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一卷·第六部(2/2)

朋友,你现在感到愉快了吗?你的忧烦离你而去了吗?"

    "是的,先生。此刻我的心情已经平静了。"

    "不要向我发问或作什么解释,年轻人。"狄更生站起来,走到窗口,把目光投向颜色变深了的草地,"刚才我在这儿看见你走过来,你的脚步沉重得像一匹驾辕的驽马。我当时就决定让你在沉静中找到恢复内心平衡的力量。"

    "是吗!"

    "一个人,不论处在怎样的纷乱、烦恼中,不要指望从任何别人那里得到开导和启迪。唯一能够帮助你的是你自己。"

    "我明白了,先生。刚才,在静坐冥思中,我已经把心头的乱丝理清了。"

    "仅仅是这一次而已。以后,也许你还会遇到大得多、多得多的苦痛、烦扰。你必须潜入自己的心底,去探寻理性的明灯,让它来照亮自己脚下的道路……"

    "多谢您,狄更生先生!"志摩站起来,握住狄更生的手。

    "不要谢我,年轻人。你坐下,喝一杯茶。"

    喝下清冽芳醇的中国绿茶,志摩心头的活力又恢复了。他用愉快的语调说:"刚才,我同林小姐去了威土敏斯特大教堂的国葬地。那里真美!那么多不朽的伟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引起了我们的许多遐想。……"

    狄更生没有答话。

    "我们给史宾塞、弥尔敦、狄更斯、莎士比亚、丁尼生……献了花。"

    "唔,林小姐?"狄更生突然问道。

    "是的……"志摩一时不知所措,"林宗孟先生的女儿。"

    "她?"

    "是的。"志摩发窘了,"您为什么这样问?"

    "不,不,我没有什么意思。林小姐是一位可爱的姑娘。"狄更生一边说,一边在室内踱来踱去,"你们应当多看看伦敦。她是美的。她能给人以艺术的灵感,因为她本身就是艺术。谁不喜欢伦敦,谁就不懂得艺术,不懂得生活,不懂得爱情……"他突然住嘴,不说下去了。

    志摩从狄更生先生的居所出来,街上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了。

    他一边走,一边寻思着狄更生那不着边际的问话,以及仿佛突如其来的对林徽音的夸赞。

    (十四)

    志摩不是注册在籍的学生,没有在校寄宿的资格。他和妻子张幼仪住在高剑桥六英里的乡下沙土顿租来的几间小屋里。

    房东史密斯先生是退伍军人,经常追念着帝**人的荣耀。

    他的头颈和身腰始终挺直,便服穿在他身上也像军装一样的威严。

    每天清晨,他独自在露台上练一套军操,再吹半小时军号。这军号声就成了志摩的起床号,在快节奏的进行曲中他刷牙洗脸,吃完早餐,拿起书本骑上自行车赶往剑桥;在小路拐弯处笑容可掏地向露台上威风凛凛的老人挥手告别,老军人则报以一个仪态严肃的军礼。

    胖胖的史密斯太太有一半法国血统,会烤美味的小面包,免费供应给志摩夫妇,报酬是要幼仪给她的四件睡衣绣上中国的图案。

    每个周末,史密斯夫妇都要邀请志摩夫妇与他们共进晚餐。

    史密斯太太像一只快要产卵的大蝴蝶似地在厨房和客厅之间飞来飞去,端出一道道精心杰作,并指导幼仪怎样加调味品和使用刀叉。当客人用叉子将烤嫩鸡送进嘴里时,她就像一个等候发榜的考生似的坐在他们面前紧张地观察着,看到满意的表情、听到啧啧的赞声时,她便高兴得像一个领到圣诞礼物的小姑娘,满脸放光,使劲拍手,马上往对方盘中再添上一份,还滔滔不绝地述说它的烹饪方法。这时,她说话的速度起码比平时快上一倍,并且掺夹着地道的诺曼地语。

    幼仪感到很愉快。她努力学习洋人的生活习惯,希望能尽快地与丈夫的情趣、爱好和谐起来。

    搬到沙土顿后不久的一个夜晚,志摩和幼仪进行过一次诚恳的谈话。

    "在这里,还过得惯吗?"

    "比我想象的好。人热情,风景也好。"

    "我常常不在家里,让你一个人清等着,我感到很抱歉。"

    "夫妻间何必这样讲呢。你有你的学业和交际,不能总陪着我。"

    "我实在是个不够格的丈夫和爸爸。阿欢一直没有得到过父爱。想起这点我就难过。"说着,志摩的眼睛红了。

    幼仪的眼睛也红了。但是,她说:"以前是我自己领着,现在又有祖父祖母照管,孩子不会受委屈的。"

    "爸爸知道我改读文学,一定很生气。"

    "爸爸说过,你自小多愁善感,怕你长大成为文人,弄得命途坎坷,落拓潦倒,所以让你学经济。不过,人各有志,不可相强,而且,命由天定,要生气也只好让他生气了。爸爸是疼你的,他不至于不原谅你。"

    "你……一天到晚一定很孤单。你……先将英文学好,这样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我看,你去上个学堂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我这个人很愚钝,你出国后我在家里跟仲梧师读点诗文,有时也邀当地文人赋诗习画,不过,我总感到与文墨无缘,始终不甚了了。我想,要读书,也只好学一门实用的功课。"

    "好,这你自己考虑决定吧。出来以后,我才知道世界是多么大,时代发展得多么快,你再处在江南一个小镇上,过着闭塞的生活,所以,我要你出来,和我同样受点新教育,了解一点西方社会对于人的自由和生活的幸福。

    "你对我真好,志摩。"幼仪走到志摩身前,双手搂住他的颈项,打断了他,动情地说:"以前,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我,我想错了。我一定好好读书,丰富自己的知识和修养,做一个配得上你的妻子。"

    "幼仪,我的意思是……你听我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不管我有没有知识,都是你的好妻子。志摩,我想我们在国外可以多住上几年,在伦敦找一所小房子,我会在很短时间里学会烧西莱、做西点的,一定让你满意。"

    面对着妻子的深挚感情和真诚意愿,志摩只有哑然了,将所想说的话都收回到心里,让它默默地折磨自己的灵魂。幼仪还在不断地说下去。结婚后,她第一次爆发出这样的激情。她告诉丈夫,在丈夫多次写信敦促她出国时,她是怎样下定决心,毅然丢下一切,忍受旅途的劳顿,踏上异国的国土,来到他的身边。她以为他需要她,她以为从此可以跨越心灵的沟壑,她将重新开始生活……

    志摩没有听过她的话。他茫然地望着窗外孤独的白桦树在夜色里摇曳,他感到矛盾、彷徨、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