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卷·第四部(1/2)

    (八)

    五月八日,中国学术界为庆祝泰戈尔六十四岁生日,由胡适任主席,梁启超主持,举行祝寿会。

    会后,欢迎人士用英语演出泰戈尔的戏剧(齐德拉)。林徽音扮演公主齐德拉,张欧海扮演王子阿俊那;饰演爱神的是徐志摩;春神一角,则由微育的父亲林长民先生出演。

    变色的灯光,照射在由林徽音亲手绘制的布景上,幻成了古。

    印度幽深浓密的森林、庄严巍峨的神庙。一片神秘迷茫的景象。

    玛那浦国王齐德拉瓦哈那的美丽的女儿齐德拉安格达披发、袒肩、跌足,手戴金镯,正斜卧在一条山洞边,跟爱神玛达那对话。

    爱神头戴金冠饰,探着上身,披着一袭镇金的黑色短斗篷,一动不动地站立在舞台的中央。

    齐:你就是那位带着五把短矛的神,爱情的主宰吗?

    玛:(用深沉而响亮的声音缓缓说)我就是从创造者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孩子。我把男人和女人的生命都捆锁在痛苦和快乐的镣铐里。

    齐:我知道,我知道那痛苦的镣拷是什么样的东西。

    徽音双眉间点着一个鲜红的印记;两只眼睛画得又深又大。

    她曳起衣裙,站起身子,款步走到爱神面前缓缓膜拜,脚上的铃锅叮吟作响。

    你真是爱神。在伦敦,你第一次撩拨了十七岁少女的心弦;这震动,这声响,至今还在颤抖、回旋,也许直要到生命的终了……

    志摩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心也颤动了一下。纸做的金冠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

    我不是爱神,你何苦拜我。我的爱被你档回遭你拒绝,

    我没有任何神力,倒是充满了失恋的苦痛……

    在第二幕中,他和她又对话了。

    玛:我愿意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齐:……我过去的生命的历史就像我过去的生存一样,统统忘掉了。我像一朵花,只有一段流逝的时光去听那林间一切嗡嗡的赞美和低低的微语,然后必须把仰望的眼光从天空低下,垂下头去,在一息之间一声不响地将自己交给尘埃,这样地结束了这一段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圆满的故事。

    我们的故事也结束了。它没有将来,却有着过去,那忘不了的过去。过去已经溶入了我的血液,化进了我的呼唤;自此我的一哀一乐,都有那流逝了的时光的痕迹。生命不是树木,是不能割断的。这样,我又当纠正自己的话,我们的故事也有将来,它是过去的升华。

    爱神垂下了眼睛。

    没有过去的将来有什么意义呢?它只是离开树干的一段枝叶,等待它的是枯萎、衰败的命运。

    齐:我听见他叫——"我爱,我最爱的人!"我所有的被忘却的生命都聚在一起,来回答他的呼唤。我说,"把我拿去吧,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吧,天地、时空、苦乐、生死都融成一片难忍的狂欢……

    微徽,我早就对你发出了呼唤,绝望地期待你的回答。

    你回答了,可不是对我的,是对王子的,因为你听到了王子的更强有力的呼唤。

    你怎么知道我对你的呼唤没有作出回答?你明白吗,

    我对你的拒绝里有着更高的给予?

    玛:哎,你这凡人的女儿!我从天库里偷来芳醇的仙酒,把人间的一夜斟到满盈,放在你手里,请你饮用——可是我仍然听到这声渴望的呼唤!

    齐:(辛酸地)谁饮到达酒?生命愿望的最罕有的完满,爱的第一度合欢已经赠送了给我,却又在我的紧握中攫走了!

    戏中人称戏外人,他们的思绪、情债、感觉交错起来了;口中的话和心里的话混合起来了;分不清,人生和舞台。他们是在演泰戈尔的剧本呢,还是在演自己的悲欢?

    爱神退出了舞台。志摩站在扮演春神的宗孟的身边,凝视着徽音那交融着痛苦与欢乐的表情,听着齐德拉从生命深处迸发出的絮语。

    齐:我不像我拿来祭献的花朵那样的完美。我有许许多多的瑕疵。我是这条广大世路上的旅客,我的衣服垢污,我的双脚被荆棘刺伤流血。我到哪里去得到花朵般的美丽,一瞬间生命的无理的美妙呢?我骄傲地给你带来的献礼,是一颗女人的心。在这里面,一切苦乐都聚在一起,一个尘土的女儿的希望、恐惧与羞惭;在这里面爱情奔涌着向着不朽的生命挣扎。在这里面有个高尚而伟大的不完全。

    你听见了吗?爱神!你匆匆退出了舞台,难道永远不再在我的生命道路上出现了,从此不再让你的光辉照着我足下的路途?我这一切的呼唤都是给你的,愿你听到,愿你接受,愿你带着它永远地离去……多么动人的声音,多么真挚的语言和感情,但这一切都不是给我的……

    当志摩听到王子阿俊那大声地说道"爱人,我的生命圆满了",他哭了,那么伤心地哭了。忽然,他感到一只手放在他的肩头,一股热流传递到他的心里。这是他身边"双格老人"的手。

    (九)

    五月二十日晚间,志摩陪同泰戈尔一行离开北京,前往山西省参观访问。

    在灯火通明的火车站,泰戈尔向北京挥手作别,志摩向徽音挥手作别。

    接连数天的重新接触,志摩心头的死水又激起了涟游。他无法不时时感受到徽音的气质与风度的魅力的吸引,他无法不让情与爱的新芽嫩叶从心灵的朽枝上萌发出来;但是,他又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地向她倾吐衷肠——他知道,她已是属于思成的了。

    徽音站在欢送的人群中,头裹一条薄纱巾,风姿绰约,气度雍容。抛看出了志摩眼中的伤感和黯然,她用她的理解、宽容、持重和蕴静的眼神抚慰着他。

    "再见!再见!"

    "旅途愉快!"

    "多谢!谢谢!"

    宾主在互致离情别意。

    志摩无限惆怅地向徽音慢慢挥手。

    "志摩,再见!"徽音向车窗跨前一步,诚挚地喊着。

    志摩把头扭过去。突然,他飞快地打开黑色公文包,抽出一张笺纸,从襟袋里拔出自来水笔,刷刷地写起来: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只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都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的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汽笛声出其不意地尖叫起来,火车车头烟囱里冒出一股浓浓的白雾。

    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吹起哨子,挥动小旗。簇招在火车车窗下面的送客往后退了两步。

    志摩一下子愣住了。

    他探头出窗。徽音在向他挥手。

    一阵震动,火车启动了。

    志摩怔怔地擎着没有写完的信,对着徽音,悲怆的热泪涌了上来。

    车轴铁轮发出节律的轰响。站台上的人退后了,远了,模糊了。

    一只温热的大手搭上了志摩的肩头。另一只手抽掉了他手中的信纸。"给我吧。"

    志摩猛然回头:是恩厚之。

    五月二十一日晚抵达山西太原。二十三日泰戈尔在文瀛湖公园演说,志摩作翻译。他们参加了各教育机关举行的欢迎会,并游览了晋祠。

    五月二十八日,志摩陪同泰戈尔回到上海。

    再见,古老的国度,热情的人们!我带着美好的记忆去了。

    志摩站在老诗人身边,在海轮甲板的栏杆旁,看着渐渐退后的码头和送别者,告别了上海,告别了中国,东渡去日本访问。

    "亲爱的老戈爹,您在中国,有什么东西遗落吗?如果有的话,我以后邮寄给您。"

    "没有。没有什么了,"泰戈尔慈爱地望着志摩,"除了我的心之外!"

    日本之行,志摩留下了许多洋溢着忧时伤国之悲的诗篇。给予他极为深刻的印象是日本在遭逢大地震的灾难之后,全国上下埋头苦干重建家国的勇气和毅力。对比中国的**政局,他不能不感到一种切肤之痛。

    结束了在日本的访问,志摩专程送泰戈尔到香港。

    两入依依不舍地在香港握别。

    "我爱中国,爱你们的人民,爱你们的一切。梁启超先生替我取的中国名字竺震旦,我太喜爱了。我想给你取个印度名字USIma——素思玛。这样,我是半个中国人,你是半个印度人。"

    "谢谢您,老戈爹!我也喜爱这个印度名字。但愿从此开始,我们两大民族有更多的交往和更深的友谊。"

    "好极了!亲爱的孩子,素思玛,我在中国所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中,你的友谊是其中之一。"

    "您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