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9 圣诞节前夜(1/2)

    09 圣诞节前夜

    圣诞节前的最后一天过去了。一个晴朗的冬夜降临了。繁星映着眼睛。一轮明月流光溢彩地冉冉升起,照彻人家和世间善良的人们,好让大家兴高采烈地挨家挨户去唱圣诞节祝祷歌①和赞颂上帝。从清早起,天气就越来越冷了;然而,四周悄然无声,人们脚上的靴子踩在冰冻的雪地上嘎吱作响,半俄里②开外都听得分明。这时还没有三五成群的年轻人出现在村舍的窗户跟前;只有一轮明月在俯看着家家农舍,仿佛在等待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们快到嘎吱作响的雪地上来。这时,一家房舍的烟囱里升起了一团团炊烟,像乌云似的布满天空,一个妖精跨着扫帚,随着烟雾一道腾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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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乌克兰民间习俗,每逢圣诞节前夕,人们三五成群,挨家挨户到窗前唱歌,赞颂上帝和祈求平安,这种歌叫做“柯略达”。受到祝福的人家要把腊肠、面包、铜币或其他东西丢到唱歌的人的麻袋里。据民间传说,从前有一个傻瓜,名叫柯略达,被人当作了上帝,“柯略达”就由此演变而来。人们在歌中歌颂基督的降世,并祝福主人、主妇、孩子和全家健康。

    ②俄里等于1.06公里。

    此时此刻,若是索罗钦的陪审官,头戴枪骑兵式的羊羔皮帽圈的帽子,身穿黑羔皮里子的蓝色便服,手持着他通常用来催赶马车夫的狠如魔鬼的鞭子,刚好坐着三套马车从这里路过的话,他准能一眼发现那个妖精,因为人世上没有一个妖魔鬼怪能够从他的眼皮底下溜掉。他相当精明:每个农妇家里的母猪下了多少猪崽,箱子里藏有多少块亚麻布,男人礼拜天从她的衣物中拿了什么东西到小酒店里去换酒吃,陪审官都一清二楚。可是,索罗钦的陪审官没有打这儿路过,而且他也犯不着去管别人的闲事,他有自己管辖的地区。而那妖精趁这个时刻升上了高空,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在空中忽隐忽现。不管她出现在什么地方,那里的星星便一个接一个地不见了。不多久,妖精便采集到了满满一袖筒。只剩下三、四颗星星稀稀落落地闪着亮光。忽然间,从对面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越来越大,伸展开来,已经不再是小黑点了。一个眼睛近视的人,纵然把警察署长的轻便马车的大轮子当成眼镜架在鼻梁上,那也分辨不清那是什么宝贝。从前面看呢,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德国佬①,一张狭长的瘦脸,不停地转来转去,无论遇到什么东西都要嗅一嗅,鼻子底下一张圆圆的猪拱嘴,还有一双瘦长的细腿,若是雅列斯科伏的村长也长着这么一双细腿的话,他一跳哥萨克舞准会把腿摔折。然而,从后面看上去呢,他倒像是一个省里穿制服的真正的诉讼代理人,因为他身后拖着一根又尖又长的尾巴,就像如今制服上的后襟一个样;只有那张丑脸下方的山羊胡子,头上撅着两只不大的犄角以及像打扫烟囱的人一样通体黑糊糊的,才会使人猜想到:他既不是德国佬,也不是省里的诉讼代理人,只不过是魔鬼而已——他只剩下最后一夜在这人世间到处游荡,调唆善良的人们去作恶造孽了。等明天第一趟晨祷的钟声响起,他就要夹着尾巴,头也不回地逃回自己的洞窟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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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那时人们把所有外国人,无论是法国人还是意大利人,抑或是瑞典人,统统叫做德国佬。

    就在这时,魔鬼悄悄地挨到了月亮的旁边,就要伸出魔爪去摘下来了,却忽然抽回了手,仿佛是被火灼伤了似的,急忙噙着手指,摇晃着一只腿,又从另一边跑近前去,接着又猛地跳开了,缩回了手。然而,狡猾的魔鬼尽管连遭挫折,还是不肯罢休,继续搞他的恶作剧。他跑近前去,忽然用两只手把月亮摘了下来,皱眉撇嘴,连连吹气,两手倒替着,就像庄稼汉光着手取炭火点燃烟斗一样;最后,他急忙把月亮藏进衣兜里,然后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

    在狄康卡,谁也不曾发现魔鬼把月亮偷走了。诚然,乡文书四肢着地爬出小酒店时,曾经看到月亮平白无故地在天上频频跳动,他还一再指天发誓要全村的人都相信真有其事;可是村民们都连连摇头,甚至拿来逗笑打趣。然而,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个魔鬼胆大包天,干起这种无法无天的勾当来的呢?那个中原因是:魔鬼知道,有钱的哥萨克楚布应教堂执事之请要去吃蜜饭①,应邀一起吃蜜饭的还有村长以及执事的亲戚——一个从高级僧侣唱诗班来的、身穿蓝礼服的男低音歌手,哥萨克斯维尔贝古兹和另外几个人;除了吃蜜饭之外,还有香料熬制的白酒、香红花浸酒和许多各式食品款待。同时,楚布的女儿,那位全村有数的美人儿将待在家里,而村里的铁匠,一个力气过人和身材高大的好小伙子,肯定会去找她幽会,而在魔鬼看来,这个铁匠要比康德拉特神父的布道还要可恼可恨。铁匠在农闲时节,喜欢泼墨弄彩,在四周乡里堪称是一位彩画好手。当年还健在的一位名叫利……什么柯的百人长还特地请他到波尔塔瓦省给他家宅邸的木板墙去漆颜色呢。狄康卡的哥萨克用来喝红甜菜汤的汤盆全都出自他的画笔。这铁匠又是敬神如命的人,常常绘制圣徒像:直到如今还可以在t教堂里看到他画的福音书编述者之一的路加使徒②的画像。他的出名之作是画在教堂右侧门廊墙上的一幅彩画,那是圣徒彼得在最后审判之日手拿钥匙,把恶魔赶出地狱的情景;惶惶不可终日的魔鬼预感到末日的来临,四处乱窜,而先前被幽禁的罪人便群起而攻之,抄起鞭子、劈柴和一切可用的东西追打他。当画师精心构思图案和把草图画在一块大木板上时,魔鬼便想方设法来捣乱:偷偷地捅他的肘臂,从铁匠铺的炉里取来炭火,把它撒在画像上;不过,这一切终归是徒然,画像终于完成了,搬进了教堂,嵌在门廊的墙上,从那以后,魔鬼便赌咒发誓,要找铁匠报仇泄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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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乌克兰习俗,圣诞节前夕以蜜饭招待客人。蜜饭是由麦米、蜂蜜和干果汁调制而成的。

    ②据教会传说,福音书是由马太、马可、路加、约翰四人编述而成的。

    魔鬼只有一个晚上在人世上游荡了;可是,就在这最后的一夜,他还是要伺机报复一下铁匠,以发泄满肚子的积怨。为了这个缘故,他竟然胆大包天偷走了月亮,一心指望年老的楚布手脚不灵便,懒于走动,再说到教堂执事家去也不近便:一条小路经过村外,还要穿过磨坊和一片乱坟地,绕过一个峡谷。不过,在月明如昼的夜晚,香料熬制的白酒和番红花浸酒可是会叫老楚布馋涎欲滴的;但是,如果是这样黑洞洞的夜里,那就未必有谁能把他从暖炕上拽下来,拉着他走出家门。那么,铁匠向来与老楚布有隙,虽说力气过人,也不敢当楚布在家时去找他的女儿。

    就这样,魔鬼把月亮藏进了衣兜里之后,整个世界转眼之间便成了一片漆黑,慢说去教堂执事家的路,就是到小酒店的路也没有人找得着了。妖精看见四周一片黑洞洞的,不由地尖叫起来。于是,魔鬼装出一副媚态十足的样子,上前搀扶她,在她耳边低声絮语,犹似人世间司空见惯的对女性的那种软语温存。我们这个人世上,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奇妙!生活在其中的一切生灵都一个劲地彼此攀比和模仿。拿先前来说吧,密尔格拉德县里有一位法官和一位市长冬天里喜欢穿呢绒面子的皮袄,而所有的下属官员却只穿光板羊皮袄。可如今呢,陪审官也好,划地界的公证人也好,都给自己添置了呢绒挂面用列舍季洛夫产的羊羔皮制的皮大衣。办事员和乡文书前年买下了六个银币①一俄尺的蓝棉布。圣堂工友也给自己置办了夏天穿的土布灯笼裤和条纹粗毛线织的坎肩。总之,全都想要装扮出人模人样来!这些人怎么会不忙忙碌碌呢!我敢打赌,许多人看到魔鬼也来凑这份热闹,一定会觉得十分蹊跷。最可恼的是,他居然自以为是一个美男子,其实他那副样子瞧一眼都叫人恶心。正如福马·格里戈利耶维奇说的,那副嘴脸真是个丑八怪,就是这样一个丑鬼居然还搞风流韵事呢!可是,这天地之间是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所以,他和妖精之间发生了什么隐情便无从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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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俄货币,一银币为十戈比。

    “那么,老哥,你还没有到教堂执事的新房里去过么?”哥萨克楚布走出家门时对一个瘦高个子,身穿短皮袄,满脸络腮胡子的庄稼汉说道。那满脸的胡子足以说明已有两个多星期没有用镰刀的破片刮过了,庄稼人因为没有刮脸刀子,总是用这种破刀片刮胡子。“今儿晚上可以在那里大喝一顿哩!”

    楚布咧开大嘴,继续说道。

    说着,楚布整了整勒紧皮袄的腰带,把帽子低低扣在脑门上,手里攥着一根鞭子——那是用来吓唬和对付纠缠不休的恶狗的防身之物;然而,他抬头望望天上,立刻停下脚步……

    “真是见鬼了!你瞧!你瞧,帕纳斯!……”

    “怎么啦?”教父也仰起头来问道。

    “什么怎么啦?月亮不见了!”

    “真糟糕!月亮果然不见了。”

    “可不是嘛,”楚布对于教父对什么事儿都满不在乎有点愠怒之色了。“你反正是无所谓。”

    “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准是什么恶魔在作祟,”楚布用袖口擦擦唇髭,接着说道,“让这畜生清早起来喝不上一杯伏特加才好!……可不是,就像故意开个大玩笑似的……我坐在屋子里,抬头看看窗外:夜色真是美极了!四下里明晃晃的,雪地在月光下亮得刺眼。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大白天一样。可我还没迈出门坎——瞧,这就昏天黑地了!”

    楚布唠唠叨叨,骂骂咧咧了好一阵子,同时心里嘀咕着怎么办才好。他非常想到教堂执事家去瞎侃神聊一通,毫无疑问,村长啦,那位远道而来的唱诗班男低音歌手啦,每两个礼拜就要去波尔塔瓦做一趟买卖、插科打诨叫人捧腹的油贩子米基塔啦,一准都坐在那里了。楚布可以想象得到,桌上已经摆好了香料熬制的白酒。真的,这一切是多么诱人;可是,这天昏地黑的夜晚又勾起了每个哥萨克都情有独钟的懒惰本性。这时躺在暖炕上,蜷缩着腿,安安静静地抽袋烟,透过朦胧的睡意听着寻欢作乐的姑娘们和小伙子三五成群地聚集在窗前唱圣诞节祝祷歌和小曲,该是多么的舒心惬意啊!如果眼下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他肯定会待在家里,自得其乐,可是如今他们是两人相伴,摸黑走路,既不孤单也不可怕,何况他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懒惰成性或者胆小如鼠的样子。他骂骂咧咧一通之后,又跟教父说起话来。

    “是吧,老哥,月亮不见了吧?”

    “是不见了。”

    “真怪呀!给我点鼻烟闻闻。老哥,你这烟丝挺不错嘛。

    你打哪儿弄来的?”

    “见鬼,有什么好的!”教父答道,一面盖上那刻有花纹的桦树皮烟盒。“老母鸡闻了都不打喷嚏!”

    “我还记得,”楚布仍然顺着话题说下去,“已经过世的小酒店老板祖祖里亚,有一回从涅日任给我捎来点烟丝。咳,那烟丝可棒了!那才是好烟丝呢!怎么样,老哥,咱们怎么着?

    外面可是黑洞洞的呢。”

    “要不,咱们就待在家里吧,”教父抓着门把手说。

    要是教父不说这句话呢,那么楚布肯定就待在家里不走了,可眼下他却鬼使神差地偏要拧着来。

    “不,老哥,咱们还是要去!不行,一定得去!”

    他话一出口,又懊悔不迭:不该说这种硬气话。他实在也不乐意这样摸黑走路;不过,他觉得宽慰的是,他自个儿拿定的主意,可不是别人劝他这么做的。

    教父脸上倒没有一点懊丧的表情,似乎无论是待在家里还是摸黑出门,他一点也不在乎,环顾一眼四周,用手杖挠了挠肩膀,两个干亲家便上路了。

    现在我们来看看他那美艳惊人的女儿一个人待在家里在干什么。奥克桑娜芳龄还不满十七,从狄康卡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在这一方土地上,人们就一个劲儿地谈论她。小伙子们异口同声地称道说,村子里过去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比她更俏丽的姑娘。奥克桑娜听见和知道人们的这些议论,于是自恃貌美而爱耍性子。如果她平日不穿厚方格的花布裙子和毛纺围裙,而是穿上宽大的连衫裙的话①,准会把自己的女仆全都吓跑。小伙子成群结队地追逐她,可是渐渐失去了耐性,慢慢疏远她,转而追求其他不那么娇生惯养的姑娘。只有铁匠不改初衷,始终如一地献殷勤,虽然奥克桑娜待他跟对待别的小伙子一个样,并不特别青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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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前者是普通农妇所穿的衣服,后者则是女地主的服饰。

    等到父亲出了家门,奥克桑娜便久久地梳妆打扮自己,对着嵌镶在锡框里的小镜子做着种种娇媚之态,自我欣赏。“人家干吗夸我长得漂亮呀?”她似乎漫不经心地跟自个儿嘟哝说。“他们尽是骗人,我一点也不漂亮嘛。”可是,镜子里映出的无比娇艳、洋溢着青春少女的稚气的脸庞,目光炯炯的黑眼睛和令人**的妩媚的盈盈笑影,一切都表明恰恰相反。

    “难道我的黑眉毛和黑眸子真的那么美丽动人,举世无双么?”美人儿擎着镜子继续说道,“这翘鼻子有什么好看的?还有这脸蛋?这嘴唇?似乎我的黑辫子也很好看?哟,到了晚上才吓人哪:活像一条条长蛇缠绕在头上!我现在明白了:我一点也不漂亮!”于是,她把镜子推到一边,忽然大声嚷嚷说:“不!我是漂亮!啊,漂亮得很!漂亮极了!谁要是娶了我,我会带给他福气。我的夫君会百般宠我!会爱得神魂颠倒。他会成天把我吻个不停。”

    “好迷人的姑娘!”铁匠悄悄走进屋里,低声说道。“她自吹自擂可不含糊!站在那儿照着镜子大约一个钟头了,老看不够,还大声地夸自己呢!”

    “可不是,小伙子们,你们谁配得上我?你们瞪大眼睛瞧瞧我,”俏美人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举手投足多么优雅;我的衬衫是用红丝线缝的。头上的发带多么艳丽!你们一辈子也别想见到比这更华丽的花边!这些都是我的老爹给我买来的,好让我嫁一个世界上最棒的小伙子!”她嫣然一笑,转过身来,一眼看见了铁匠……”

    她禁不住尖叫起来,一脸阴沉地面对着他站着。

    铁匠颓然地垂手而立。

    此刻,俏丽的姑娘那略微晒黑的脸上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表情,可真是难以描述:眉宇之间透出一种冷漠的表情,从中又暗含着对神情尴尬的铁匠的一丝嘲弄,而脸颊上又微微泛出一抹娇嗔的红晕;所有这一切揉合在一起,显出难以言喻的娇美,如若能上前亲吻她一百万次,那才是人间幸福的极致。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奥克桑娜劈头就这么问道。“未必你要我用铁锹赶你出去不成?你们都是专会讨好姑娘的老手。鼻子倒挺灵的,一下子就闻到老爹不在家了。哼,我可知道你们这些人!怎么样,我的箱子做好了吗?”

    “快做好了,我的宝贝,过了节就好了。你要知道,我为这箱子可忙乎够了:两夜没有离开过铁匠铺,就是神父的千金小姐也不会有这样的箱子。我给箱子包了铁皮,那一回我到波尔塔瓦去干活,也没有给百人长的马车包这样的铁皮。还画上了彩绘呢!你就是迈开白嫩嫩的腿走遍方圆百里,也难找到这样的箱子!整个底儿上画满了红的和蓝的花朵。像一团火似地闪闪发光哩。别生我的气啦!让我跟你说说话儿,瞧瞧你吧!”

    “有谁禁止你了?你说呗,瞧呗!”

    于是,她坐到板凳上,又照着镜子,开始整理头上的发辫。她瞧瞧脖颈,又瞅瞅用丝线缝的新衬衫,一缕洋洋自得之情在她的樱唇和娇艳的脸颊上隐然掠过,又在她的那双明眸里映现出来。

    “让我坐在旁边吧!”铁匠说。

    “你坐呗,”奥克桑娜说道,两片樱唇和洋洋自得的眸子里依然挂着同样的表情。

    “迷人的、心爱的奥克桑娜,让我亲亲你吧!”铁匠鼓起勇气说,把她搂在怀里,想要吻她。可是,就在他的嘴唇快要触及她的樱唇的一刹那间,奥克桑娜扭过脸去,一下子把他推开了。

    “你还不知足!给你蜂蜜吃,你连勺子也要了去!走开,你那双手比铁块还粗糙。而且你身上一股子烟火味儿。我想,你那炭烟子把我身子都弄脏了。”

    她立刻拿起镜子,又照着它梳妆打扮一番。

    “她并不爱我,”铁匠垂头丧气地暗暗忖道。“她把什么事儿都当作儿戏,而我在她面前却像个傻瓜,目不转睛地瞅着她!好迷人的姑娘!只要能探知她的心事,她到底爱的是谁,我什么都在所不惜!她孤芳自赏;老是折磨我这个可怜的人;我满怀愁苦,看不到一线光明;可我对她又一片痴情,世上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爱她,以后也不会有。”

    “你的母亲当真是妖精么?”奥克桑娜说,笑了起来;而铁匠也觉得打内心里笑了起来。这笑声仿佛是从内心深处和微微跳动的血管里激起的一声回应,同时,一种懊丧的情绪又潜入他的心里,因为他不能去亲吻那张笑得那样妩媚动人的脸儿。

    “我管她是什么!你对我来说胜过母亲和父亲,胜过世界上一切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沙皇召见我,对我说:‘铁匠瓦库拉,我的王国里所有最好的东西,只要你开口,我都会给你。我要下旨给你修一座金匠铺,让你用银锤子去锻造金器。’我会对沙皇说:‘我什么都不要;不要珍贵的宝石,不要金匠铺,也不要你的整个王国,只求你把奥克桑娜赐给我!’”

    “瞧你说得多好听!只是我的老爹可精哩。你等着瞧吧,他会要娶你妈的,”奥克桑娜狡黠地一笑,说道。“真是的,姑娘们怎么还不来呢……这是怎么啦?早该唱圣诞节祝祷歌了。

    我觉得怪闷的。”

    “别管她们吧,我的美人儿!”

    “这怎么成呀!小伙子们准会跟她们一起来的。大伙儿就可以逗笑打闹啦。我琢磨又会诌出许多滑稽可笑的故事来!”

    “你跟他们在一起就那么开心么?”

    “总比跟你在一块儿要开心些。噢!有人敲门哪;一准是姑娘们跟小伙子们来啦。”

    “我干吗还待在这里呀?”铁匠自言自语说。“她在嘲弄我。她只不过把我当作一块生锈的马蹄铁。既然是这样,至少也不该轮到另外一个人来笑话我。只要我弄清她更喜欢的人是谁就好了;我要叫他不敢……”

    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又从天寒地冻的户外传来“开门哪!”

    的喊叫声,打断了他的郁郁沉思。

    “等等,我去开门,”铁匠说着走到外屋去了,心里忿忿然,心想闯进来的人不管是谁,都要折断他几根肋骨。

    寒凝大地,愈加冷峭,高空更是冷飕飕的,冻得魔鬼两只蹄子替换着跳跳蹦蹦,对着拳头直呵着热气,想让两只冻僵的手多少暖一暖。这个从早到晚老是待在地狱里的魔鬼会冻得直跳,是毫不奇怪的,因为大家知道,地狱里的冬天并不像人世上这么冷得彻骨,更何况他总是头戴尖顶圆帽,站在灶火跟前,就像真的厨师一样,将一个个有罪之人油煎火烤,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简直就像村妇通常为圣诞节煎烤腊肠一模一样。

    妖精也感到寒气逼人,虽然她是穿得挺暖和的;所以,她两手往上一举,向侧旁伸着一只腿,犹如一个快速溜冰的人一样,浑身关节一动不动,就像是顺着冰川从天而降,径直落进烟囱里。

    魔鬼也照着样子紧随其后。可是,因为这个家伙比任何一个穿长袜的花花公子都更为乖巧,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就在落进烟囱的一刹那间,他猛然骑在情妇的脖子上,双双跌落在宽敞的炉灶上面的一堆瓦罐中间。

    游逛归来的妖精悄悄打开了炉门,偷眼瞧瞧儿子瓦库拉请了客人来家没有,而她看见除了屋子中间搁着几个麻袋之外,屋里空无一人,便从炉灶里爬了出来,脱掉厚实的羊皮袄,整理了一下衣衫,于是谁也认不出她就是一分钟之前跨着扫帚四处转游的妖精了。

    铁匠瓦库拉的母亲还不到四十岁。她长得不算美,但也不丑。人到中年,要保持风姿绰约也难。然而,她却很有手腕,能把最为老成持重的哥萨克勾引到手(顺便说说,这些人已经不大计较女人的姿色了),于是,村长啦,教堂执事奥西普·尼基福罗维奇啦(当然,那是趁他的老婆不在家的时候),哥萨克柯尔尼·楚布啦,哥萨克卡西扬·斯维尔贝古兹啦,一个个都经常上门来找她。难能可贵的是,她善于圆滑地跟他们分别周旋。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还会有情场上的对手。无论是虔诚信教的庄稼汉,还是身穿带风帽的贵人(有的哥萨克这样自报家门)礼拜天上教堂去,或者遇到天气不好时上小酒店去,总要趁便去看看索洛哈,吃些浇上酸奶油的油渍渍的甜馅饺子和坐在暖暖和和的屋子里跟爱说好笑、殷勤好客的女主人闲聊一通。即便是贵人,上小酒店之前,也特意要拐个大弯子,上她家去,还堂而皇之地说成是——顺道走走。而索洛哈呢,每逢节日上教堂去,总要穿上一条色彩鲜艳的厚方格花裙,系上蓝绸围裙①,外面再罩上一条后面缝有金色花边的蓝裙子,往右侧唱诗席一站,这时,教堂执事便会连连咳嗽,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直往这边睃;村长则摸摸胡髭,把一小绺囟门上留下的头发缠到耳朵后头去,对站在身边的人说:“嘿,好一个娘们!真是个鬼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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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乌克兰妇女常穿的一种裙子,由前后两幅布缝制而成。

    索洛哈见人就行礼,而每个人都以为是对他一个人施礼问好呢。不过,好事者立刻便留意到,索洛哈对哥萨克楚布青眼有加。楚布过着鳏居生活。他的房前总是堆放八垛谷物。四头强壮的犍牛每当看见牛大嫂或者胖牯牛大叔走过时,总要从篱笆编成的棚屋里伸出头来,哞哞直叫一阵子。一只长须飘垂的山羊爬到屋顶上,活像市长一样尖着嗓门咩咩叫着,逗弄着在院子里高视阔步的吐绶鸡,当远远地看见那些老是揪扯它的胡子的冤家对头——顽皮孩子时,便转过身子撅起了屁股。楚布家大小箱子里装满了许多布匹、短上衣和镶有金边的旧式长袖外套:他那故世的妻子是一个讲究穿戴的人。他家的菜园子里除了罂粟、白菜、向日葵之外,每年还要播种两块地的烟草。索洛哈觉得把这些家产都一并归到她的产业中来并不嫌多余,她早就掂量好了,这份家产一旦转到她的手里,定会要大大发达起来,所以她对老楚布也就格外垂青了。她心想,千万不能让儿子瓦库拉讨得楚布的女儿的欢心,要不然那份家产就会落到儿子的手里,到那时她就插不上手了,所以她就耍弄起一个年近四十的长舌妇惯用的花招:一有机会便挑起楚布和铁匠的不和。也许,因为她惯于耍弄狡猾的伎俩和机巧的心计,所以才招致老太婆们议论纷纷,特别是当她们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多喝了几杯之后,都说索洛哈确实是个妖精;小伙子基贾科鲁平柯就看见过她身后拖着一根尾巴,大小跟农妇手里的纺锤差不多;又说在上上礼拜四她变成了一只黑猫一溜烟地跑过大路;还说有一回,一头猪跑到神父的妻子那儿,居然像公鸡似地打鸣,把康德拉特神父的帽子扣到头上,扬长而去。

    正当老太婆们议论纷纷之际,走来一个牧牛人,名叫蒂米什·科罗斯佳维。他立刻凑上来说,夏天的时候,就在圣彼得节前①,他在牛棚里垫好麦秸作枕头,刚躺下睡觉,便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妖精,只穿一件衬衫,在挤牛奶,而他却动弹不得,就像是中了邪一样;那妖精挤了一会儿牛奶,走到他的跟前,在他的嘴唇上抹了些臭哄哄的东西,害得他一整天不停地啐口水。不过,这番话听来也未必真实可信,因为只有素罗钦的陪审官才能识破妖精的真面目。所以,那些声名显赫的哥萨克听了这些传闻全都不以为然。他们都是一样的说法:“那是鬼婆娘们的胡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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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彼得节为东正教节日,俄历六月二十九日。

    索洛哈从炉灶里爬了出来,理好衣妆,又像一个贤惠的主妇那样开始拾掇屋子,把东西一一归回原位;但是没有去挪动那几只麻袋:“这是瓦库拉弄回来的,让他自个儿搬出去吧!”正当魔鬼就要飞进烟囱的时候,无意之间一扭头,看见楚布跟教父手拉着手,走出屋门很远了。转眼之间,魔鬼又从炉灶里飞了出去,飞跑到前面挡住了他们两人的去路,从四面八方把一堆堆冻雪砸得粉碎。一阵暴风雪平地而起。天空中白茫茫一片。雪花像密网一样来回狂舞,朝行人的眼睛、耳朵、嘴里直扑过来。而魔鬼呢,又返身飞回烟囱里,笃定地相信楚布准会跟教父一块儿转身回家去,那就会撞见铁匠在那里,狠揍他一顿,叫他再也拿不住画笔去涂抹那些令人气恼的破画啦。

    果然,暴风雪一刮起来,寒风直刺得眼睛发痛,楚布便后悔不迭了,他把带护耳的帽子紧扣到额上,一路上咒骂自己、魔鬼和教父。其实,这种恼怒的样子是故意给人看的。楚布看到突然刮起了暴风雪,倒是暗自十分高兴。离教堂执事家还远着呢,他们只走了八分之一的路程。两个出门夜游的人转身折了回去。狂风直吹着后脑勺;然而,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什么也看不见。

    “等一等,老哥!咱们多半是走错了,”楚布稍稍走到旁边说道,“我没看见一栋房子呢。唉呀,好厉害的暴风雪!老哥,你往那边走走,看看有没有路;我就在这边找找看。真是鬼使神差,这样的风雪天还到外边来转游!你找着路了可别忘了喊一喊。唉,撒旦①扔过来一大团雪迷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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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魔鬼的别称。

    可是,路还是没有找到。教父走到那边,踏着长统靴子走了几个来回,最后摸到了小酒店门口。这一发现使他喜不自胜,把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抖掉身上的雪,走进过道里,全然不管还有干亲家留在外头。这时,楚布似乎觉得找到路了,便停下来扯开嗓门喊叫,可是不见教父的人影,只好自个儿走了。他没走多远,就看见了自家的屋子。一堆堆积雪围堵在房屋的四周,堆集在屋顶上。他拍打着在寒风中冻僵的双手,敲得门咚咚直响,大声地命令女儿快来开门。

    “你要干什么?”铁匠走出来,厉声喊道。

    楚布听出是铁匠的声音,向后退了几步。“咦,不对,这不是我的家,”他自言自语说,“铁匠是不会随便到我家来的。不过,仔细瞧瞧,也不像是铁匠的家呀,这是谁家的房子呢?噢,对了!我没看清楚!这是瘸子列夫钦柯的房子,他不久前才娶了一个年轻的媳妇。只有他家的房子跟我的房子差不离。怪不得当初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头,怎么没走几步就到家了呢。不过,列夫钦柯这会儿准坐在教堂执事家了,这我清楚;铁匠到这里来干吗?……嘿—嘿嘿!他是冲着瘸子的年轻媳妇来的。准没错!妙哇!……这我就全明白啦。”

    “你是干什么的,干吗在别人家门口闲逛?”铁匠逼近前去,更加严厉地责问道。

    “不,我不说我是谁,”楚布嘀咕着,“可别叫这该死的杂种揍我一顿!”于是,换了一种嗓门答道:

    “是我,一个好心的人!是来你们家窗前唱祝祷歌,替你们解解闷儿呐。”

    “唱什么祝祷歌,见你的鬼去!”瓦库拉怒气冲冲地嚷道。

    “你干吗还站着!听着,马上滚开!”

    楚布本来并没有心怀恶意;可是此刻居然要他听从铁匠的吩咐,不由地窝火了。仿佛有一个鬼怪撺掇他,逼着他硬要拧着来闹腾一番似的。

    “你干吗这么大喊大叫的?”楚布仍然变着声调说,“我只不过想唱唱祝祷歌,难道不成吗?!”

    “哼!你还啰嗦个没有完呢!……”话还没有落音,楚布便感到肩膀上挨了重重的一拳。

    “我看,你真是想要打人!”他后退几步,说。

    “你滚!你滚!”铁匠吼道,又把楚布推搡了一下。

    “你怎么的!”楚布的声调里透露出又痛、又恼、又怕的心情。“你还当真打人,还打得不轻呢!”

    “你滚,你滚!”铁匠嚷道,砰地一声把门关了。

    “瞧你的,要什么威风!”楚布一个人留在屋外,说道。

    “你敢出来试试!什么家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我不敢去告你咋的?不,好小子,我会去的,我会告到警察署长那儿去。叫你知道我的厉害!我才不管你是什么铁匠和彩画工呢。哎呀,我得瞧瞧脊背和肩膀:我估摸肯定有了青紫斑。这魔鬼崽子下手可真狠!可惜天寒地冻的,我不想脱下羊皮袄来瞧瞧。你等着吧,永世不得超生的铁匠,叫魔鬼揍死你,砸烂你的铁匠铺,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吊死鬼!噢,这会儿他不在家里。我想,索洛哈是一个人待着。唔……离这儿不远:不如找她去。这会儿是好机会,没有人会撞见我们。兴许,还能干那个……嗐,千刀万剐的铁匠揍得好疼!”

    于是,楚布搔搔脊背,迈步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心想马上就可以跟索洛哈单独幽会,那份高兴劲儿就别提了,连身上的疼痛也减轻了,天寒地冻也不觉得砭人肌骨了,虽说四处都冻得噼噼啪啪地干裂作响,连暴风雪的呜呜怒吼声都盖不住。狂风暴雪比任何一个专横地揪着顾客鼻子的理发匠还要手脚快当,任意地在楚布的胡子和唇髭上涂满了雪花,以致他的脸上不时现出一种不甜不苦的尴尬表情。可不是么,如果不是雪花前后左右回旋飞舞的话,那么准可以长时间地看到楚布的身影:走走停停,搔搔脊背,口中念叨着:“这千刀万剐的铁匠揍得好疼啊!”——然后又朝前走去。

    正当拖着尾巴、翘着山羊胡子、手脚麻利的花花公子①从烟囱里飞出飞进的时候,他那腰间挂在肩带上藏着偷来的月亮的弹袋,一不小心挂在炉灶上,袋口霍地开了,月亮便趁机从索洛哈家的烟囱里逃了出来,冉冉地升上了高空。万象生辉。仿佛暴风雪不曾刮过似的。积雪铺陈在旷野里,银光闪耀,宛如撒满一地晶莹剔透的星星。寒气似乎不那么逼人了。成群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拎着麻袋走了出来。歌声此起彼伏,几乎户户门前都聚集着唱歌拜节的人。

    --------

    ①此处仍然喻指魔鬼。

    皓月当空,光华四射!在这样的夜晚,置身于一大群欢欢笑笑、轻歌曼舞的姑娘们和只有在尽情笑闹的夜晚才会想出种种玩笑和花招来的小伙子们中间,那份惬意是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穿着厚实的羊皮袄,身上暖暖和和;双颊冻得绯红;活像是恶魔本人在背后撺掇着人们去搞恶作剧似的。

    一大群姑娘提着麻袋涌进了楚布的家里,簇拥着奥克桑娜。尖声喊叫,哈哈大笑,你一言我一语,把铁匠的耳膜都震聋了。大伙儿争先恐后地给美人儿讲着新闻,放下手中的麻袋,炫耀着拜节唱歌得来的大圆面包、大小腊肠、甜馅饺子。奥克桑娜显得十分开心和高兴,一会儿跟这个女伴絮叨,一会儿又跟那个女友闲聊,不住嘴地哈哈大笑。只有铁匠怀着烦恼而嫉妒的心情望着这尽情笑闹的场面,这一回他可要诅咒拜节唱歌了,虽然他本人从来是乐此不疲,爱之若狂的。

    “欸,奥达尔卡!”十分开心的俏美人转身对一个姑娘说,“你穿上一双新鞋了!啊,好漂亮!还镶着金饰呢!你真有福气,奥达尔卡,有人给你买各样东西;就没有人给我买这么好看的鞋了。”

    “别发愁,我心爱的奥克桑娜!”铁匠接口说,“我会给你弄到一双连千金小姐都少见的鞋子。”

    “你?”奥克桑娜立刻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说道。“我倒要瞧瞧,你打哪儿能弄到这样的鞋子给我穿。未必你还能给我弄来一双女皇穿的鞋子不成?”

    “瞧,你真是异想天开!”一群姑娘又笑又嚷道。

    “可不,”俏美人傲然地接着说,“你们大伙来做见证人:要是铁匠瓦库拉给我弄来一双女皇穿的鞋子,我说话算数,就马上嫁给他。”

    姑娘们带着爱耍性子的俏美人走了。

    “取笑吧,取笑吧!”铁匠紧跟着也出了门,说道,“我自己也笑话自己了!我一直在想,可总闹不明白心眼长到哪儿去了。她并不爱我,——好吧,去她的!好像世界上除了她就没有别的姑娘似的。谢天谢地,村子里好姑娘有的是。奥克桑娜好在哪儿?她一辈子成不了贤惠的好主妇;她成天只知道梳妆打扮。对,行了,我别再犯傻了。”

    然而,就在铁匠打算痛下决心的时候,恶魔又将奥克桑娜笑吟吟的姿影带到了他的眼前,她还嘲弄地说着哪:“铁匠,把女皇的鞋子弄来,哟,我就嫁给你!”他的内心的感情又激荡起来,心心念念又只想着奥克桑娜。

    拜节唱歌的人群分成了小伙子一拨,姑娘们一拨,急急忙忙地穿街走巷。可是,铁匠径自走着,一切都视而不见,也不参加大伙的游乐嬉闹,而以前他可是比谁都更起劲的。

    这时,魔鬼正在索洛哈家里起劲地**逗趣:他就像陪审官对待神父的女儿那样,媚态十足地亲吻她的手,指心发誓,唉声叹气,甚至直截了当地说,如果她不肯满足他的情爱要求,赏给他一次爱抚的机会,那么他就任什么也不顾了:立刻投水自尽,把灵魂打发到地狱里去。索洛哈并非铁石心肠,更何况人人都知道,魔鬼和妖精是沆瀣一气的。她毕竟喜欢有一大帮子人追逐自己,而且无人相伴的时候是很少有的;唯独这个晚上,她本想一个人待着,因为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到教堂执事家吃蜜饭去了。不过,凡事总难逆料:魔鬼刚刚说出自己的要求,忽然传来了身强力壮的村长的说话声。索洛哈急忙跑去开门,而手脚麻利的魔鬼一下子便钻进搁在地上的麻袋里了。

    村长抖掉带护耳的帽子上的雪花,从索洛哈手里接过一杯伏特加,一饮而尽,便告诉她说,他没有到教堂执事家去,因为刮起了暴风雪,看见她屋子里亮着灯,便顺路到她这里来,打算跟她共度良宵。

    村长的话还没有落音,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还有教堂执事的说话声。

    “快把我藏起来,”村长低声说:“我不想在这里跟教堂执事碰面。”

    索洛哈迟疑了好一阵子,不知道把这个身材墩实的来客藏到什么地方才好;最后挑了一个装煤用的大麻袋;她把煤倒在木桶里,然后身体壮实的村长连同胡子、脑袋和带护耳的帽子一古脑儿钻进了麻袋。

    教堂执事走进屋来,不停地呼哧着,搓着手,说一个客人也没有到他家里去,他打心眼里高兴,有机会来她这里“开开心”,也就不怕风雪交加了。于是,他挨近前来,咳嗽一声,微微笑着,伸出长长的手指抚摸她的丰满的光膀子,带着十分狡黠和洋洋自得的神气说:

    “您这儿是什么呀,迷人的索洛哈?”他说完这话,便朝后面退退身子。

    “这也不知道么?胳膊嘛,奥西普·尼基福罗维奇!”索洛哈回答说。

    “唔!是胳膊!嘿!嘿!嘿!”教堂执事对于这样的开场白十分得意,在房里转了一圈。

    “您这儿又是什么呀,亲爱的索洛哈?”他带着同样的神气问道,又朝她挨近些,用一只手轻轻搂着她的脖子,又同样抽身往后退了退。

    “您好像看不清似的,奥西普·尼基福罗维奇!”索洛哈答道。“是脖子嘛,上面还有项圈呢。”

    “唔!脖子上还有项圈!嘿!嘿!嘿!”接着,教堂执事搓搓手,又在房里转了一圈。

    “那么,您这是什么呀,无人比得上的索洛哈?……”真不知道,教堂执事那长长的手指这会儿又要触摸哪个部位了,蓦地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和哥萨克楚布的说话声。

    “哎呀,我的老天爷,有外人来了!”教堂执事惊惶失措地喊了起来。“我这样有身份的人让人在这儿撞见,那可怎么好?……准会传到康德拉特神父耳朵里去!……”

    然而,教堂执事的担心倒是别有缘故:他更害怕的是,可别让他那口子知道了,就是没有这桩风流丑事,她那双无情的手早把他那根粗粗的发辫揪成细条条啦。

    “看在上帝的份上,好心的索洛哈,”他浑身打颤地说道。

    “您有慈悲心肠,就像路加福音书第十三……三章说的……有人敲门,真的,有人在敲门!哎呀,快把我藏起来吧!”

    索洛哈把另一只麻袋的煤倒进木桶里,于是教堂执事那体积不大的身子钻进了袋里,一下子落到了袋底,上面空着一截还可以装半口袋煤哩。

    “你好哇,索洛哈!”楚布踏进门来便说。“你大概没料到我会来吧,啊!真的,没料到吧?兴许,我碍你的事么?……”楚布连着问道,脸上露出眉开眼笑和意味深长的表情,一看那表情人们准能猜到,他那不大灵活的脑袋此刻正使着劲儿,就要胡诌出刻薄而又离奇的笑话来。“兴许,你跟什么人在这儿寻开心吧?……要不,你把他藏起来了,啊?”楚布说了这么一句之后,觉得挺满意的,禁不住笑了起来,只有他一个人得到索洛哈的垂顾,他打心眼里觉得洋洋得意。“喂,索洛哈,给我喝点伏特加吧。我估摸,这该死的大冷天把我的嗓子冻坏了。老天爷在上,在圣诞节前安排了这么一个夜晚。好厉害的暴风雪,你听,索洛哈,好厉害呀……唉,两只手都冻僵了:羊皮袄的扣子也解不开了!好厉害的暴风雪……”

    “开门!”外面一声喊叫,接着是一阵推门的声响。

    “有人敲门,”楚布停住话头,说道。

    “开门!”喊得更起劲了。

    “是铁匠回来了!”楚布一把抓起带护耳的帽子,说道。

    “你听我说,索洛哈,随便找个地方让我躲一躲吧;我无论如何不想让这该死的杂种在这儿撞见,但愿这恶魔崽子的眼底下长出像草垛一般大的水泡来!”

    索洛哈也吓坏了,急得发疯似的团团转,稀里糊涂地做了个手势,要楚布钻到藏着教堂执事的那只麻袋里去。一个魁梧的壮汉几乎就压在教堂执事的头顶上,一双冻得结了一层冰的长统靴就夹在他的太阳穴的两边,可怜的教堂执事忍着痛,既不敢咳嗽一下,也不敢哼哼一声。

    铁匠走进家来,一言不发,也没脱帽子,几乎是一骨碌歪倒在板凳上。看得出来,他的心绪烦乱极了。

    正当索洛哈关上门的时候,又有人敲门。这回是哥萨克斯维尔贝古兹来了。这家伙可就没有地方可藏了,因为再也找不到大麻袋了。要知道他的身躯比村长更笨重,个儿比楚布的干亲家还要高出一头。所以,索洛哈只好带他到菜园里去,让他把要说的话全掏出来。

    铁匠心不在焉地打量着房间里的各个角落,时而凝神静听远处传来唱歌拜节人的此起彼伏的歌声;最后,把目光落在那几只麻袋上面:“这些麻袋搁在这里干吗?早该把它们搬走了。这愚蠢的痴情把我弄得呆头傻脑的。明天是圣诞节了,可屋子里到现在还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搬到铁匠铺去吧!”

    接着,铁匠在几只大麻袋跟前蹲了下来,把袋口重新扎紧,打算扛到肩上。显然,他此刻心神不定,要不然他准会听见楚布咝咝的哀叫声,因为捆扎麻袋的绳子缠住了他的一绺头发,而身体健壮的村长还分明打了一个饱嗝。

    “难道我就丢不下这个倒霉的奥克桑娜?”铁匠说,“我不愿想她;可她偏在脑子里打转转,就像故意作难似的,总想着她一个人。这单相思干吗不由自主地往脑子里钻呢?真是活见鬼了,这些麻袋似乎比先前沉得多了!这里头兴许除了煤之外,还装了别的东西吧。我真糊涂!我倒忘了,眼下任什么东西我都觉得沉多了。比方说从前吧,我一只手就可以把五戈比的铜币或一块马蹄铁弄弯和掰直;可今儿个连一袋烟也扛不起。过不了多久,风都会把我吹倒啦。不,”他沉默了一会儿,鼓起劲来喊道,“我可不是个娘们!决不让别人笑话我!就是有十只这样的麻袋,我也扛得起。”说着,他一鼓作气把两个壮汉也搬不动的麻袋一下子扛到了肩上。“连这只麻袋一起捎带上,”他接着说道,提起那个魔鬼蜷缩在里面的小麻袋。“我大概是把打铁用具塞在里面了。”说完,便走出了屋门,用口哨吹着一支小调:

    我不跟娘们一般见识。

    满街的歌声和喊声越来越响亮。人们成群结队,熙熙攘攘,还有周围村子的人来凑热闹。小伙子们尽情调笑打闹。此起彼伏的节日祝歌中间,时不时传来一曲一个年轻的哥萨克即兴编成的逗人小调。忽然之间人群中有人不唱节日祝祷歌了,却来了一段贺年的小曲,扯开喉咙高声唱道:

    过年了,别小气,

    赏个甜馅饺子吧,

    外加麦粥一大碗,

    灌肠一大串!①

    --------

    ①此处歌词原文为乌克兰语。

    众人哈哈大笑,赞赏逗笑者的别出心裁。小小的窗户推开了,老太婆(只有老太婆和老成持重的老爷子这时还待在家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从窗口递出一条灌肠或者一块馅饼。小伙子和姑娘们争先恐后地打开麻袋,接过赏赐的礼物。在这边,小伙子们从四处围拢过来,把姑娘们簇拥在中间:欢欢笑笑,打打闹闹,你扔来一个雪团,他抢去装满各样食品的麻袋。在那边,姑娘们去捉一个小伙子,脚下一使绊子,他连人带麻袋栽倒在地上。看来,他们是要痛痛快快地闹一个通宵了。而今天夜里犹如是特意安排的良辰美景!月亮的光华和白雪的反照交相辉映,更显出格外的银白。

    铁匠扛着麻袋站住了。他仿佛听见奥克桑娜在姑娘群中的说话声和尖细的笑声。浑身的血管忽地震颤了一下;他使劲把麻袋往地上一掼,碰得蜷缩在袋底的教堂执事直哼哼,村长也大声地打了一个呃逆,然后又肩扛着那只小麻袋,同一群小伙子紧跟在姑娘们身后慢慢走着,一直听着奥克桑娜在说话。

    “不错,是她!站在那里活像女皇,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有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在跟她讲着什么事儿;准是什么好笑的事儿吧,因为她在笑个不停。不过,她总是笑声不断的。”铁匠仿佛身不由己,自己也不知怎么的挤进了人群,站在她的旁边了。

    “噢,瓦库拉,你也来了!你好哇!”俏美人说道,脸上依然挂着令他**摄魄的盈盈笑意。“喂,你唱歌得了很多东西吧。欸,只这么个小麻袋呀!那女皇穿的鞋子弄来了吗?把鞋弄来了,我就嫁给你!”然后就笑哈哈地随着女伴跑开了。

    铁匠就像泥塑木雕一样站在原地。“不,我可受不了;再也不能忍受……”他终于说道。“可是,我的天哪,她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她的眼神、谈吐、一切的一切都那样揪着我的心,一直揪着我的心……不,我再也克制不住了!全都该一了百了:让灵魂万劫不复吧,我要跳进冰窟窿里去淹死,落得个无影无踪!”

    随后,他便毅然决然地朝前走去,赶上众人,跟奥克桑娜走齐了,断然地说:

    “别了,奥克桑娜!你去找自己的如意郎君吧,你随便去愚弄谁好了;至于我呢,在这个人世上你是再也见不着了。”

    美人儿似乎有些惊讶,想要说句什么话,可是铁匠挥了挥手,转身走开了。

    “瓦库拉,到哪儿去?”小伙子们看到铁匠飞跑而去,齐声喊道。

    “别了,伙伴们!”铁匠高声答道。“上帝保佑我们来世再相逢吧!今生今世我们是不能在一块儿玩了!别了,别记恨我吧!请给康德拉特神父捎句话,求他给我做个安灵祭,追荐我的有罪的灵魂。真是罪过,我尽忙着世俗琐事,没有把上帝和圣母圣像前的蜡烛画完。我的箱子里的财物全部捐给教堂!永别了!”

    铁匠说完这句话,又扛起麻袋飞跑起来。

    “他发疯了!”小伙子们说。

    “在劫难逃的灵魂!”一个过路的老太婆虔诚地嘟哝说。

    “得去告诉人们,铁匠上吊了!”

    铁匠一口气跑过几条街,停下来喘口气。“我当真要跑到哪里去呀?”他暗忖道,“好像全都没有活路了似的。我不妨试试看:去找扎波罗热人——大肚汉帕楚克。人家都说他通鬼性,可以随心所欲地办到任何事情。我这就去找找他,反正这灵魂是要万劫不复的了!”

    这时,一直躺在麻袋里一动也不动的魔鬼高兴得猛然一跳;而铁匠倒以为是自己的手碰了一下麻袋,弄得它倏然一动,于是使劲用拳头捶了一下麻袋,又在肩上抖了抖,便往大肚汉帕楚克家去了。

    这个大肚汉帕楚克,一点不假,本来是一个扎波罗热人;不过,是人家把他赶出来的,还是自个儿从扎波罗热跑出来的,这就没有人说得清楚了。他老早就在狄康卡住下了,不是十年,就是十五年了。起初,他就像一个道地的扎波罗热人那样打发日子,什么活儿也不干,一睡就是大半天,饭量抵得上六个割草人,一口气喝得下差不多维德罗①的酒;然而,他的肚子倒也装得下,因为帕楚克虽然个子不高,但横里却长得相当的粗胖。再说他穿的灯笼裤又大又肥,无论他迈出多大的步子,总是看不见他的两只脚——活像是一只酿酒用的大桶在街上慢慢移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