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一卷·第七部(1/2)

    (十五)

    "我去理发啦!"志摩朝窗里喊了一声,推起自行车出去了。今天是星期天。

    他没有去理发店,而是在一家杂货铺前停了车。

    店主是老纳翰。他是个和善而不喜饶舌的老人,滚圆的秃脑袋安置在滚圆的躯干上,脸红得像个印第安人。志摩喜爱他的和善,需要他的沉默。志摩在这儿买烟、糖、咖啡,还在这儿取信。林徽音的信就寄到这儿,几乎每天都有一封。

    "约翰先生!您好!"志摩老远就向他打招呼。放好车,他走近柜台。"一包烟。有信吗?"

    老约翰一笑,跟着笑得眯成一条线。他在志摩面前放上一包红色的香烟和一只紫色的信封。

    志摩将烟放进口袋,打开了信封。

    ……告诉您,福也尔有一套精美的济慈全集,我替你订下了,下午三时去取。

    志摩看看怀表,将自行车寄放在老约翰店里,跳上电车就赶往伦敦市内。

    福也尔是切林克拉斯路上一家最大的旧书铺,四层楼,还带地下室。志摩和徽音常来这里买书,从书山书海中寻觅自己心爱的作品,往往弄得满手尘灰,捧着一大叠书,笑盈盈地走出店铺。

    今天书店里人不多,志摩走到预订处一问,果然有一套《济慈全集》留着。付了钱,夹着出来,徽音正等在马路对面。

    "谢谢,徽徽。这部书我觅了多时,多亏你的细心……"

    "我学校离这儿近,每天放学我都要来光顾一次,正巧发现。"

    "走,我请你喝咖啡。"

    一家蓝色的小咖啡馆,蓝墙、蓝柱、蓝窗格、蓝窗帘、蓝桌椅、蓝茶具。杯里的热气在幽暗的灯光、悠扬的乐声里缭绕。

    "老样子,你三块,我不要。"徽音往志摩的杯里放了方糖。

    "咖啡里放三块糖,说明我的浅薄,没有涵养功夫去品味那隽永的苦味,正像我无法忍受缺少爱和美的生活一样。"

    "你以为我喝苦咖啡,是一种深沉的表现吗?不对!我喝不放糖的咖啡,是需要它来提醒甜美的可爱。正如我热爱生活才去读陀思妥也夫斯基的书一样。有人说,多看他的小说,心会沉下去,我却偏偏相反,在他那灰色的作品里我却看到了苦难的伟大,生命的力量。每当我合上最后一页书,我的心就飞得高高的。"

    "庆幸你的灵魂天生有一对强劲的翅膀,没有在那苦味中沉没。"

    "不喜欢喝咖啡的女人,就不是个有情趣的女人。男人有烟,有酒,女人只能在这或浓或淡的苦味中去寻觅飘渺的意境了!"

    "将我们的这些话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很好的咖啡对话录。"

    徽音"噗哧"一笑,说:"瞧,别人都在温文尔雅地喝咖啡,哪像我们俩,从一杯咖啡上引出这么多的废话,你说是卖弄呢,还是矫情?"

    "那好,还它个朴实,沉默。各自品味咱们的甜的和苦的咖啡吧。"

    他俩慢慢地啜饮着咖啡,好久不说话。

    黑色的唱片旋转着,一支用古老的爱尔兰民歌改编成的小提琴乐曲的音流,缓缓地流淌着,如烟如梦,袅袅升起,盘旋在这散发着浓郁的咖啡香味的屋子里。

    "我想起了莎翁的话:'几根马尾巴和羊肠子,将人的灵魂都吊出来了。'"

    "这老头的话说得多绝!"

    "我还没有看到过谁说出关于音乐的更妙的话。"

    "波特莱尔的那首《音乐》呢?"

    "那不同。那是一种象征的感觉,莎翁的是譬喻……"

    "啊,您听!徐兄,那提琴拉得很不错呢,我敢说那不是个一般的乐师,一定是位名家……那只手好像抚摸在我的心上。"徽音突然拾起头,脸上浮现一抹红晕,眼睛湿润润的,"这琴声有咖啡的苦味,这咖啡有琴声的旋律……徐兄,你能常常陪伴我来这儿喝咖啡、听音乐吗?"

    "徽徽,你就是琴声,你就是咖啡,你是咖啡和琴声的混合。靠近你,我的灵魂就会颤抖……"

    两人长久地对望着。眼睛的门打开了,彼此径直走进对方的心灵深处。

    她垂下眼睑,轻轻地说了句:"我们该走了。"

    "不能……再坐会吗?"志摩小心翼翼地问。

    徽音摇摇头。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房屋、树木、街道都亮着灰色的光。两人翻起衣领,在行人稀少的街上走着。雨丝,像一个看不到形象的老人的叹息和低语,在他们的发间耳际回环萦绕,志摩和徽音只觉有一种冰凉的快意。

    从屋顶和梧桐叶上摘下的点儿大了,就有点像泪了。

    走到一块画有一把大伞的广告牌前,两人停住了。

    "那上面有偌大一把伞,而我们两人却淋得像两条鱼。"徽音忽然笑出声来。

    "什么鱼?比目鱼?"

    徽音嗔怪地盯他一眼。"您挺调皮。"

    "好,不说俏皮话了,我有一句正经话对你说,"志摩壮胆说道,瞧着徽音的眼睛,"它藏在我心底很久了。"

    "正经得就像《论语》、《传道书》里的话?"

    志摩不作声,掉头就往前走。

    徽音赶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生我的气了?徐兄?"

    "这句话藏在我心里很久了,"志摩突然转过身子,双手抓往徽音的手,"我想压抑它,它愈来愈强有力,我想扼杀它,它愈来愈生气勃勃;我想熄灭它,它愈来愈旺盛炽烈。它紧紧地咬啮我的心,说它像毒蛇吧,每一个齿痕都是甜的;说它是幸福吧,它又折磨我,烦恼我,弄得我萎顿无力,头晕脑胀。我整日整夜不得安宁,合上眼,它又化成梦魔缠绕着我,压在我胸间。我透不过气来,我呻吟,我挣扎,可是就像陷在沼泽里,困在吃人的草中,动弹不得,逃不出去。翻开书,拜伦、雪莱扮着怪脸笑我怯懦;走在田野里,头上的白云,脚下的小草都骂我庸俗,为什么不敢吐露,怕什么世人的口舌;我的洒脱,我的奔放,我的诗人气质,都到哪里去了?徽,我不得不说,出了口,管它洪水泛滥,山崩地裂,天灾**!"志摩喘着气,拉开衣领,让愈下愈大的雨水淋着自己。

    "别说,别说,"徽音急急地将手放到他的嘴上,"求求您,别说吧!说了,您,我,都得不到安宁。难道您不愿再陪我到那蓝房子里去喝咖啡听音乐了?说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就结束了!"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志摩双手搭在她瘦削的双肩上,看着她那感动着的痛苦着的面容。

    徽音拢了拢他敞开的衣领,又将他湿透了的头发朝上理了理。

    "……我心里也有一切话,也许藏了和您同样的长久,也许和您同样的既甜蜜又痛苦,也许和您同样的想说又不敢说。"

    "徽——"

    "不要说,不说,我们两人都不说,"徽音把自己的头偎到志摩胸前,"让它永远藏在心底,深深的。浑浑然,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