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卷·第十部(2/2)

远是路!

    哈代闭上嘴,紧紧盯住志摩看。志摩刚想说话,他突然转了话题:"你们的文字是怎么一回事?难极了,不是?为什么你们不丢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

    要我们丢掉几千年沿用、演变、日臻完美的文字!这话吓住了志摩,也伤了他的民族自尊心。他不管什么哈代不哈代了。

    志摩激烈地反驳他的意见。两人辩论了许久,最后,老哈代在年轻的中国诗人面前不好不承认自己的说法是荒谬的。

    这时,哈代的爱犬,梅雪又出来了,它咻咻地爬在志摩身上乱抓乱挠。

    他们一起走出门绕到屋子的左侧去看花。梅雪摇着尾巴汪汪而随。

    "尊敬的哈代先生,我远道而来,您可以给我一点小纪念品吗?"

    哈代回头看到志摩头颈上挂着的照相机,赶紧向旁边躲开,双手乱摇,口里急急地说:"我不爱照相,有一次来了个美国记者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从此我不让人照相,而且——我也不给你写什么字。"他突然大声地加上一句。

    他加快了脚步,弯弓着背,双腿外拐,一摆一摆地走着,似乎害怕志摩要强迫他做什么事。

    "来,到这儿来!这儿有花,我采两朵花给你做纪念,好不好?"他蹲下身去在花坛里来了一朵红的一朵白的石竹花送给志摩。"你插在衣襟上吧。你现在赶六点钟的车刚好,原谅我不陪你了,再会,再会,来,来,梅雪,梅雪……"老人扬扬手,转过身子径自进门去了。

    志摩擎着两朵花呆呆地站在园子里——老哈代连一杯茶也没有请他喝。

    五个小时后,志摩站在哀脱刹脱教堂的门前思索着。那个头秃秃的背弯弯的腿屈屈的怪老头,就是哈代吗?

    边上是自己的影子。

    启程回国前夕,志摩借了一辆自行车,沿着三年前每日必经的那条道路飞快地踏着,赶往沙士顿。

    车轮在细砂路上发出"沙沙"的磨擦声。

    车轮的磨擦声唤起了志摩沉睡在记忆里的全部意识、情绪、感觉……他又是剑桥的学生了。岁月、人事带给他的忧烦、苦恼、颓丧全都扔到车轮后面,与灰尘一起消失了。

    车子在老约翰的小店前停下。

    "一包纸烟。"志摩故意把头低着。

    老约翰正在算帐,听见叫声,随手摸了一包香烟放到玻璃柜上。

    "有没有我的紫色的信啊?"

    老约翰抬起头,愣了一会,他的眼睛发亮了。"啊——徐先生!"他赶紧走出店外伸出双臂抱住志摩,"你又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约翰头发全白了,皱纹多得布满了整个的脸,只有眼睛还是那样的慈祥,闪烁着幽默的光泽。

    "这次,我来欧洲旅行,明天就要动身回国了,不来一次沙士顿,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心里感到空虚。我说什么也要来看一看,我忘不了我的老约翰,这儿的地方,这儿的人!"

    "是啊,你们东方人最讲情义。说到缺少点什么,我这里——"他点点自己的心口,眼中已喻着泪花,"才缺少点什么。你走了,我一直惦记着你。以前我每天早晨看见你骑车过去,黄昏时又骑车回来,不管买不买烟,取不取信,你总要停下来和我聊几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你这样和善、漂亮、有吸引力的年轻人。你仿佛是我寂寞晚年里的一盏明灯……"

    志摩感动了。"过几年我再来,一定在沙士顿住一阵子。"

    "过几年,"老人忧伤地摇摇头,"老约翰也已经不在了——"

    "史密斯先生和太太好吗?"志摩赶紧将话岔开。

    "感谢上帝,史密斯太太还是那么迷人;史密斯先生像我一样,也衰老了,他的小号声,一天比一天低沉了。"

    "我去看看他们。约翰先生,你保重!"志摩推起车子离开老约翰的店。

    "你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一定会和我一样高兴!感谢上帝啊!"

    拐了弯,那座有着大露台的灰色屋子就出现在志摩的面前了。

    志摩在这所屋子周围转了几圈,一种回忆勾起的依恋,使他心跳加速了。过了一会,他才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史密斯太太听见门口有响动,拿着一个平底锅子,伸头探脑地走了出来。她一看见志摩,一下子倒退几步,把手举到嘴边,铁锅砰然坠地,过了一会,她猛然扑上前去,噙着满眶热泪,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志摩,尖声喊叫:"史密斯!史密斯!快来啊,史密斯!"

    史密斯先生还以为太太把滚油泼洒在身上,或者是厨房失火了,立刻像一个仗义行侠的武士似地手执水壶冲了出来,一见到志摩,他情不自禁地扔掉水壶,抢着上来与他抱吻。史密斯先生的板烟味,史密斯太太的香水味,都留在志摩的两颊上。

    志摩在这里吃了午饭,他重新品尝到了史密斯太太的美味的烤仔鸡、奶油蘑菇汤,当然不忘奉上一连串热烈的赞语,直把史密斯太太乐得手舞足蹈,大声呼唤:"可爱的孩子,我的宝贝!"

    他们问起幼仪,志摩讲了她的近况,只是没提小彼得的事。

    史密斯太太拉住志摩说:"你们走后,那几间房子就不出租了。我和史密斯先生断定:再也不会有你们这样好的房客了!你什么时候再到英国来,随时来住。它永远是你的英国家。"

    史密斯先生笔直地站着,尽量让身躯挺得像皇家仪仗队员那样的英武;他的太太每说一句,他就赶紧添上:"是的,真是这样!"最后,他略带腼腆地问:"你……是不是很想再听一曲我的小号?"

    史密斯太太连忙说:"亲爱的,今天别吹,求求你!"

    "如果徐先生很想听一听呢?"史密斯先生侧着头,万分踌躇,"你说呢,徐先生?"

    志摩笑笑,不便谢绝。

    史密斯先生要去拿他那金光灿灿的喇叭了。

    史密斯太太一把拉住他。"今天别吹了。你一吹,那个学校的学生们就又要到操场上去集合了。"

    "这倒也是的,"史密斯先生万分沮丧,失去了千载难逢的权利了。"

    "徐先生不会介意的,是吗?"史密斯太太说。

    志摩笑着说:"虽然极为遗憾,但为了小学生们不受干扰,只好放弃这次享受的机会了。"

    志摩深深感到人间真情的可贵,他仿佛读了一首最动人的诗,受着极大的美感的震动。他留恋着每一分钟。最后,不得不依依不舍地与老夫妇告别。

    两位老人站在台阶上频频挥手,史密斯太太撩起裙幅擦着眼泪。

    自行车踏出没多远,志摩忽然听见了史密斯先生的小号声,欢越地响在空中。他忍不住拨转车把,绕回到望得见露台的地方,只见史密斯先生庄严地引颈吹奏着,风吹乱了他的白发,他屹立不动,活像是人类正直、善良的化身。志摩的热泪又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