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卷·第六部(1/2)

    (十四)

    冬天的颐和园。游人稀少,黄叶满地,长廊空荡荡的;从头走

    到底,你就会染上一身寂寞。

    小曼身子不爽,昏沉沉地睡了好几天,稍好一些,就急于出来散心。志摩陪着她,到公园来随意走走。志摩怕这荒凉景色会触动她的伤感,不利于病体,催着她回去;小曼倒不介意,依然兴致勃勃,走走停停,毫无归意。

    他们伫立在十七孔桥的中央,倚着桥栏看昆明湖水。春日里明亮如镜的湖面,而今黯幽幽一片,飘浮着不少败絮凋叶。再过几天,北风一吹,雪花一飘,怕就要结冰了。

    "志摩,"小曼早就这样称呼他了,"我们各说一句形容此时此景的诗词句子好吗?"

    志摩将金丝边眼镜朝上推了推,点点头。

    "我先说。独立小桥风满袖。"

    志摩瞧瞧桥下的流水,又瞧瞧小曼,慢腾腾地说:'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终宵。"

    "不对,不对!现在既非夜晚也没有星辰;再说,谁让你来这么个凄凉的格调。"

    "我的心里是一片黑夜;我的灵魂更是寂寞地独立在风露之中。小曼,难道你不知道?"

    "我的病刚好些,不要听这伤心的话。"小曼转过头去,嘟着嘴。

    一阵风来,小曼一个寒噤,忙将狐皮大衣的领子翻起来。

    "不说了。这儿风大,我们下桥吧。"志摩用手去挽她。

    他们来到了知春亭。

    亭畔有许多柳树,二三月时,柳烟轻笼,黄鹂藏于其间,啼啭如歌。现在,枝干萧疏,一株株寂寞地站着,像一群忧思的老臾。

    "刚才我说了你,生气了吧?"小曼带着歉意轻轻地问。

    "怎么会呢?我知道你不是不愿听,而是不敢听。"

    小曼将头沉下去,看看亭外荒芜的景色。

    "我苦,你更苦。小曼,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打开胸怀让我们相互把心里的话像流水一般地倒出来吧。"

    "说了有什么用,听了又有什么用?"她抬起头来看着志摩,又低下头去。

    "我早就看出了,感到了。你像一头软弱的羔羊,在屠刀下受着宰割。为了一对满脑封建意识的父母,为了一个不了解你不钟爱你的丈夫,你已经牺牲了青春,牺牲了灵性,难道还准备牺牲整个生命吗?"志摩激动了,手势多了起来。

    "唉!"她从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感叹出来,"礼教,家庭,社会,叫我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力量去抗争呢?"

    志摩抡拳朝亭柱上打去。"啊啊,狗屁的礼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会,它们是浸在鲜红鲜红的血泊里的。这些血,既是屠夫们钢刀的功绩,也是受杀戮人们自愿的奉献。残暴加愚蠢,才形成推不倒的铜墙铁壁。一个'五四'是不够的,再来二十个,三十个,一百个'五四',这墙终有一天会被'自由'的巨拳击得粉碎。小曼,难道你真信奉哈姆雷特那句话吗?'弱者,你的名字叫女人!'"

    志摩在亭子里转来转去,突然抓住小曼的两只手。"时候已经到了,你得assert your own personality(维护你自己的独立人格)。

    现在可以放怀地对你说,我腔子里一天还有热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与帮助;我大胆地承受你的爱,珍重你的爱,永葆你的爱;我如果承受爱的恩惠还能从性灵里放射出一丝一缕的光亮,这光亮全是你的,你尽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精神里发现些许的滋养与温暖,它也全是你的,你尽量感受吧。你应该在爱里找到力量,不要再软弱了。敌人所以强大,是因为你自己跪着,站起来吧!"

    "志摩!"小曼倒进了他的怀抱,哭泣着,长久,长久,泪水将志摩的紫铜色丝棉袍子濡湿了一大块。

    志摩轻轻地抚摸着她。她没有抬头,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自从那一天,在长城头上,你对着漫天风沙大声地说出那一个震撼我灵魂的字,我的心就给了你。面对着你这样一个纯真无邪的人,面对着你那一片真挚的爱,我又怎么能不还给你一个圆满的、从没有给过别人的爱呢……给了你,我又后悔了。我投进你的生命,不但不会给你带来幸福,也许还会毁掉你整个的前程。你是个有才华的诗人,我毁了你,我的罪过就大了……"小曼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一个人暗暗地下了离开你的决心,好像是那么的坚定,可是,一见了你的面,你的目光就像火似地烧毁了我冰一样的决心。我又向你奉献我的爱了……这么大的幸福,我又怎么能推拒呢……反反复复,进退两难,苦了我,也苦了你。我真恨,恨天也不怜我。你我无缘,又何必使我们相见相识。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丢掉你,不忍心;接受你,又办不到。怎不叫人活活地恨死!难道这就是天意吗?"

    "曼,不要相信天意,要相信自己。"他捧起她的脸庞,"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前途当然是有光亮的,没有也得叫它有。灵魂有时可以到最黑暗的地狱里去行走,但一点神灵的光亮却永远在灵魂本身的中心闪烁着。况且,你不是确信你已经找着了你的真理想,真归宿,实现了心头的梦?来,让这伟大的灵魂结合,毁灭一切的阻碍,创造一切的价值,往前走吧,再也不要迟疑了!"

    她点点头。"摩,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叫你失望就是。不管有多少荆棘,我一定走向前去寻找我们的幸福,你放心就是!"

    "这才是我的曼,这才是配得上我诗人徐志摩的爱。"

    他将她抱得紧紧的,紧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们忘情地快活了好几天,一切都是甜的,连空气也带有蜜味;好像什么封建礼教,什么铜墙铁壁,都已在他们伟大的爱面前望风披靡了。

    圣诞夜,志摩陆小曼去教堂参加了庆典,送曼回中街寓所。在她家近处,两人依依告别了。

    小曼哼着:"平安夜,圣诞夜,上帝子,爱之光,牧人与博士同来献敬,多少慈悲与多少天真,静享天使安眠……"脚步轻盈地走进家门,只见客厅的灯还亮着。

    王赓穿一件睡袍,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嘴里含着一支雪茄,在看一份英文报纸。

    小曼走进客厅。"你还没有睡?"她一边脱大衣,一边取下围巾,转身准备上楼。

    "你等一等。"声调是冷冷的。

    "我倦了。我要去洗澡。"

    "你等一等!"近乎命令式了。

    小曼吃了一惊。转身对着他。

    "你坐下。"

    "什么事?吹胡子瞪眼的,把我吓了一大跳。"小曼仍旧站着。

    "挑剔我的态度?"王赓似笑非笑,脸色很难看。但是,他还是换了一种比较温和的口气说:"出去了大半天,就连陪我坐一会也不愿意?"

    小曼毕竟有点心虚,犹犹豫豫地打量着他,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王赓面无表情地瞅着她。

    小曼的心咚咚乱跳。她感到,一场暴风雨终于要来到了。她竭力控制住自己,寻思着应付的方法,搜寻着回对的语言,祈求着上帝给她以勇气和力量。

    她偷偷地望王赓一眼。他像一块岩石,岿然不动。

    小曼感到眼泪涌上来了,她拼命忍住,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但装得很拙劣。

    "你说话呀。"她希望他早点把他的嫉恨和愤怒倾泻出来,反而谢他了。

    "你要我说什么?"王赓反问道。

    "你想说什么?"

    沉默了好久,王赓说:"我什么也不想说。"

    小曼的心更悬了。"有什么你尽管说吧。"

    "你以为我要说什么呢?"王赓阴阳怪气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你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小曼倒发怒了。

    "我不是闷葫芦,里面也没有药可卖。我是你的丈夫。现在,你上楼去吧,洗澡吧。"王赓说完,依旧低头看报。

    小曼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憋着一腔眼泪,差点踩空栽跌下来。

    (十五)

    翌日,志摩脚下踩云,两胁生风,飘飘然来到中街小曼处。在门口,恰好遇见正要出去的王赓。志摩招呼他,他举手脱帽,殷勤地一笑,转身坐上车就走了。志摩到客厅,小曼不在。他让王妈通报;回话说,太太今天身子不爽,不下楼了,请徐先生改天过来。志摩犹如雪水浇头,愣住了。过了一会,他颓然地走出门口,脚下的云散了,**的地面,他感到两腿酸麻。吃力地走了几步,王妈赶上来,塞给他一封信。他找了个茶馆,坐下,拆开信。

    摩,还是莎士比亚说得对,女人不可能不是弱者。我又从幸福的攀登中跌了下来。前几天我好快活,我那精明、冷酷的娘看到了,就对我说,一天到晚只是去模仿外国小说里的行为,讲爱情,写情书,成什么体统!别忘了你是有夫之妇,就是未出阁的闺女,也不兴这样子轻浮……最难忍受的,还是他的那一招。他清楚地知道我们的一切,偏偏装聋作哑,旁敲侧击,用一种叫人吃不透的沉默和暗示来折磨我。他是一尊用木头用雕成的凶神,你根本无法知道他头脑中藏着什么深奥可怕的念头。我宁可他骂我,打我,暴跳如雷,这样就会激起我的怒气、勇气,豁出去,跟他斗,跟他拼命,在拼命中求得一条生路。现在这样,我实在受不了,陷进的是一个深渊,黑洞洞的,没有底的,连一点叫喊一点挣扎的机会都不给你,只是无穷无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