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卷·第五部(2/2)

 "一定是首好诗!"

    "是一首又痛苦又快乐的诗。"说完,志摩就下楼走进了沉沉的夜色,蓝布长衫的影子一晃一晃。

    从此,志摩成了王家的常客。他与小曼夫妇同游长城,逛天桥,到来今雨轩喝茶,去吉祥戏院听戏。王赓公事繁忙,有时不能同往,就让志摩陪着小曼游玩。长城的苍茫尘沙,故宫的重门深院,北海的巍巍白塔,圆明园的颓柱倾把,卧佛寺的庄严妙相,卢沟桥的玲珑石狮,天桥的相声杂耍……皆成了志摩和小曼情谊相长的见证、生命交流的媒介。他们相互发现和造就着对方的心灵,为看到那里竟是个从未见过的美丽境界而惊喜交加。

    跳舞、打牌是小曼两大嗜好。最近身子有点弱,跳舞少了,打牌就多了起来。志摩原本不会打牌,专门学起来陪小曼玩。

    志摩坐在小曼的上家。抄牌时,两人的手指不免接触,好像寒冰又像浇红的炭,从生理到心理都是一阵震颤;志摩如此,小曼也这样。避免着又冀求着,一次,一次,再一次……

    "这样不行!"李太太叫了起来,"徐先生老是给小曼吃牌。换个位子,你们两人对面坐。"

    小曼低着眼睛看着牌面。志摩却不禁抬头望着她。她那矜持的神情里,含着几分妩媚,几分娇羞,几分柔情。一颦一恼一笑一嗔,为了牌的胜负,他却一概当作是做给他看的含情脉脉。

    他忘了吃、碰,忘了摸牌;一会儿做"大相公"一会儿做"小相公",每次,他都输钱,可是他却当作莫大的幸福。

    小曼怕别人看出端倪,不许志摩陪她打牌。他说什么也不听从,小曼没办法,只好自己也不打了。

    两人就常去听戏。小曼喜欢程砚秋,志摩慢慢地也陶醉在那悱恻缠绵、低回幽雅的唱腔里了。

    窦娥,薛湘灵,蔡文姬,雪白柔长的水袖港台拂舞,宛若悲剧女主人公的扯不断诉不尽的愁肠……声断腔不断,腔断意不绝,若断若续,从破碎心灵里挤出来的呻吟,哀泣……

    场子里幽暗的灯光,躁热的气息,两个人的头不觉地靠拢。带有香水和汗珠混合气味的鬓发,厮磨着他的面庞,蓬松松的丝缕裹住了他的灵魂,离开了**,离开了戏院,离开了尘世,向迢远的青天飞去……

    散戏了。坐在马车里,两个身子两颗心灵都在等待。黑洞洞的车厢,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存在着。看不见,感觉得到。重重的呼吸,起伏的胸脯,滚烫的手,火热的心。许许多多的话,涌到了嘴边,无声地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一句也没有说出口。拥抱、接吻,热烈地、长久地、**地,在想象中进行着,手却没有碰一下。

    王家到了,车停了。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两人跳下车都轻轻地叹一口气,遗憾地对望了一眼,就分手了。她的身影消失在门扉里。

    志摩又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小曼的生动形象、楚楚传人的神态,一直在他眼前晃动。他竭力去追忆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从中品味出使自己无限欣慰的含义。然而,恼人的是,在她那身影的前面,总有王赓那僵直的身躯和炮弹一般的头颅阻隔其间。

    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一个泥沼。世态的复杂使他悲哀起来,愤怒起来。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活埋了多少人!可是,这回是一个弱女子。她能毅然挣脱婚姻的锁链和那个身背武装带的、沉默、固执、莫测高深的男人吗?想到这里,他又感激幼仪了。他不恨王赓,甚至有点怜悯他。他是那么满足于他的官位,满足于有一个备受羡慕的美貌夫人,却丝毫不能给她以抚爱、垂顾和柔情。他根本不懂这些。他的头脑里大概塞满了哲学定理和战术要则,再也盛不下爱情和别的什么了。

    一定要让小曼醒悟,一定要抗争;这回不能再犹豫,不能再退缩了。只要自己有决心,有勇气,肯奋斗,幸福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十三)

    志摩在《小说月报》十五卷第三期上发表了一篇《征译诗启》,吁请海内文友多译西洋名诗,以响中国读者;他自己也勉力为之,先后翻译了惠特曼的《Song ofmyself》,拜伦的《Song rom Corsair》等诗篇。一天,他准备翻译波特莱尔的《UneCharogne(死尸)》,便从借住的松坡图书馆楼上居室下来,刚走进阅览室,一只手从后面搭到了他的肩上。

    他猛一回头,顿时,惊喜的笑容漾满整个面庞。"啊,达夫,是你!好久不见啦!"他情不自禁地伸臂抱住站在他面前的中学同班同学郁达夫。

    郁达夫也紧紧抱住志摩。

    "志摩,你现在好得意啊!让我细看一看……嗯,模样没有变,还是那样,头大尾巴小,一副调皮腔……"

    "达夫,好几年了,你怎么也不给我一个信息?你现在住在哪儿?几时来北京的?"

    "我在什刹海租了一间房子……有时,也去哥哥那儿住住。"

    "你真是个狠心人。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思念我吗?"

    达夫微微一笑。"谁说的!一个人,什么事情都会遗忘,唯独幼时的同学情谊,却是无法从记忆里抹去的。我……我想,没有通消息,主要还是自己心境不好的缘故。有时也想写信,但是,纸摊开了又感到茫然。写什么好呢?"

    志摩突然呆了一呆,隔了半晌,他说,"你讲到同学情谊,我想起来了。杭州府中那个老沈,沈叔薇,你还记得吗?他死了,嘿!"

    "是吗?"达夫惊叫一声,"老沈,那个顽皮大人,你的表哥哥?怎么不记得!他是和你一道进中学的,是吗?怎么年轻轻的就死了?"

    "唉,"志摩深深咽叹一声,"生死的事,真难说呵。不过,他的身体是不好。学校出来以后,一直是病恹恹的……"

    达夫沉思似地说:"古人云:'死生亦大矣。'想不到我们在盛壮之年,就要经历与故人死别的打击,真叫人太伤痛了。叔薇还有遗孤吗?"

    "没有了……没有了……他的生身爹娘,过继的爹娘,他的爱妻和娟姊,都已死了……"

    "这倒也好,了无牵挂。"达夫惨然地说,"几时,我们约个日子,一起去他坟上凭吊一下,敬献一支清香,也让他在天之灵,知道世上还有小时候的伙伴,在飘泊中为他安魂祝祷……"

    说到这里,达夫的眼中涌出了眼泪。

    两位激情挚诚的诗人伫立在阅览室里,沉默着。这时握住他们心灵的,已不仅是对叔薇的悼念,而是生死这个无穷的奥秘对于两颗浪漫的心灵的撼动了。

    过了一会,达夫说:"你住在哪儿?"

    "住在这图书馆楼上。这里倒是个清静的所在,看书也方便。上去坐一会吧!我们好好谈谈……"

    上楼坐定后,达夫问:"你们发起的什么新月社,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面议论多得很哩。"

    "你听到些什么?"

    "有人说它是资本家的机关,有人又说是某党某系的团体,还有人说它是主张男女杂混的过激派……"

    "嗨,"志摩摇头苦笑说:"可见外面闲话之多了。其实,最初,只是一个聚餐会罢了。从聚餐会产生了新月社,接着又产生了松树胡同七号的新月俱乐部。最早,是我和适之、子美、上玩、西林、歆海、通伯、思成、徽音等人,想自己编排上演一些新戏而集合在一起的。当然,也没有什么成绩可言。那回的"齐德拉",也是叫泰戈尔的生日逼出来的……不过是几个志同道合的文友一起玩玩罢了。

    "现在的这个俱乐部,又是什么玩艺儿呢?"

    "这俱乐部,是由家严和黄子美垫钱开办起来的。实际上,也只是一个娱情怡性的地方。有不错的房子,不坏的布置,合式的厨子,舒服的沙发,可观的书报……地方倒是不错的!我们开过新年年会,元宵灯会,古琴会,书画会,读书会……达夫,你何时也来凑凑热闹?你来,大家一定很欢迎的。"

    达夫摇摇头:"这,恐怕不是我这种穷小子插足的地方吧。"

    "你又来了!"志摩喊道:"你的这种愤世嫉俗的脾气,可不能对着我老同学、老朋友来哟!"

    "总而言之,去那里的人,都是吃饱了饭胀得难受的人……我,没有这种雅兴。"

    "好,不跟你争辩这个。达夫,你又有了什么新的风流韵事?"

    达夫微微有点脸红。"这,今天不谈吧,以后再详细告诉你……我看你倒是面有喘气,眉有喜色,可有了什么佳话好事?"

    志摩把身子俯向达夫:"好,告诉你一个新闻:我在恋爱。"

    "这算什么新闻。"达夫笑着说,"你本来就是'不可一日无爱'的'爱神'嘛!"

    志摩捶他一拳。"还说我哩,你不也一样!"

    达夫正色道:"言归正传。告诉我,她是谁?"

    "陆小曼。你知道吗?王赓的夫人。"

    达夫点点头。"刚到北京,就听到过她的芳名。"他皱着眉,沉思地说:"这,会有麻烦的。"

    "是呀,"志摩急急地说,"你说,该怎么办?"

    "照我说嘛,再简单不过了。要么别她而去,要么一追到底。你离得开她吗?"

    "离不开!离开她,我就要死了!"

    "她呢?"

    "也一样。”

    "那么,就爱下去吧。坚韧不拔,皇天不负苦心人。"

    "王赓那头……他怎么会善罢甘休呢?"

    "他很爱他的夫人吗?"

    "看来,不是那么回事。但是……他不会容忍背叛,就像不会宽恕一个开小差的士兵。"

    "这……得看小曼那头了。她是一个刚强的女性?"

    "不,她很柔弱。多病多愁,又太善良。"

    "这,就有点儿复杂了。总之,关键在她。她能下得了决心吗?只要她下决心离婚,王赓决控不住她。他毕竟受过西洋教育,况且小曼也不是他帐下的小卒。"

    "对了!关键在小曼!关键在小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