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卷·第五部(1/2)

    (十一)

    在睡梦里志摩又找回了自己:原有的生活和心情。

    醒来,他却发观从身子到灵魂都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

    一切都变了。

    愁闷、悒郁、愤世嫉俗和深埋心底的爱之幻灭,统统烟消云散了。

    有一个黑点,在眼前,在精神的直觉面前,不停地移动,旋转,发着光。他看清楚了,是眼睛,也是旗袍。就是这黑东西,对自己的生命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他双手枕着头,让自己的思维自由地扩展。

    无论是有意志的上帝,半意志的命运,还是无意志的必然性,人类总是俯首贴耳他听任它们的播弄。一个人诞生,总是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空间;他只能在一个限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成长、活动。人,说起来活在人间、世上,其实只是处身在一个极为狭隘的圈子里,也就在这个圈子里与人交往,产生友谊、爱情,发生恩恩怨怨。也许,正是在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圈子里存在着自己的另半个灵魂,可是你却永远与他或她失之交臂,腰隔永世……

    他和她的相遇,就像两个圆相切,奇迹就是这个切点。生命的意义,也就正在于等待这个切点。

    他突然坐起了身,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听到,听到一个陌生而又亲切的声音在呼唤,呼唤他的名字——然而,只有时钟的嚼嗒,孤寂而单调。

    他匆匆地出门。他循从着呼唤,他去找寻。

    人生不就是由一个个找寻组成的吗?

    他从热闹的大街走到僻静的胡同,一张张漂亮的、丑陋的、和善的、冷漠的、带笑的、愁眉苦眼的面孔从他眼前身旁闪过。他在找寻。

    琉璃厂。这里有不少旧书铺和书局。一家书局门口挂着块大广告:"当代大诗人徐志摩翻译戈塞著《涡提孩》,中华书局印行。

    名著佳译,欲购从速!"

    看了这样的广告,志摩说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不过,它使他的心绪回到了现实里,他信步走了进去拿了一本到柜台前付钱,一位妇人从柜台处回身过来,两人劈面对视。

    找到了!——黑眼睛。

    "徐先生"!声音里充满了喜悦,黑眼睛里有着更大的喜悦。

    在自己的生命里呼唤着的就是这声音啊!

    "王太太,您好,买书?"

    她微笑着将手中的书翻过来:《涡提孩》。

    "我正在想,怎样托人请您在书上题几个字呢。"

    "我现在就写。"志摩忙不迭地伸手摸到了上衣口袋里钩派克自来水笔。

    她朝四面看了看,"找一个地方坐下写吧,您的题辞应该是一首诗。"

    他们坐在一家意大利人开的西菜馆里,侍者彬彬有礼地送上印刷精美的菜单。

    空气里飘浮着煎牛排、奶酪、番茄沙司的混合味道,刺激着人的胃口。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旗袍,领子低低的,脖子露在外面,明亮的灯光照耀着,显得格外的柔美白腻。

    "王太太……"

    "叫我名字:陆小曼。"

    "小曼女士,你,喜欢吃西莱吗?"

    她点点头。

    "法式的还是俄式的?"

    "都喜欢。"

    "汤喜欢红的还是白的?"

    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赶紧用手帕捂住嘴,鹅黄手帕上绣着一朵红艳的玫瑰花。

    他很窘迫,气恼着自己。写美丽的诗的人,竟然说出如此无聊的废话。

    菜上来了,打破他的尴尬。

    他低头喝了两口汤,抬眼隔着两盆场上面的热气望着她。她那妩媚、热烈、多情的目光,松动了他的舌头。

    还是从西餐谈起。伦敦的饭店,英国人的起居饮食、风俗习惯。又从伦敦回到北京,从北京到了江南。从地方到人事,从人事到艺术。一到艺术领域,他便自由了,他感到说话和写诗写文章一样流畅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专心致志地听着他的口若悬河的叙述,不对插进问话、评语。

    轮着她说了。

    她家是常州的大族,世代书香,父亲陆定是位学者,任财政官员之职,她九岁随父到北京,在教会办的圣心学堂读完中学课程。

    喜欢吟旧诗,习小槽,研丹青。演戏、唱歌、跳舞都喜欢;爱读书,尤其是新文学。

    十九岁时,由父母作主,嫁与王赓。王赓毕业于清华大学,后在美国营林斯顿大学读哲学,又转到西点军校攻读军事。

    两分钟的身世,简短的字句,志摩仿佛念着一首象征主义的诗。他感到行与行之间有着大大的空白,这些空白处正是感情的激流,这里有着她的哀乐,只是深深地隐藏着……

    她们的交谈就像这浮在场面上的奶油,悄悄地。渐渐地,溶解着,交融着,潜入对方的心田,慰润着各自那痛苦的、躁动不安的灵魂……

    "您的Darling,王先生,"志摩顿了一顿,"也喜爱艺术吗?"

    小曼苦笑一下,将头一扬:"今天,请不要谈及你我以外的其他人吧。"

    这任性的话,使志摩震动了。他默不作声地用刀叉对付盘中的一只大炸虾。

    志摩没有抬头看她。他已经用心灵看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空气变得沉重了。

    想起了书。志摩抽出笔,沉思片刻,在小曼那本《涡提孩》的扉页上题上自己一首诗的起首几句:

    ……你是谁呀?

    面熟得很,你我曾经会过的,

    但在哪里呢,竟是无从说起……

    离开了饭店,在街上他们又走了不少的路。

    到了东单,小曼说:"我该回去了,欢迎您到我家来玩。"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掌心贴着掌心,手指交错着。谁也不愿意先分开。

    她去了。他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远去、变小、模糊、消失。他突然感到一种惧怕,惧怕她无端地闯进自己的生活又无端地离去,永远地离去……

    志摩脚下沉重,心头郁闷,犹如迷途在旷野中。他不想分析自己的情绪,那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美好的、崭新的希望在升起,复杂的、无情的现实又将它往下曳。

    真想唱一支歌。一支悲歌。

    (十二)

    几天后,志摩收到一封写在十竹斋诗笺上的短信,是王赓写来的,邀请去他家作客。志摩喜出望外,拉了胡适和海粟就去了。

    王赓在家里也穿着军服。他身材魁梧,蓄着唇髭,脸上的笑容显得刻板而勉强,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英武中略显儒雅,儒雅里又有点木讷。他彬彬有礼,但缺乏热情,招待客人像是执行着一项上级交下的公务。志摩一边跟他寒暄,一边打量着他,心里不禁感慨系之:小曼跟这样一个人生活是不会有幸福可言的。小曼却像一阵春风吹来吹去,又是张罗茶水,又是递烟送糖,忙得不亦乐乎。

    有海粟在,自然就谈到了画。小曼硬要大家去画室看她的近作。王赓向志摩和海粟欠了欠身。"你们谈谈吧。我,不懂艺术。请原谅,失陪了。"说罢,双脚一个原地向后转,跨着步兵操典式的步子,离去了。

    小曼快活地领着客人到了楼上。

    墙上挂满了画稿。木架上还有几幅没有完成的油画。海粟一个扫描,就尽收眼底;适之,背剪双手浏览一番;志摩则是一幅一幅仔细地观赏着。

    小曼的画灵秀出脱,但没有一幅是完成了的,看得出是随兴挥洒,兴尽即止。

    "刘先生,您看,我最近可有进步?"她侧着头问道。

    "我看……技法日趋熟练,构图章法还嫌简拙。这,也许是因为你游历山川还太少,胸中缺少丘壑……"

    小曼的眉心一收一放。

    "来,当场画一幅,让我看看你的运笔。"海粟指指画桌。

    小曼看了志摩一眼,沉吟了一下。

    "好吧。"

    她铺开一张对裁的宣纸,蘸墨运笔,画了一幅淡彩山水;柔白的手指下流出了道道墨痕,点拨挥洒,好山秀水,相映成图。最后,她又在白沙清清边的空白处添上几道波纹,逶迤悠长,仿佛是她心绪的委婉表露。

    她搁下笔,眨着眼睛看着海粟。

    海粟双臂抱胸,紧锁着眉头,半晌不语。最后,他严肃地一字一句地说:"你的才气,可以在画中看到。有韵味,有感受,有气质;只是笔下缺乏力度和准确感,这说明你练笔还不够勤奋刻苦。画画可不像听戏玩票,只有长期的苦练才有成功的希望。"

    小曼频频点头。站在一边的志摩却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紧紧地握住海粟的手。"海粟,你真有眼力!"

    志摩那种异乎寻常的激动使海粟惊讶地住了口。站在对面的胡适,含蓄地微微一笑。

    从王家出来,志摩兴致勃勃地一定要请适之和海粟吃烤鸭,三人上了全聚德。

    晚上,十点多了,海粟正躺在沙发上看一本刚从法国寄来的新版《罗丹传》,蓦然,楼梯上响起了救火队员似的脚步声。海粟吃了一惊,抬起头。

    志摩像一头野鹿似地冲了进来。

    "这么晚了,你……"

    "我……怎么也睡不着,在街上乱走,看见你这儿亮着灯,就上来了。"志摩喘着粗气,双眼闪动着一种奇光异采。

    "有事么?看你这副样子……"海粟不安地问道。

    "没,没什么。有好茶叶没有?泡一大壶。"

    海粟彻茶,志摩随手捡起他丢下的书,翻了几翻,又放下了。

    "你坐下,坐下。你需要安静。你好像有点不大对头……"

    "有什么不对头?"志摩坐了下来。一杯茶喝过,他安静下来了。

    他们抽烟,喝茶,谈罗丹。突然,志摩起身说要走。

    海粟总感到志摩心里有事。"你怎么突然要走?你有什么心事吧?"

    "别瞎猜。我在想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