯的路带着一群人走向大觉寺。两旁全是杏树林,一直到山顶。

    他们在树荫里慢慢往上攀,鼻子里全是花香,有一种说不出的甜味。小曼从未想到人间还有这样美的地方,乐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左一转右一拐,四周不见别的,只是花,雪白的花,一尘不染。

    回头看见跟在后面的人,慢悠悠地往上走,好像都在幻景里似的。

    她一口气登上了山顶,站在一块高高的峰石上,定一定神举目远眺,啊!对面山坡上照过来的斜阳,使雪白的杏花顿呈无限的艳丽,她很不能纵身一跳,到花丛里去打一百个滚-皇桥卵够盗朔勰鄣幕ò甓?

    她又发现山谷中有一片碧绿的草,几间茅屋,三两声狗吠鸡鸣,一幅陶渊明笔下的田家景象,风情无限。她忽然想:摩,让我们在山里隐居吧,花二三千块钱买一座杏花山,每年结的杏子,卖到城里就可以度日;造几间平房,竹篱柴扉,再种下几样四季菜蔬,每天在阳光里栽栽花种种草,养几个鸟玩玩,这样的日子比做神仙都美……

    一天疲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浓,小曼想着志摩,不能安睡,窗外的月光又在纱窗上映着逗她,便一个人走到了院子里。只见一片白色,照得梧桐叶的影子在地上来回晃动。她不怕夜露的湿寒,一直跑出庙门。一群不知潜歇在何处的小雀儿被她吓得惊起向杏树林子里飞。

    这时,一阵芳香,熏得她好似醉酒,脚下不由得踉跄了;清风阵阵,轻轻抚着她的身子,明月依傍着云块,定定地看着她。这迷人的春色,又勾起她对远方诗人的思情了。一阵心酸,她索性躺在梦草上闭着眼睛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

    她似梦非梦地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忽然好像听得你那活泼的笑声如珠子似地在我耳边滚:"曼,我来了。"又觉得你那有力的手,紧握着我的手往嘴边送,又好像你那顽皮的笑脸,偷偷的偎到我额边抢了一个吻——这一下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喘,难道真是你回来了吗?

    急急地睁眼一看,哪有他半点影子。再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身上盖满落花,花瓣儿粘在唇边……

    她不觉恼怒起来,站起身,拿花枝儿出气,用力拉拽,花瓣儿纷纷坠下,落得她满身满头是杏花;林内的宿马以为狂风骤起,一阵惊叫往四下乱飞。

    一个美丽、宁静的月夜叫小受那无名的恼怒给破坏了。她一边走一边想:为什么不留下他?为什么让他走?

    幼仪在意大利待了半个月就回柏林去了。

    志摩给泰戈尔写了一封长信:

    ……亲爱的老戈爹,你一定要让我知道如何抉择,是(一)续留欧洲侯你再来,还是(二)我六月左右赴印度打算与您在山迪尼基顿见面……无论如何,我非见您不可,即使一会儿也好……

    您在中国的访问为时颇短,但留给那边朋友们的忆念却毫无疑问是永远常新的!而令人更感到安慰的、是您在中国建立的关系,远远超过了个人之间的点滴友谊,这个关系就是两国的灵魂汇合成为一个整体。你所留下在中国的记忆,至终会在种族觉醒今成为一个不断发展的因素……

    六月四日,泰戈尔来电,说准于八月到达,希望志摩等他。

    于是,这期间,志摩就像在一封信里所说的:"从甲城流浪到乙城,丙城……一天天这样飘飘荡荡。感情是我的指南,冲动是我的风……"

    中旬,他第二次到巴黎。

    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

    咳,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稀罕天堂;尝过巴黎滋味的,连地狱都不想去了——偏偏,他要的是人间。

    志摩在映着卢浮宫影子的塞纳河的柔波里看到了冉·阿让、邦斯的面庞的沉浮;在混和着交颈的软语、开怀的笑声里听到了包法利夫人、爱丝米拉达的喟叹;在翻飞的乐调、迷醉的酒香里感知了玛格丽达、芳汀的哀怨;浮动在表层的也许是光明,是欢畅,是快乐,是甜蜜,是和谐,但沉淀在阳光照不到处的才是人事经验的本质:说重一点是悲哀,说轻一点是惆怅;只有不愿意永远在轻快的流波里漾着的人,才能够得到往深处去时的发现。

    志摩在一家热闹的饭店里结识了一位寂寞的女郎,听她讲自己哀怨的爱情故事。

    他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浮转着的一张萍叶,他见着了它,掏在手里沉思了一曲,依旧交还给它的命运,任它飘流去——它以前的飘泊他不曾见到,它以后的飘泊,他也见不着……

    他看着那些五层楼的灰色房子,构思了一篇关于穷画家的小说。主人公坐在喝空的咖啡杯的旁边,大谈人体美的不可信的轻柔,不可信的匀称,不可信的韵味……

    艳丽的巴黎,也许与这位写得一笔"浓得化不开"的诗文的才子,有着更多的融合、默契吧?偏偏不是,志摩的气质,是素朴的。

    清逸的,甚至有点精神的洁癣。他心灵的系萦之地,不是巴黎,而是他的老相识——伦敦。

    在去伦敦之前,特地去了一次枫丹卜罗。曼殊斐尔的坟在这里。

    穿过一座幽深的大森林,来到墓园。

    这里,是静寂的世界,一块石碑下面长眠着一个灵魂。哀荣、成败的经历,化作默默的野花小草,缕缕淡香也许就是来自冥界的信息。

    志摩静默地站在墓前,想起那次雨夜的造访——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

    生命是美好的,人间一切崇高、优美、正义的情绪与思想,都是生命的流光溢彩,可它又多么短暂呵,刚刚闪发了几下光亮,就得归于永恒的寂灭与黑暗。生死是一个伟大而神秘的未知,够人类思考千年万年……

    想起祖母,想起表兄叔徽,想起彼得,想起曾经亲爱同处而又永诀了的亲友,他愈来愈感到唯其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投向这永恒的寂灭与黑暗,人生才显得格外壮丽,格外有价值。他不是一个悲观主义和怀疑论者,他从死中得出的不是万念俱灰勇进的信心。

    这次来欧洲,志摩每到一处都爱去郊外冷落处寻找墓园。他已经在契河夫、克鲁泡特金、小仲马、波特莱尔、伏尔泰、卢梭、雨果、雪莱、济慈、勃朗宁夫人、弥盖朗演罗、但丁的坟上凭吊过了。

    何须蔓草、凉风、白烨、青磷,单这圆圆的长长的一杯杯黄土,就够你升起肃穆、庄严、哀悼的感情。

    坟墓只是一个美丽的虚无。在这静定的意境里,光阴止息了波动,思感收敛了震悸,这时你的性灵便可得到最纯净的慰安,你再也不希求什么了。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盖一切,调融一切的一个美的虚无……

    一只手按在志摩的肩头。

    志摩回过头去。"麦雷!"

    老多了。他手里拿着一大束鲜花。

    麦雷将花束放在曼殊斐尔墓前,两只手紧紧握住志摩的手。

    "非常感谢,徐先生,你还纪念着可怜的凯瑟琳。"

    他们臂挽着臂慢慢地离开墓园向树林走去。

    "我现在住在道骞斯德,紧靠着哈代家。我买下一所海边的小房子,窗外就是波涛。"

    "一个人?"

    "凯瑟琳的去世使我消沉了很久。我把全部心力都用来办报,但还是摆脱不了心头的悲伤。"

    "道路还长着呢,曼殊斐尔无比纯洁的心灵将会因您的长久悲伤而不安。您应该重建自己的生活。"

    麦雷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又继续说下去:"有一天,我收到几首诗,写得很美,感觉独特,技巧也有出众之处,我约作者来见面,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他停顿了一下,"后来,我们就结婚了,现在我们俩一起住在海边那所小房子里。她也是凯瑟琳的崇拜者,我们常常谈论凯瑟琳的作品。"他忽然转过头来对着志摩,"你不谴责我吧?"

    "我高兴看到您已经摆脱了悲伤。"

    "但是,我永远不会忘掉她,"他朝后面的墓园指指,"我每个月都要到她坟上来放一束鲜花,多半和爱米一起来。凯瑟琳爱花,没有它们,她会寂寞的。"

    "喔,还有,我们的朋友劳伦斯,你还记得吗?"麦雷又说。

    "怎么不记得?那个赫赫有名的作家!"

    "他近来写了好多小说,是讽刺凯瑟琳的丈夫的……"麦雷摇头叹息说。

    "是吗?"志摩说,"不过,我想,这不会妨碍你吧……"

    他们在林边大道旁停了下来。

    "我可以用车送你吗?"麦雷问。

    "谢谢,不用了。我还要去参观枫丹卜罗官。"

    麦雷与志摩握手告别。"你如果到道骞斯德,请来我们的小房子。我的爱米一定非常乐于结识你这位卓越的中国诗人。"

    志摩向他挥了挥手。他坐进了车子,是一辆世纪初的旧式车,笨拙地开走了,扬起一片尘土。

    志摩步行到枫丹卜罗宫附近的邮局,给小曼写了一张明信片,上面题了几句诗,哀悼曼殊斐尔的。

    (二十二)

    王赓早晨起来,照例洗了个冷水澡。他穿着一条短衬裤从浴室里出来,下半个脸上满是肥皂沫,手上拿着个锃亮的美国货剃刀,走到床边,用手肘轻轻地推着小曼。

    "小曼,醒醒!"

    小曼睁开眼睛朝他看看,又把眼闭上了。她讨厌他。

    "我有话对你说。"

    小曼没有答理他。

    他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剃一刀,说一句。

    "上海的差使定下来了,三天上任,明天我就走。等那里安排好,我写信回来,你就和娘一起来。"他将剃下来的粘有胡子的泡沫刮进一只雪花膏瓶子里。

    "真的要去上海吗?"小曼揉着眼睛说。

    "是的,真的!"

    "我不想去。"

    "什么理由?"王赓怫然了。

    小曼想了一想。"没有什么理由。"

    "这是什么话?你不是一直念着要到上海去住吗?"

    "现在我不想去了。"

    "好蛮的口气。为什么呢?"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不想去?是舍不得北京,还是……舍不得什么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的意思?"

    王赓站了起来,面对着小曼说:"我说,你别在那里演戏了,我的大演员!你早就唱黄了腔,念错了词,还以为自己真演得挺不错,等喝彩呢。——这几句话,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你逼我说出来了。"

    "你一大清早把我叫醒为的就是欺侮我?"小曼从被子里坐了起来,声音颤抖了。

    "谁欺侮谁了?"他将剃刀"啪"的一声扔在梳妆台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一段时间以来,是我在受欺侮还是你在受欺侮?"他那刚刚刮干净的腮帮这时显得青白可怖。

    "你,你……"小曼一着急,又受了凉,不停地咳了起来,双颊憋得通红,泪花也涌上来了。

    "我又怎么你啦?做人做事总要凭点良心才好。"他从衣架上取了件外衣披在小曼肩上,又拿起剃刀刮另半个脸。

    小曼平了平气。"我什么地方昧了良心?你又知道了些什么,说出来吧,别闪烁其辞。"

    他剃完胡子,走进浴室,洗净了脸,又出来,一面穿衣服,一面说:"那些弄文舞墨的人才闪烁其辞呢。'又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你是我的太太,只知道做妻子的应该守妇道……"

    "你真坏,我以前只知道你凶起来像狼,现在才知道你狡猾起来还像狐狸!"

    "太太,你说得不错。我既是头狼,又是只狐狸。该用武力的时候就用武力,该用计谋的时候就用计谋。武力也好计谋也好,目的一个:战胜对手。这是战争带给我们军人的智慧。"说着话,他已经穿戴整齐了。

    "你不要走,把话讲清楚再走!"小曼瞧着他那刮得精光发青的下巴和一排像个小刷子似的唇须,恨得牙齿痒痒的。

    他最后照了照镜子,戴上眼镜,向门口走去。握住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