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卷·第六部(2/2)

跌下去……摩,我们还是分手吧。离开我,你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都会找到幸福的,天下比我强的女子多的是,何必将你的辉煌的生命与我的可悲的命运拴在一起呢?我对不起你。

    求你饶恕我。走开吧。

    不幸的曼

    (这封信我几乎想撕掉了,考虑再三,还是让王妈交给你。)

    如果不是在茶馆里,他定会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踉踉跄跄回到西单牌楼石虎胡同七号松坡图书馆楼上居室,志摩一头栽到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几个小时。

    幸福,像纸糊的屋子似地一下子倒坍了。

    他和她,就是这样,一会儿攀上幸福的顶峰,一会儿跌落痛苦的深渊;一会儿乐观快活,一会儿心灰意懒;一会儿情意绵绵,一会儿叹息流泪;一会儿准备殉情,一会儿打算绝交。在黑暗里他们看到光明,在光明中又被困难绊倒;在苦恼中享受幸福,在幸福中又忘不了苦恼;在现实生活里建筑理想的殿堂,在理想的追求中又摆脱不了严醋的现实。矛盾、追求、挣扎、迷恋、折磨、逃避、斗争,就像一幅幅杂乱的画面,一个个窒人的梦境;他们迷茫,痛苦,却又热烈地享受着刻骨铭心的欢乐。他们但愿永远如此,他们冀求明天来个天翻地覆……

    一天早晨,志摩收到恩厚之从南美发来的长函,说泰戈尔近来健康欠佳,在病中牵记着"他的素思玛",盼望素思玛早日来到身边,随侍左右,尽孩子的责任,使老戈爹劳瘁的心怀稍得舒慰,特约志摩去意大利相会。

    志摩接信,双手颤抖,情不能已,心头漫溢着忧思与感念。他当然没有忘记去年与泰戈尔在香港分手之际,两人相约翌年春暖花开季节同游欧洲的诺言,但因家中断了接济,自筹旅费又困难重重,使他无法启程。现在老戈爹病了,思念着他,他自然是要克服一切困难到老人身边去的;可是,如今有了个小曼,去,丢不下心上人;不去,对不起老戈爹。

    他犯难了。

    胡适之帮助志摩下了决心。他说:"志摩,你该了解你自己。你并没有什么不可撼动的大天才。安乐恬嬉是害人的,再像这样胡混下去,要不了两年,你的笔尖上再也没有光芒,你的心再也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时你就完了。你还年轻,应当再出去走走,重新在跟大文学家大艺术家的接触中汲取滋养,让自己再接受一点教育,让自己的精神和知识来一个'散拿吐谨'。所以,我说,志摩,还是去吧。"

    志摩自己又补充了一个理由:爱情需要用分离来进行考验;看看空间的距离、时间的推移,是增添了爱的力量还是消减了爱的热度。

    他决定:三月中旬动身,坐火车通过苏联到欧洲。

    他先拍了一封电报到热那亚预告他的抵期。

    (十六)

    志摩要走的消息很快在朋友中传开。今天你设宴饯行,明天他上门来送别,忙了七、八天,直到九日晚上十一点,将最后一批客人送到图书馆门口握手告别,志摩才舒了一口气。

    回到房里,志摩又忧郁了。他不能排遣他的纷乱愁绪。这次出洋,意义很复杂,他的感触也很复杂,而且毫无诗意。在这似乎是决定小曼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他的远走,是逃亡?是避风?是卸担?原因、理由可以有一千条,但实际的意义却很明显:扔下她一个人在重压下独自苦思苦撑。朋友们乱哄哄的时候他希望他们统统走光,他们全走掉了他又切盼有人来陪伴他了。他,异常害怕孤独——图书馆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值夜,整个楼房里就只他一个有灵性的生物。

    未曾上程时尚且如此,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后又怎堪忍受?

    他百无聊赖地检点行装,看看有无东西遗漏。噢,金冬心的梅花册忘了。——这次他去欧洲,带了好多本精装版精印画册,准备馈赠外国朋友——在哪儿呢?这里,压在东坡集下面了。

    他刚拿到手,转身看见墙上自己拉长了的孤单的影子。他的泪水要涌上来了。

    "笃,笃!"

    这么晚了,谁来敲门?大概是适之、岳霖又踅回来,准备通宵长谈?

    不对。这么轻,这么斯文。那又是谁呢?

    他放下画册,去开门。

    门开了。

    志摩仿佛从梦游中惊起:"是你!"

    一领黑色大斗篷,欣长曳地,宛若塑像般纹丝不动地直立在门口的幽暗处。是小曼。

    她移步走进房间,站在房间中央,看看凳上地上的行囊。

    志摩将凳上的一只大皮箱搬到地上。"坐。"

    志摩决定去欧后,接连给她写过三封长信,没有回信,不见人来。在离上火车只有十几个小时,他绝望时,她却像奇迹般地出现了。

    "你就这么走了。没有依恋,没有牵挂地走了?"

    "曼,"志摩抓住她的手臂,"你真以为我愿意走吗?我不断给你力量,为你鼓劲,其实我的心是脆弱的,一次次受伤、流血,我受不了,我要逃得远远的,去自舔其创。等我痊愈了,复原了,再来找你,去争取一个意料之外的胜利。你也可以在这段时间里,仔细想想,是否真有勇气跨出这决定性的一步。"

    小曼挣脱了他的手,走到桌子旁,将斗篷脱下来,扔在一只大皮箱上。

    桌上有一瓶没喝尽的威士忌,她拿过一只杯子,倒满了,仰头。

    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正想喝,志摩抢过杯子。"曼!"

    "你让我喝,让我喝嘛!我要醉,醉就是死,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存在了。"她哑声说着,泪珠大颗大颗地滚下面颊。

    志摩一把抱住她。"好,我们一起喝,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一起。生是一体,死也是一体;要哭让眼泪和在一起,要心跳让你我的胸膛紧贴在一起……"

    他们没有喝酒,却一起哭了。

    两人在床边坐下。

    "我给你的信都收到了吗?"

    小曼点点头。

    "为什么不回信?"

    "我写一张撕一张,字纸篓部塞满了。让我说什么呢?许诺,实现不了;告别,心里不忍;劝留,徒增烦恼。"她停顿了一下,"我原想就这样分手吧,不见面也少一层痛苦,临到达最后一天,我怎么也坐不住了。我只感到窗外有人喊,门外有人敲,搅得我坐卧不宁,便鬼使神差似地来到了石虎胡同。我在路口等了整整三个钟点,看到你送适之他们走了,我才进来。"

    "我不走了!不走了!在这儿陪你,永远陪着你。"志摩捧起小曼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不,我现在来,不是来拖住你,是来为你送行。你在三月四日给我的第二封信上不是有这样的话么:'我这回去,是补足我的教育,我一定加陪努力吸收可能的滋养,我可以答应你:不浪费我的光明和金钱,同时我当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奋,认清方向,做一番认真的工夫试试,我们总要隔了半年,再见时彼此无愧才好。'让我们就照这个办吧,摩。"

    "曼,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

    "摩,你安心地去办你的大事吧。我们不要通信,试一试彼此会不会相忘,如果我忘了你,那么我也真应该被你忘记了。"

    "信还是要写的,但不要按照平常的写法,我要你当作日记写,不仅记你的起居行止等等,还要记你的情感思想,留着等我回来后一总看。我也同样这么做,到时候着看我们身在两地是否有共同的感应。我已经答应做《现代评论》的特约通讯员,关于我的行踪,你可以随时知道的。"

    "约定了。"

    "约定了。"

    小曼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在两个杯子里斟满酒。

    "祝你顺风。干杯!"她又倒了两杯。"祝你成功。干杯!"

    "小曼!"

    "不要拦我,我能喝。为君拼却醉颜红。"

    酒,加上爱情,加上离别,像一团火燃烧着她的心,又像一朵云浮托着她的身子,更像一阵风吹飞了她的灵魂。她感到有点头晕,手扶着头,摇晃了一下,倚在墙角。

    "怎么啦?要不要到床上去躺一会?"

    她摆摆手。志摩走到她身前,双手张开撑在两面墙上,静静地望着她。

    "你多美呀,我醉后的小曼,你惨白的颜色与静定的眉目,使我想起你最后解脱时的形象,使我觉着一种接近赞美崇拜的激震,使我觉着一种美满的和谐。曼,我的至爱,将来你永脱尘俗的俄顷,不能没有我在你的身边,你最后的呼吸一定得明白报告这世间你的心是谁的,你的爱是谁的,你的灵魂是谁的!曼呀,你应当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你。你占有我的爱,我的灵,我的肉,我的整个儿,永远在我的身旁旋转着……"

    他垂下双手。她却抬起了双手。

    甜的吻,苦的吻,长的吻,短的吻,结合的吻,离别的吻,现实的吻,梦幻的吻……

    "当!"

    "呀,摩,一点了!我该回家了。"小曼从志摩的怀抱中挣扎出来。

    "这么晚你……"

    "我就说看完夜戏,碰到一个过去玩票的朋友,谈谈说说,忘了时间。"她一边披上斗篷一边说着。

    她走到门口。

    "曼!"

    她又投进他的怀抱。

    到门口只有几步路,却那么的难走,屡进屡退。

    黑色的斗篷终于消失在更黑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