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9 圣诞节前夜(2/2)

。或许吧,这就是大家都管他叫大肚汉的缘由。自从他来到这个村子里,没过多久大家就知道他是个巫医。有人生了病,马上去请帕楚克;而他只须嘴里念念有词,病痛便不治而愈。有时,饿馋了的贵族老爷让鱼骨头卡住了,帕楚克手法娴熟地往背上捶上一拳,那鱼骨头便霍然而出,一点也不损伤贵族老爷的喉咙。近来很少见他出门了。个中原因也许是他疏懒成性,也许是对他来说,出入人家的门户是一年比一年难了。于是,村里人只好上门去求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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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液量名,等于12.3升。

    铁匠有些胆怯地推开了门,只见帕楚克像土耳其人似的盘坐在地板上,面前搁着一只小木桶,上面放着一盆面丸子。那汤盆的位置恰好与他的嘴一般齐。他连手指头也不必动一动,只稍微低下头便挨着盆边,大口大口地喝着稀汤,不时地用牙叼起丸子来吃。

    “不行,”瓦库拉暗暗想道,“这家伙比楚布还懒得多:楚布至少还用勺子吃东西,而这家伙连手都懒得抬一抬!”

    帕楚布兴许是专心专意地在吃丸子,因为铁匠刚进来,便对他深鞠一躬,而他似乎根本就没看见。

    “我来求你老人家了,帕楚克!”瓦库拉又鞠一躬,说道。

    胖子帕楚克抬了抬头,又吃起丸子来了。

    “你听了别生气,听人说……”铁匠鼓足勇气说道,“我这么说可不是要冒犯你,——说你跟魔鬼有点儿沾亲带故的。”

    瓦库拉说完这话,不禁吓了一跳,觉得自己说得太直白了,没有把难听的话说得委婉些,心想帕楚克准会抓起小木桶连同汤盆一起砸到他的头上来,于是闪在一边,又用袖子遮住头脸,提防那盆稀汤和丸子会泼到他的脸上。

    然而,帕楚克只是瞟了他一眼,仍旧吃他的面丸子。铁匠这下来劲了,接着说道:

    “我来求你,帕楚克,上帝保佑你百事顺遂,添财进宝,麦黍满仓!”铁匠有时也会说上几个时髦的词儿;这是他在波尔塔瓦给百人长彩绘木板围墙时学到的本事。“我罪孽深重,只有死路一条,在这人世上没什么指望了!是灾是祸,都躲不过,只好去求魔鬼帮个忙。怎么样,帕楚克?”铁匠见他仍旧一言不发,又说道:“我该怎么办呢?”

    “既然你要魔鬼帮忙,那就找魔鬼去吧!”帕楚克眼皮也没抬,仍然吃着他的面丸子。

    “我就是为这事才来求你的,”铁匠又行了个礼,答道,“我想,除了你,这世上没有人知道怎么才能找到魔鬼。”

    帕楚克还是默不作声,吃着剩下的面丸子。

    “你就行行好吧,好心人,可别见死不救!”铁匠恳切地说,“猪肉、腊肠、荞麦粉,噢,还有亚麻布、小米或者别的东西,只要你开口,……就像好人之间那样恩恩相报……我都舍得。只求你指点指点,比方说,怎么才能找到魔鬼?”

    “魔鬼就在身后,又何必到远处去找,①”帕楚克漫不经心地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那副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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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民间迷信传说,人的右肩旁边站着天使,左肩旁边站着魔鬼——它总是伺机给人带来灾难或祸害。

    瓦库拉两眼盯着他看,仿佛那额头上写着这句话的解释似的。“他说什么?”瓦库拉脸上的表情无言地探询着;那半张开的嘴准备把帕楚克就要说出来的话,像吃面丸子一样吞下去。可是帕楚克又一声不吭了。

    这时,瓦库拉发现面前的面丸子和小木桶都倏然不见了;可是地板上却摆上了两个木汤盆:一个装满了甜馅饺子,另一个盛着酸奶油。“我倒要看看,”他自言自语说,“帕楚克怎么吃这些甜馅饺子。他总不至于像吃面丸子那样低头去叼吧,再说也不行了:甜馅饺子总得先蘸点酸奶油吧。”

    他正在琢磨着,帕楚克已经张开嘴,瞧瞧甜馅饺子,再把嘴张得更大些,就在这当儿,一只饺子从汤盆里蹦了出来,啪的一声落在酸奶油里,翻了个个儿,往上一跳,不偏不倚落到他的嘴里。帕楚克一口吃了,又张开大嘴,接着另一只饺子又同样进了他的嘴里。他只须花点咀嚼和吞咽的工夫。

    “真是咄咄怪事!”铁匠心里暗想,惊讶得张着嘴,立刻觉得有一只饺子朝他的嘴里飞过来,而且抹了他一嘴的酸奶油。铁匠拿开饺子,抹了抹嘴唇,心想这人世间真是无奇不有,魔鬼居然能使人变得这么乖巧,于是认准只有帕楚克才能助他一臂之力。“我再求求他,请他好好指点我……不过,真见鬼!今天是该吃蜜饭的斋期①,他倒吃起甜馅饺子来了,而且还是荤饺子呢!我真是个大傻瓜,还站在这里,真是罪孽!还是回去吧!”于是,虔诚的铁匠慌忙地跑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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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圣诞节前的斋期,要禁食乳类和肉食等荤食。

    再说魔鬼呆在麻袋里早就乐坏了,再不能看着这么好的一个猎物从手里溜掉了。只等瓦库拉刚刚放下麻袋,他就从中跳了出来,一下子骑到了铁匠的脖子上。

    铁匠禁不住浑身一阵寒颤;他吓得脸色煞白,手足无措,刚想画个十字……可是魔鬼把那张丑脸早凑到他的右耳旁说:

    “我是你的朋友,为了同伴和朋友我凡事都尽力!我可以给你钱,要多少都行,”他又对着铁匠的左耳朵尖声叫着。

    “奥克桑娜今儿就归咱们啦,”他把丑脸又转到右耳旁,低声说道。

    铁匠站在那儿动着心思。

    “好吧,”他终于说道,“你若办得到,我就听你的!”

    魔鬼双手一拍,乐得骑在铁匠的脖子上奔驰起来。“这一回铁匠上钩啦!”他心里暗忖道,“这一回我要找你算帐了,亲爱的,你那些拙劣的彩画和荒唐的故事可把我们魔鬼害苦了!如今,我的同伴要是知道,全村最是信神如命的人捏在我的手心里,该说什么呢?”想到这里,魔鬼高兴得笑了起来,因为他想像着到了地狱里怎么去逗弄那些拖着尾巴的同类,而那个自以为最有心计的瘸腿魔鬼一定会气得发狂呢。

    “喂,瓦库拉!”魔鬼吱吱叫着,仍然骑在铁匠的脖子上,仿佛担心他会逃走似的,“你知道,不订个契约是办不成事情的。”

    “那就订吧!”铁匠说。“我听人说,你们是要蘸着血签字的;等一等,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钉子来!”于是,他把一只手抄到身后,一把揪住了魔鬼的尾巴。

    “你真会逗人!”魔鬼笑呵呵地喊道。“喂,行了,别胡闹了!”

    “慢着,亲爱的!”铁匠大声嚷着,“你看看这个怎么样?”他边说边画了个十字,这一来魔鬼就变得像羔羊一样驯服了。

    “慢着,”他说,揪着魔鬼的尾巴一下子掼到地上,“我叫你知道再去教唆好人和诚实的东正教徒犯罪的好下场!”说着,铁匠抓住魔鬼的尾巴不放,一下跳到他的背上,抬手就要画十字。

    “饶了我吧,瓦库拉!”魔鬼愁苦地呻吟说,“你要什么东西,我都尽力去办,只求你放我的灵魂去忏悔:别对着我画那要命的十字!”

    “啊,你倒会唱起可怜的调门来告饶了,该死的德国佬!现在我可知道对付你的法子了。马上把我驮起来!听见没有,驮着我像鸟一样飞起来!”

    “到哪儿去?”魔鬼一副悲戚的样子,问道。

    “到彼得堡见女皇去!”

    随后,铁匠便吓得愣住了,因为他觉得身体飘然地升上了云天。

    奥克桑娜站在那儿好大一会,心里念叨着铁匠说的那几句叫人纳闷的话。她的内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她对待铁匠太无情了。要是他真的一横心弄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怎么办呢?“小心点!说不定他会一时伤心而去爱别的姑娘,又一气之下把她说成是村里首屈一指的美人,那可怎么好?不,他是爱我的。我长得这么漂亮!他决不会丢下我去爱别人;他只是赌赌气,装个样子而已。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来看我的。我实在也是冷淡他了。应该像不乐意似的让他吻一吻。那么,他也就会高兴得不得了!”接着,轻佻的俏美人便跟女伴们说说笑笑去了。

    “等等,”一个女伴说,“铁匠把麻袋丢在这儿了;你们瞧,好大的麻袋呀!他唱歌得来的东西可真不少呢,不像我们这么差劲:我看,每个麻袋里都塞进了小半只羊;一定还有数不完的腊肠和面包。真是太棒了!整个节期都吃不完哩。”

    “这些是铁匠丢下的麻袋?”奥克桑娜接过话说。“快把它们搬到我家里去,咱们仔细瞧瞧他往里面装了些什么好东西。”

    大家笑笑哈哈地都说这个主意不错。

    “可是咱们搬不动呀!”一大群姑娘大声嚷道,一面使劲挪动那些麻袋。

    “慢着,”奥克桑娜说,“咱们快去找雪橇来拉回去!”

    于是,一大群人跑着去找雪橇了。

    困在麻袋里的人憋得难受极了,虽说教堂执事用指头捅了个不小的窟窿也无济于事。要是没有人的话,他也许就想法子钻出来了;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麻袋里钻出来,岂不丢人现眼,落人笑柄……他不能不有所顾忌,于是,拿定主意等一等再说,只是夹在楚布那毫不留情的两只长统靴之间轻轻地哼哼着。而楚布呢,也很想要尽快脱身,因为他总觉得身子下面有什么东西硌着怪难受的。可是,他一听到女儿的那个主意,便放下心来,不想钻出来了,因为他心里盘算着,到他家里还要走百十来步,说不定还有两百步远呢。要是钻出去了,还得整整衣衫,扣好羊皮袄的扣子,系好腰带——该有多少麻烦事!再说宽边圆帽还留在索洛哈家里了。不如让姑娘们用雪橇把他拉回家去。然而,事有凑巧,完全出乎楚布的意料之外。就在姑娘们跑去找雪橇的当儿,长得干干瘦瘦的教父从小酒店里出来,垂头丧气,心绪不佳。小酒店的老板娘说什么也不肯赊帐了;他本想闲待着,说不定有一位虔诚的贵族老爷上酒店来,请他喝上一杯;可是,该他时乖运舛似的,所有的贵族老爷都足不出户,像诚实的东正教徒那样跟家人在一起吃蜜饭。教父暗自诅咒着世风日下和不肯赊帐的老板娘的铁石心肠,不小心撞到麻袋上,便驻足而立,满腹狐疑。

    “瞧,这是谁把这些大麻袋扔在路上了!”他环顾四周,说道,“兴许这里面装的是猪肉吧。这人也真走运,唱歌得了这么多各式各样的礼品!这些麻袋可不小呢!就算里面装的全是荞麦面包和烙饼,那也是宝贝呀。即使里面尽是大圆面包,那也不错嘛:犹太女老板也肯用一个大圆面包换一杯伏特加。快点儿搬走吧,免得有人看见了。”说着,他把藏着楚布和教堂执事的那只麻袋,一下子扛到肩上,可是觉得这麻袋太沉了。“不行,一个人还扛不动呢,”他说,“真是凑巧,那边来了织布匠沙普瓦连柯。你好哇,奥斯塔普!”

    “你好,”织布匠停下脚步,说道。

    “上哪儿去呀?”

    “随便走走。”

    “帮帮忙吧,好心人,把这些麻袋搬走!不知是谁把唱歌得来的东西扔在路上就不管了。咱俩对半分吧。”

    “搬麻袋?里面有什么东西?是白面包还是大圆面包?”

    “是的,我想,什么东西都有。”

    接着,他们急急忙忙从篱笆上拔下两根木棍儿,搁上一只麻袋,抬起就走。

    “咱们抬到哪里去?上小酒店去么?”织布匠边走边问道。

    “本来,我也想抬到小酒店去;可是,那该死的犹太婆子准会疑神疑鬼,以为咱俩是偷来的;再说我刚从小酒店里出来。倒不如先抬到我家去。那儿没有人碍手碍脚的:我那婆子不在家。”

    “真的不在家么?”织布匠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谢天谢地,我还没有糊涂到这步田地,”教父说,“除非是鬼使神差,我是不会跟她碰在一块儿的。我估摸她这会儿跟娘儿们去游逛了,不到天亮不会回来。”

    “那是谁呀?”教父的妻子听见外屋有响动——那是好占便宜的两个朋友扛着麻袋弄出的响声,便出来开门,大声问道。

    教父一下子楞住了。

    “这可糟了!”织布匠垂下手说道。

    教父的妻子是人世间屡见不鲜的那种宝物。跟她的丈夫一样,差不多很少待在家里,几乎成天在姑婆叔嫂和阔老太太家里转游着,死乞白赖地混饭吃,曲意逢迎,然后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只是到了早晨才跟丈夫拳脚相向,因为只有这个时刻他们才打个照面。他们家的房子年久失修,比乡文书的灯笼裤还显得破旧得多,房顶的稻草有好几处都掉落了。篱笆只剩下寥寥几根,支离破碎的,因为村里人出门从来不带打狗棍,都指望经过教父家的菜园时顺手拔下一根篱笆桩子用用。家里的炉灶是三天两头不生火的。温存的妻子从好心人那儿讨来的东西,总是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丈夫知道,却常常专横地夺过丈夫弄来的东西,当然,如果他还没有来得及在小酒店里换酒吃掉的话。教父虽说遇事冷静,可也不喜欢对她事事忍让,所以几乎总是鼻青脸肿的走出家门,而他那口子则唉声叹气,慢慢吞吞地去找老太婆们诉说丈夫的胡作非为和她遭受的拳打脚踢。

    现在可以想像得到,织布匠和教父落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处境中是多么的难堪。他两人放下麻袋,用身子挡住,又用衣服的下摆遮住;可是已经迟了:教父的妻子虽说老眼昏花,可是麻袋倒是一眼便瞧见了。

    “挺不错嘛!”她说,那副神态分明流露着鹰隼逮住了猎物一般的愉悦。“挺不错,唱歌得来这么多东西!这才是好样的人干的事儿;可是,不对呀,我估摸是在什么地方偷来的吧。快让我瞧瞧,听见吗,马上给我瞧瞧这麻袋里的东西!”

    “魔鬼才给你瞧,我们可不干,”教父端起架子说。

    “跟你什么相干?”织布匠说,“是我们唱歌得来的,又不是你的。”

    “不行,你得给我瞧瞧,没出息的酒鬼!”教父的妻子嚷嚷起来,猛地挥拳打在高个子的教父的下巴颏上,朝麻袋直奔过去。

    而织布匠和教父则气势凛然地护着麻袋,逼着她连连后退。还没等他们明白过来,那妇人已跑到外屋拿来了火钩子。她麻利地抽打着丈夫的双手和织布匠的背脊,冲到麻袋旁站定了。

    “怎么放她过去了?”织布匠才明白过来,说道。

    “咦,怎么就让她过去了!你干吗放她过去?”教父冷静地说。

    “看得出来,你们家的火钩子是铁打的!”织布匠沉默了片刻,挠挠背脊说。“我那婆子去年在集市上买了一把火钩子,花了二十五戈比,——那火钩子倒不打紧……打在身上不怎么痛……”

    这时,那占了上风的妇人把灯盏搁在地上,解开了麻袋,往里瞧瞧。然而,她那双昏花的老眼曾经一眼就看见了麻袋,这一回却看走了样。

    “欸,装着一头整猪哩!”她大声嚷嚷说,高兴得拍起手来。

    “一头整猪!听见吗,一头整猪呢!”织布匠推推教父说。

    “都怪你!”

    “有什么法子呢!”教父耸耸肩说。

    “什么法子不法子?咱们还站着干吗?把麻袋夺过来!喂,动手吧!”

    “滚开!滚!这是我们弄来的猪!”织布匠逼上前去,嚷嚷说。

    “走开,走开,鬼娘们!这不是你的东西!”教父也走近前去说道。

    那妇人又拿起了火钩子,可是楚布就趁这个空儿钻出了麻袋,站在外屋的中间,伸着懒腰,就像是睡了一大觉刚醒过来一样。

    教父的妻子两手往衣服的下摆一拍,尖声大叫起来,三人都不由自主地目瞪口呆。

    “这蠢货,还说是一头整猪!这哪里是猪呀!”教父瞪着大眼珠子说。

    “瞧,把一个大活人塞进了麻袋里!”织布匠吓得倒退了几步,说。“不管怎么说,也不管怎么想,肯定是恶魔捣的鬼。

    要不然,他从窗口里还挤不过身子呢。”

    “这不是干亲家嘛!”教父定睛一看,喊了起来。

    “你当我是谁呀?”楚布装着笑脸说道。“怎么,我这个玩笑开得不错吧?你们是想把我当作猪肉来吃掉么?慢着,我来让你们高兴高兴,麻袋里还装着一个什么东西,——要不是一头野猪,那也会是一只小猪或者别的牲畜。老是在我的身子下面拱来拱去的。”

    织布匠和教父都朝麻袋奔过去,而女主人呢,就从另一头紧抓不放,要不是教堂执事眼看再也藏不住了,就从麻袋里爬了出来,他们之间就定会有一场你争我夺。

    教父的妻子简直惊呆了,不由地放下了手里的一只脚,原来她是拽住教堂执事的脚往外拉的。

    “又是一个人呢!”织布匠战战兢兢地喊着,“鬼知道成了个什么世道……脑袋都给搅昏了……不是腊肠,也不是大圆面包,倒是把个活人塞进麻袋里了!”

    “这不是教堂执事嘛!”楚布说,他比任何人都更觉得不可思议。“原来如此!这个索洛哈不简单哪!把人装进麻袋里……难怪她那里一屋子的麻袋……现在我全明白了:她每个麻袋里都塞进了两个人。我还以为她只对我一个人……好一个索洛哈!”

    姑娘们一看少了一个麻袋,觉得有点纳闷。“没办法,咱们只剩下这个麻袋了,”奥克桑娜嘟哝着。大家抬起麻袋,放到雪橇上。

    村长拿定主意,一声不吭,暗自盘算着:要是他喊叫起来,让人打开麻袋,把他放出去,——那么这些傻妞们一定会吓得四散奔逃,以为麻袋里蹲着一个魔鬼,说不定会把他丢在这外头冻上一夜。

    这时姑娘们齐心协力,手挽着手,推着雪橇,像一阵旋风似的,在嘎吱作响的雪地上往前直跑。许多人淘气地坐到雪橇上;另一些人则爬到村长的身上。村长拿定主意,强忍着。她们终于到家了,敞开了通向外屋和房间的大门,嘻嘻哈哈地把麻袋拖了进去。

    “咱们瞧瞧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吧,”大伙高声喊着,七手八脚地去解开麻袋。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麻袋里憋得十分难受的村长打了一个很响的饱嗝,紧接着又连连打呃和大声咳嗽起来。

    “哎呀,里面是个人!”大伙儿尖叫起来,惊魂不定地夺门而逃。

    “真是活见鬼!你们发疯似地往哪儿跑?”楚布走了进来,问道。

    “噢,爹!”奥克桑娜说,“麻袋里蹲着个人呢!”

    “麻袋?你们打哪儿弄来这个麻袋的?”

    “是铁匠扔在路上的,”大伙儿齐声说道。

    “唔,是这样的,我说嘛……”楚布暗暗想道。

    “你们怕什么呀?咱们来瞧瞧吧。喂,好人儿,我们不知道怎么称呼你的名字和父名①,你可别见怪,你从麻袋里爬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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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等民族,人名由名字、父名和姓三部分组成,称呼人的名字和父名表示尊敬。

    村长爬了出来。

    “哎呀!”姑娘们尖叫起来。

    “连村长也钻进麻袋里了,”楚布困惑不解地自言自语说,一面从头到脚打量着他,“原来如此!……咳!……”他再也不好说别的了。

    村长本人也同样狼狈不堪,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外面大概很冷吧?”他问楚布说。

    “是很冷的天气,”楚布答道。“劳驾,我想打听一下,你是用什么擦靴子的:用羊脂油还是焦油?”

    他言不由衷,本来是想问一句:“村长,你怎么也钻进了麻袋里?”——可是,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怎么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了。

    “用焦油擦要好一些!”村长说,“好,再见了,楚布!”说完,他把宽边圆帽扣到头上,便出门去了。

    “我干吗傻里傻气地问他用什么东西擦靴子呀!”楚布望望走出门去的村长的背影,说道。“这个索洛哈可不简单哪!把这样一个体面的人也塞进了麻袋里!……哼,这鬼婆娘!而我还当傻瓜……那该死的麻袋弄到哪里去了?”

    “我把它扔到屋角里了,那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了,”奥克桑娜说。

    “我知道这里面的把戏,没有什么东西了么?把麻袋拿来:那里面还有一个人!把它好好抖一抖……什么,没有了!……哼,这该死的婆娘!你瞧她那模样——就像是个圣徒,从来不沾一点荤腥似的。”

    我们暂且让楚布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去发泄一腔的怨愤吧,现在再来说说铁匠的事儿,因为外面天色已晚,想必有八点多钟了。

    瓦库拉起初觉得心惊肉跳,因为他腾空而起,升上了云天,俯看大地,什么也看不见,宛如一只苍蝇挨着月亮疾速地飞过,要不是稍稍低下头来,那帽子保不定就碰着月亮了。可是,只过了片刻工夫,他便精神抖擞起来,开始拿魔鬼来逗趣了。每当他从脖子上取下柏木做的十字架,送到魔鬼跟前的时候,那魔鬼便喷嚏连天,咳嗽不止,真是好玩极了。他又故意抬起手来,搔搔脑袋,而魔鬼却以为他又要画十字了,便驮着他飞得更加疾速。高空中一切都明晃晃的。在银色的薄雾里,空气是透明的。任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看见一个巫师坐在瓦缸里,风驰电掣般一掠而过;星星聚成一堆,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一大群精灵在旁边团团旋舞;一个在月光下手舞足蹈的魔鬼见了疾驰而过的铁匠,脱帽致意;一把扫帚向后飞去,显然,那是妖精骑着它到什么地方去过……他们还遇见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无论什么东西见到铁匠,都停下片刻,注视着他,然后又向前飞驰,继续各干各的事情;铁匠一直在疾驰而行;忽然眼前一片金光闪耀,原来是彼得堡的万家灯火(不知由于什么缘故正在张灯结彩)。魔鬼飞过城门的栏木,摇身一变而成了一匹马,于是铁匠便骑着矫捷的骏马来到了大街上。

    我的天哪!一派喧闹、轰鸣、华丽的景象;街道两边耸立着四层楼房的高墙;马蹄得得,车轮辚辚,汇成一片轰鸣之声,从四面八方发出回响;处处楼房鳞次栉比,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座座桥梁颤动着;四轮马车来回疾驰;车夫和前导驭手大声吆喝着;积雪在四处奔涌而来的上千辆雪橇底下嘎吱作响;行人瑟缩着身子,拥挤在挂满灯碗的屋檐下面,他们庞大的身影在墙上一一闪过,那头部的影子爬上了烟囱和屋顶。铁匠惊讶地四面张望着。他仿佛觉得,一幢幢楼房那无数的火红的眼睛都朝向他,一个劲地凝望着。绅士如云,一个个穿着呢料挂面的皮袄,他不知道该向谁脱帽致敬。“我的天哪!这里有多少绅士老爷!”铁匠心里想道。

    “我想,每个身穿皮袄从街上走过的人,准是陪审官无疑了!而那些乘坐装有玻璃的豪华轻便马车的人不是市长,想必就是警察署长,要不官阶还要高些呢。”他正兀自沉思着,魔鬼忽然问道:“是直接去见女皇么?”——“不,我心里有点发怵呢,”铁匠暗自想道。“不知道秋天路过狄康卡的那几个扎波罗热人住在什么地方。他们是从谢奇来向女皇递呈子的;还是找他们商量一下的好。”

    “喂,撒旦,你钻到我的口袋里去,带我去找扎波罗热人吧!”

    魔鬼一刹那间变得又瘦又小,毫不费力地钻进了铁匠的口袋里。瓦库拉一转眼来到了一幢大楼的前面,不知不觉上了楼,推开门,只见里面是一间陈设华丽的房间,光彩夺目,不由地倒退了几步;他稍稍定了定神之后,便认出他们就是路过狄康卡的几个扎波罗热人,用焦油擦得锃亮的一双双靴子压在身子底下,正盘坐在绸面沙发上,抽着一种名叫“混合烟”①的十分浓烈的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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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由烟叶、茎、筋等混合制成的烟草。

    “你们好啊,各位爷们!上帝保佑你们!咱们又在这儿碰面了!”铁匠走上前去,深鞠一躬。

    “这是谁呀?”一个正对面坐着的人问那个坐得远些的人说。

    “你们不认得了吧?”铁匠说,“我是铁匠瓦库拉!秋天你们打从狄康卡路过的时候,上帝保佑你们身体康泰、长命百岁,在我们那儿作客住了差不多两天呢。我还给你们那带篷马车的前轮上了一个新轮箍呐!”

    “噢!”还是那个扎波罗热人说道,“你就是那个彩画画得不错的铁匠呀。你好哇,老乡,上帝打发你上这儿来干吗?”

    “没什么,想来看看,听人说……”

    “那好呀,老乡,”扎波罗热人故作炫耀地说,想要显示一下他也能说俄语,“咋样,这城市顶顶大的么?”

    铁匠也不想甘拜下风,显得没见过世面似的,再说我们早在此之前就知道了,他本人是通晓文墨的。

    “闻名遐迩的都城!”他十分沉静地回答说。“还用说么,高楼林立,到处挂着十分出色的图画。许多楼房都写着金箔大字,令人叹为观止。没说的,恰到好处!”

    扎波罗热人听着铁匠说得娓娓动听,立刻对他刮目相看。

    “老乡,我们以后再跟你细谈吧;现在我们就要去晋见女皇①”

    “去晋见女皇?求求你们,各位爷们,把我也带去吧!”

    “带你去?”扎波罗热人说,那口气就像老男仆②对一个嚷着要骑高头大马的四岁孩童说话一模一样。“你去干什么呀?不,不行。”这时,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深沉的表情。“老弟,我们可是要跟女皇谈自己的正经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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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叶卡捷琳娜二世(1726—1796),1762年起为俄国女皇。

    ②贵族家庭中专门照管小孩的仆人。

    “带我去吧!”铁匠还是央求说。“你求求他们呀!”他用拳头敲了一下口袋,悄声对魔鬼说道。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扎波罗热人就说了:

    “真的,伙计们,就带他去吧!”

    “好吧,就带上他吧!”其余的人也同意了。

    “那就穿上我们的衣服吧。”

    铁匠赶忙换上一件绿色的短上衣,忽然门推开了,进来一个身披金银绦带的人,说该动身走了。

    铁匠上了一辆宽敞的四轮马车,晃晃悠悠地坐在弹簧坐垫上,街道两旁的一幢幢四层高的楼房匆匆向后退去,一条马路喧闹着,仿佛是朝着马蹄底下奔涌而来,这时他又一次觉得难以置信了。

    “我的天哪,多么明亮!”铁匠暗暗想道。“我们那儿大白天也没有这么亮堂。”

    几辆四轮马车停在宫门前面,扎波罗热人下了车,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外厅,接着又登上了灯火辉煌的楼梯。

    “多么精美的楼梯!”铁匠喃喃自语说,“真舍不得用脚去踩呢。多么漂亮的装饰!有人说,故事都是编出来骗人的!干吗要骗人呀!我的天哪,多么精致的栏杆!做得多精巧!光一块铁就值五十卢布吧!”

    上楼之后,扎波罗热人走过了第一间大厅。铁匠怯生生地跟在后面走着,唯恐在镶木地板上滑倒了。走过了三间大厅,铁匠还是惊叹不已。进了第四间大厅,他禁不住走到挂在墙上的一幅画跟前。那是圣母怀抱圣子的名画。“多美的画!多么神奇逼真!”他念叨着,“就像是呼之欲出!活灵活现!瞧,那圣子!两只小手紧紧攥着!笑盈盈的,多么招人怜爱!还有那色调!我的天哪,多么和谐!我想,这儿土黄色是一点儿也没有用,全都用的是绿色和红色;而天蓝色又是多么艳丽!好一幅杰作!这底色抹上去的大概是铅白吧。话又说回来,这些彩画不管多么妙不可言,而这个铜把手,”他走到门边,摸着门锁,继续说下去,“更叫人拍案叫绝。好精致的手艺!我想,这都是用重金聘请德国工匠制造的……”

    要不是一个身穿镶有金银边饰制服的仆役捅了捅他的胳膊,提醒他别掉队了,他还会独自欣赏议论下去。扎波罗热人又走过了两间大厅,这才停了下来。吩咐他们就在这里等候晋见。大厅里有几位身穿绣金制服的将军在来回走动。扎波罗热人四面行礼,然后站成一堆。

    过了片刻,一个身材魁梧、相当结实的人在一群侍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身穿统帅服,足登黄皮长统靴。他头发散乱,一只眼稍许歪斜,脸上显露出目空一切的傲慢神色,一举一动都透出他惯于发号施令的习性。所有在场的将军本来都是高视阔步的样子,现在就都忙碌起来,不住地弯腰鞠躬,仿佛是留神着他的每一句话乃至他的每一细微动作,以便抢先去执行他的旨意。然而那位统帅并不理会,微微点了点头,径直朝扎波罗热人走去。

    扎波罗热人一齐深鞠一躬。

    “你们全到齐了吗?”他拖长声调问道,说话略带鼻音。

    “都齐了,老爷!”扎波罗热人又鞠一躬,回答说。

    “我怎么教你们说话的,你们不会忘记吧?”

    “是,老爷,我们不会忘记。”

    “他是皇上吗?”铁匠问一个扎波罗热人说。

    “哪里是什么皇上!他就是波将金①,”那人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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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格·亚·波将金(1739—1791),俄军统帅,1762年宫廷政变的组织者,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宠臣和亲密助手。克里米亚归属俄国后,获得特级公爵称号。

    从另一间房里传来了说话声,一大群穿绸着缎、拖着长裾的贵妇和身穿绣金长外衣、脑后梳着小发髻的大臣走了进来,铁匠一时不知所措。他只见一派华丽灿然,别无它物。扎波罗热人一齐跪倒在地,异口同声地高喊道:

    “请圣上娘娘恕罪!请圣上娘娘恕罪!”

    铁匠什么也看不清,却也十分虔诚地匍匐在地。

    “起来吧!”一个既带有命令意味却又悦耳动听的声音在他们头顶上方回荡。几个近臣忙作一团,推搡着扎波罗热人站起来。

    “我们不起来,圣上娘娘!我们不起来!情愿去死,也不起来!”扎波罗热人喊道。

    波将金咬着嘴唇,终于亲自走上前去,低声对一个扎波罗热人说必须服从。扎波罗热人起身站立。

    这时,铁匠也大胆地抬起头,一眼看见站在面前的是一位身材不高、稍显肥胖的妇人,脸上略施粉黛,长着一双碧蓝的眼睛,面带微笑,却透出一副懔然可畏、足以使人臣服、只有权倾一国的女性才有的神色。

    “特级公爵大人答应让我今天跟从未见过的子民们见见面,”长着一双碧蓝眼睛的贵妇人说,好奇地打量着扎波罗热人。“在这儿对你们招待得好吗?”她走近前去,接着说道。

    “感谢圣上娘娘恩典!招待得好,不过这儿的绵羊肉跟咱们扎波罗热的可大不一样,干吗不能对付着过呢?……”

    波将金眼看扎波罗热人一点也不照着他教的话说,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其中一个扎波罗热人抖擞起精神,走上前去禀报说:

    “请圣上娘娘恕罪!干吗要折磨忠实的子民呢?是怎么触犯圣颜了?难道说我们跟可恶的鞑靼人联过手,还是说是勾结过土耳其人?是我们行动上背叛了圣上还是心思上不忠于圣上?为什么不赐给我们恩宠?起初听说圣上下旨到处修筑堡垒来防着我们;随后又听说圣上要把我们改编为短筒枪手①;眼下又听说有新的灾祸临头。扎波罗热军团有什么不是?难道带领圣上的大军穿过彼列科普地峡和帮助圣上的将军砍杀克里米亚人,也有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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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775年,叶卡捷琳娜二世取消了扎波罗热军团的特权,把扎波罗热的土地分封给了宠臣。此处系指强迫扎波罗热的哥萨克在军队中定期服役一事。

    波将金默不作声,用一把小刷子不经意地刷着手上戴满的钻石戒指。

    “你们有什么要求呢?”叶卡捷琳娜关切地问道。

    扎波罗热人心照不宣地彼此望了一眼。

    “是时候了!女皇陛下在询问有什么要求呢!”铁匠自言自语说,忽然卜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女皇陛下,小民罪该万死,望乞恕罪,陛下听了可别生气,我想问问,陛下脚上穿的鞋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依我看,这世界上哪一个国家的鞋匠都做不了这么精巧。我的天,要是我的屋里人也能穿上这样的鞋子多美呀!”

    女皇笑了起来。大臣们也都笑了。波将金是又皱眉头又装笑脸。扎波罗热人捅捅铁匠的胳膊肘,以为他是疯了还是怎么的。

    “你起来吧!”女皇亲切地说。“既然你很想要一双这样的鞋子,这不难办到嘛。马上给他拿一双最贵重的鞋子来,要镶金的!真的,我倒是挺喜欢这直爽劲儿!”女皇继续往下说道,把目光转向站在较远处的一个中年人①,面孔圆胖而略显苍白,简朴的长襟外衣上钉着几颗珠母钮扣,表明他并非朝中的大臣,“这个人倒是值得您那机智的妙笔描写一番呢!”

    “女皇陛下,您过奖了。这至少要有拉封丹②的文才才行啊!”那个身着缀有珠母钮扣的长襟外衣的人躬身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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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系指杰·伊·冯维辛(1745—1792),俄国当时著名的喜剧作家。

    ②拉封丹(1621—1695),法国著名作家和思想家,著有许多寓言和讽刺作品。

    “说实在的,我到现在还是非常喜欢您写的《旅长》。您朗诵得真好!怎么,”女皇又转过身去对扎波罗热人说,“我听说你们谢奇的人是从来不娶亲的。”

    “哪儿的话,圣上娘娘!陛下也知道,人不娶亲可没法过呀,”还是那个刚才跟铁匠谈话的扎波罗热人回答说,铁匠觉得奇怪的是,这个扎波罗热人是通晓文墨的人,跟女皇讲起话来却好象故意用些粗俗的、所谓民间的方言土语。

    “真是滑头”!他暗自想着,“他这么做想必是有用意的。”

    “我们又不是僧侣,”那个扎波罗热人又接着说,“而是**凡胎的人。就像所有的诚实的东正教徒一样,也爱吃荤腥。我们那儿不少人都娶了老婆,只不过家眷没有住在谢奇。有的人老婆住在波兰,也有的人老婆住在乌克兰,还有在土耳其的。”

    这时,有人给铁匠送鞋子来了。

    “我的天哪,真是宝贝呀!”他接过鞋子,高兴得喊了起来。“女皇陛下!这样的鞋子穿在脚上,您再去溜溜冰,您的纤纤御脚会多美呀!我想,至少会像是纯白糖做成的一样。”

    女皇的确有一双匀称而秀美的纤脚,听了朴直的铁匠的一番赞辞,不由地嫣然一笑,而铁匠虽然脸色黝黑,这时穿着扎波罗热人的装束,也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了。

    铁匠受到这样的垂顾真是喜出望外,本想详细问问女皇陛下各种事情:皇上们是不是真的只吃蜂蜜和脂油,诸如此类;但是,扎波罗热人都捅捅他的腰眼,只好不再打听了。等到女皇转身去问几个长者在谢奇日子过得怎样,有些什么样的习俗时,铁匠便趁机退了下来,弯腰贴近口袋轻声说:“快驮着我离开这里!”——转眼之间便出了城门的关卡。

    “他淹死了!真的,淹死了!要是没淹死,就叫我当场死在这里!”胖墩墩的女织布匠站在当街,身边围着一群狄康卡的娘儿们,喋喋不休地说着。

    “怎么,未必我是个爱撒谎的人?我偷了谁家的牛不成?还是我恶言毒语坏了谁的事了,这么不相信我?”一个身穿哥萨克长袍、长着紫红鼻子的村妇,挥着胳膊说。“要是别列彼尔奇哈老太太不是亲眼看见铁匠上吊了,就叫我滴水不喝,干死渴死!”

    “铁匠上吊了?真是怪事!”村长刚从楚布屋里走出来,站住了,挤到议论纷纷的人群跟前说。

    “你不如赌个咒,叫你滴酒不沾才对,老不死的女醉鬼!”女织布匠答话说,“只有你这种疯婆子才会去上吊!他是淹死的!在冰窟窿里淹死的!这事我清清楚楚,就像你刚才去过小酒店一样错不了。”

    “不要脸的东西!你倒排揎起我来了!”那长着紫红鼻子的村妇怒气冲冲地说道。“你这臭娘们,闭上嘴吧!你当我不知道,教堂执事一到晚上就找你去!”

    女织布匠这下可发火了。

    “什么教堂执事?他找谁了?你干吗造谣?”

    “教堂执事?”教堂执事的老婆身穿一件外罩蓝布的兔毛皮袄,挤到吵吵闹闹的人堆里,哑着嗓门嚷道。“我要叫她知道,教堂执事不是好惹的!谁提名道姓说教堂执事来着?”

    “她就是教堂执事的相好吧!”长着紫红鼻子的村妇指着女织布匠说。

    “就是你呀,这条母狗,”教堂执事的老婆向女织布匠一步步逼过去,说道,“是你这个妖精给他撒迷雾,灌黄汤,好叫他去找你呀?”

    “别缠我,撒旦!”女织布匠边说边后退着。

    “你这千刀万剐的妖精,叫你断子绝孙,该死的婆娘!呸!……”说着,教堂执事的老婆冲着女织布匠的眼睛啐了一口。

    女织布匠本想以牙还牙,可是偏不凑巧,这时村长想要听得明白些,正凑到吵闹的人群跟前来,一口唾沫恰好啐在他那没有剃过的胡子上。

    “啊,臭娘们!”村长嚷道,用衣裾擦着脸,举起了鞭子。这一来,在场的人便骂骂咧咧地四散跑开了。“真是可恶!”他继续擦着脸,连声说道。“铁匠就这么淹死了!我的天老爷,他可是一个好画工啊!他打造的刀子、镰刀、犁头多耐用!又有一身好力气!是的,”他沉思地继续说道,“咱们村里这样的人可不多啊。难怪我蹲在那该死的麻袋里的时候,就觉得这可怜的人心绪很糟。没想到他会这样!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还打算要他给那匹花斑马钉马掌呢!……”

    村长满怀着这种慈悲心肠,慢慢腾腾地走回家去了。

    消息传来,奥克桑娜坐立不安。她不太相信别列彼尔奇哈亲眼所见的说法以及娘儿们的种种传闻;她知道铁匠是敬神如命的人,不至于下狠心去毁灭自己的灵魂。要是他真的一走了之,再不想回村里来了怎么办?未必在别的地方还能找到像铁匠这样的好小伙子!他对她是那样的痴情!他比任何人都更能宽容她的任性!这俏美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复去,一夜没有合眼。时而摊开四肢,藉着夜的幽暗,连自己也看不见,裸着迷人的身子躺着,几乎是大声地责骂自己;时而又平静下来,下决心什么也不想——然而却思绪绵绵不断。她浑身发热;到了早晨,她竟是对铁匠一往情深了。

    楚布对于铁匠的死活既不高兴,也不悲伤。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他无论如何忘不了索洛哈的无情无义,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停地咒骂她。

    已是清晨了。天亮之前,整个教堂便挤满了人。年老的妇人们头戴白盖布,身着白呢长袍,在教堂门口十分虔敬地画着十字。贵族太太们穿着绿色和黄色的短外衣,有的穿着绣有金银边饰的蓝色长袖衫,站在老妇人的前头。姑娘们头上盘绕着一叠发带,而脖子上则挂着项圈、十字架和古钱串颈饰,使着劲儿要挤到挂满圣像的墙跟前去。站在最前面的是贵族老爷和普通的庄稼汉,一个个蓄着胡子,留着额发,脖颈粗壮,下巴颏刮得光溜溜的,多半穿着带风帽的外套,底下露出白色或蓝色的长袍子。环顾四周,只见人人脸上喜气洋洋。村长不停地舔着嘴唇,想像着开斋之日可以饱吃腊肠来解馋的乐趣;姑娘们默默想着跟小伙子们一块去尽情溜冰的情景;老太婆们则比往常更加起劲地喃喃祷告。整个教堂都听得见哥萨克斯维尔贝古兹连连叩头的响声。只有奥克桑娜站在那里惘然若失:她在祷告,又心不在焉。她心烦意乱,越来越懊恼,越想越伤心,脸上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泪水在她的眼里颤动着。姑娘们猜不透她伤心的原因,也想不到是为了铁匠的缘故。然而,不只是奥克桑娜一个人记挂着铁匠的命运。村里所有的人都觉得这节日没有过节的气氛。真不凑巧,教堂执事蹲在麻袋里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嗓子嘶哑了,声音哼哼哧哧的,只勉强听得见;诚然,外地来的男低音歌手唱得挺不错的,但是,如果铁匠在场的话,可要强得多,先前每当唱起《我们的天父》或者《圣天使》的时候,他就走到唱诗班的席位上,使劲地唱出在波尔塔瓦咏唱的那种音调。再说,他一个人还兼做着教堂庶务的差使。晨祷做完了,紧接着午前的祷告①也结束了……铁匠果真就这样下落不明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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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东正教午前所做的祷告仪式。

    黑夜将要过去的时候,魔鬼驮着铁匠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一眨眼的工夫,瓦库拉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口。这时,雄鸡报晓了。“你往哪儿跑?”他一把拽住企图逃走的魔鬼的尾巴,喝道,“慢着,朋友,事情还没有完呢:我还得好好谢谢你呀。”说着,他抄起一把细树条,狠抽了三下,可怜的魔鬼撒腿就跑开了,犹如一个庄稼汉刚刚被陪审官放出大牢一样。就这样,人类的冤家对头本想蒙哄、诱惑和愚弄人们,反倒自己遭到捉弄。随后,瓦库拉进了外屋,一头钻进干草堆里,一直睡到午饭时分。他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中天了,不禁吃了一惊:“我睡过头了,早晨和午前的祷告都给误了!”这时,敬神如命的铁匠不由地沮丧起来,心想这或许是上帝有意要责罚他吧,因为他曾有过毁掉自己的灵魂的邪念,才让他酣睡不醒,竟然在这样隆重的节日里误了上教堂去祷告。不过,他自我安慰说,下个礼拜一定找神父去忏悔,从今日起每天叩头五十次,一年不断;然后,他瞧瞧屋里,空无一人。显然,索洛哈还没有回来。他十分爱惜地从怀里取出那双鞋来,想到这珍贵的礼物和一夜神奇的经历重又感到惊奇莫名;他洗了脸。穿戴得尽量齐整些,穿上了扎波罗热人给他的衣服,从箱子里取出那顶列舍季洛夫产的蓝顶新毛皮帽,那还是从波尔塔瓦买来的,还一次也没有戴过呢;又取出一根崭新的彩色腰带;他把这些东西和一根马鞭子包在一块头巾里,随即动身去楚布家。

    楚布看见铁匠走了进来,瞪着一双大眼,简直是骇异莫名:铁匠怎么又死而复活了?竟敢走进他的家门?怎么又穿戴得这么讲究,变成了一个扎波罗热人?不过,等到瓦库拉打开头巾,把一顶崭新的帽子和一根村里从未见过的腰带放在他的面前,卜通一声跪倒在他的脚旁,他就更加惊奇不止了。只听见瓦库拉央求说:

    “宽恕我吧,老爹,别生气了!给你这条马鞭子,随你怎么抽打,我都心甘情愿;都怪我不好;打吧,只要你不再生气就行!你先前跟我那过世的老爹亲如兄弟,常来常往,吃喝不分家。”

    楚布知道,这个铁匠在村里是对谁都不在乎的,一只手能把五戈比的铜币和马蹄铁像捏荞麦饼似的折弯,如今竟匍伏在他的脚边,不禁暗暗感到欣喜不已。楚布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拿起鞭子,在他的脊背上连抽了三下。

    “唔,就算了结了,起来吧!你得永远听长辈的话!我们就忘了过去的恩怨了!现在你就说说要干什么吧?”

    “老爹,把奥克桑娜嫁给我吧!”

    楚布沉吟片刻,瞧瞧那帽子和腰带:帽子可是珍贵之物,腰带也不比它逊色;这时,他又想起了无情无义的索洛哈,便断然地说:

    “好吧!找媒人来!”

    “啊!”奥克桑娜跨进门来,一眼看见铁匠,不由地喊出声来,又惊又喜地盯着他看。

    “瞧,我给你带了一双多么漂亮的鞋子来了!”瓦库拉说道,“这就是女皇穿的鞋子呢。”

    “不!不!我不要鞋子了!”她说,连连摆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没有鞋子我也……”她话没有说完,便羞红了脸。

    铁匠走上前去,拉起了她的手;美人儿垂下了眼帘。她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俏丽可爱。铁匠欣喜若狂,轻轻地吻了吻她,于是她的脸庞罩上了更加艳丽的红晕,她也就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已故的大主教路过狄康卡的时候,曾对这村子坐落的地势赞不绝口,走过街道时曾在一家新房子的前面稍作停留。

    “这幢涂漆画彩的房子是谁家的呀?”大主教向一个倚在门边手抱婴儿的漂亮少妇打听说。

    “是铁匠瓦库拉的家!”那少妇行着礼答道,不用说,她就是奥克桑娜。

    “真不错呀!好出色的工艺!”大主教仔细端详着门窗说。一扇扇窗户全都涂上了一圈红颜色;而大门上则到处描绘着骑在马上口叼烟斗的哥萨克。”

    然而,大主教更称道的是瓦库拉,因为他听说瓦库拉履行了忏悔时许下的诺言,无偿地在教堂左侧的唱诗班席位上绘上了绿底红花的图画。不仅如此,他又在一进教堂便可见到的侧壁上,画了一个奇丑无比的魔鬼,当人们从旁边走过的时候,都禁不住要啐着唾沫,每当妇人们怀里的孩子大哭大闹的时候,她们便把孩子抱到那幅画的跟前,指点着说:“瞧,他多可怕!”于是孩子便止住了哭泣,斜睨着那画上的丑鬼,紧紧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183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