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8 外套(1/2)

    08 外套

    在厅里……不过,还是不要说出是哪一个厅为好。没有比各种官厅、团队、办事处,总之是各种官员,更气势汹汹的了。如今,每一个各别的人都认为,冒犯他就是冒犯了整个的阶层。据说,不久之前,有一位县警察署长,我记不清是哪一个县的了,上递一张呈文,其中清楚地陈述,国家法纪式微,他的神圣的名字被无端亵渎。他在呈文之后附上一大卷奇闻轶事作为佐证,那里每隔10页就出现一次县警察署长的名字,不少地方甚至说他总是醉态醺然。因而,为了避免发生不愉快的事情,我们不妨把这里就要说到的厅称为某厅为好。总之,是在某个厅里有这么一个官员就是;此人说不上相貌出众,矮矮的个子,脸上有些麻点,头发浅红棕色,看样子眼力不济,脑门上有些秃顶,两边脸颊上布满了皱纹,脸色就像是患有痔疾一样呈灰黄色……有什么法子呢?这都要怪彼得堡的气候。至于说到官衔(因为我们这里一张口就得说明官衔),那么他是所谓一辈子的九等文官,各式各样的作家们都有一种值得称道的习惯,就是欺压那些不会嘶咬反抗的人,大家知道,他们对于九等文官之类的小官吏也是极尽调侃和揶揄之能事的。这个官员姓巴什马奇金。从这个字眼可以看出,这姓氏跟“鞋”有些渊源①;然而,它是什么时候,何年何月,怎么从“鞋”这个词儿演变而成的,则无从查考了。他的父亲、祖父、甚至内弟乃至巴什马奇金一家人都穿长统靴子,每年只换两、三次鞋掌。他的名字叫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读者或许会觉得这名字有些古怪,是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但是可以肯定地说,这决不是刻意想出来的,而是客观情势所使然,无论如何不能起别的名字,只能是这么个叫法。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是在5月23日凌晨前出世的。他那已故的母亲,一位官员的妻子和贤惠的妇人,打算像样地给婴儿受洗取名。她那时还躺在正对着门的床上,右首站着教父,一个出名的好人,在参政院当股长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叶罗什金,而教母则是一位警察署长的妻子,品德十分高尚的妇人,名叫阿丽娜·谢苗诺芙娜·别洛勃留什柯娃②。人们送上3个名字,任产妇挑选一个:莫基亚、索西亚或者就用受难圣徒霍兹达扎特。“不行,”已故的母亲当时暗暗想道,“这些名字太平常了”。为了让她称心如意,大家把日历翻到另一页上;又出现了3个名字:特里菲利、杜拉和瓦拉哈西。“这真是罪孽,”母亲说,“尽是这样的名字;我真的还从来没听说过呢。就是叫瓦拉哈特或者瓦鲁赫,倒也还过得去,可是偏又来什么特里菲利和瓦拉哈西。”又翻了一页——上面写着:帕夫西卡希和瓦赫齐西。“算了吧,我看,”母亲说道,“看来他就是这个命。既然是这样,就叫他父亲的名字好了。父亲叫阿卡基,儿子也叫阿卡基吧。”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就是这么个来历③。孩子受洗了,这时他哭了起来,做出一脸怪相,仿佛他早知道以后要当九等文官似的。总之,这就是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提到这件事,为的是让读者们知道,这完全是事出有因,而另取别的名字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什么时候,何年何月到厅里当差的,是什么人帮着安排的,那就谁也记不起来了。无论换了多少任厅长和各级上司,他总是坐在老地方,还是老样子,干着老差事,仍然是一个抄抄写写的官儿,以至于人们后来都相信,他显然是现在这样一副模样,穿着制服,头上谢顶,降生到人世上来的,他在厅里一点也不受尊重。当他走过的时候,门卫不仅不站起身来,而且也不正眼瞧他一眼,犹如一只普通的苍蝇飞过接待室一样。上司们对待他既无情又专横。一个副股长居然把公文直接捅到他的鼻子底下,甚至连“请抄写一下”、“这里有一件挺有意思的案子”或者高雅官厅中常用的客套话都懒得说一句。而他呢,只望一眼公文,便接过来,也不管是谁塞给的,有没有权利支使他。他一接过公文,立刻就动手抄写。年轻的官员们极尽官场中卖弄聪明之能事,嘲笑和打趣他,当着面大讲有关他的种种瞎编的故事;说他跟房东老太太——一个年已70的老太婆有私情,说那女人总是打他,还问他们俩什么时候办喜事,又把纸片撒在他的头上,说是雪花飞舞。然而,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却一言不发,仿佛他面前什么人也没有似的;这样的逗笑甚至也没有影响他的工作:虽然在一阵阵打扰之中,他也不会抄错一个字。只有当玩笑实在开得过了头,碰到了他的胳膊,妨碍他干事儿的时候,他才嘟嚷一句:“别打扰我,你们干吗跟我过不去?”他这话语和声音里透出一种莫名的无奈。其中包含着一种惹人怜悯的怨艾,所以,有一个刚来不久的年轻人本来也想学样,恣意打趣他,忽然却打住了话头,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从此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了样子,与以前大不一样。一种不寻常的力量使他跟刚熟识的同事们疏远起来,而他本来是把他们看作是体面的绅士的。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遇到开心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个个子矮小、脑门秃顶的小官吏和他那让人揪心的话语:“别打扰我,你们干吗跟我过不去?”——从这句令人揪心裂肺的话里可以听出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我是你的兄弟嘛”。可怜的年轻人掩面而叹,后来在一生中曾有多少次不寒而栗,因为他发现人的身上竟然夹裹着如此之多的残忍,在文质彬彬、富有教养的绅士的外表下,天哪,甚至在人们公认为高尚和正派的人的身上居然掩藏如此之多的残暴和粗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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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语中的“鞋”读作“巴什马克”,可见该姓是由“鞋”字演化而成的,这里暗寓受人践踏的命运。

    ②旧俄习俗,孩子受洗取名,必须有一名教父和一名教母在场,于是孩子的父母与教父、教母结为干亲家。

    ③“阿卡基耶维奇”是父称,即“阿卡基之子”的意思。

    未必在别的地方还能找到这样忠于职守的人了。只说他尽心尽责是不够的,——不,他对这份差使是情有独钟。他于抄抄写写之中似乎看到了一个多彩而舒心的世界。一种洋洋自得之情洋溢在他的脸上;有几个字母尤其令他心醉,一写到它们便难以自持:小声笑着,眨眨眼睛,撇着嘴唇,只要看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就能看出他描画的是什么字母。倘若按其勤勉尽职来论功行赏的话,他本人也会大感意外,准够得上当个五等文官了;然而,正如他的那些爱挖苦人的同事们说的那样,他当差多年,却只挣得一枚小领章①和身下的痔疮。话又说回来,也不能说对他完全漠不关心。有一位厅长是个善心人,看他服务多年也想予以褒奖,吩咐给他一些比抄抄写写更重要的事情干干;也就是把一件已办好的公事拟一封公函,送到另一个官厅去;事情十分简单,只要改写一下封面的标题和把动词的第一人称的形式改为第三人称②就行了。没料到他干起来却十分吃力,浑身冒汗,连连擦拭脑门上的汗珠,终于说道:“不行,还是让我抄抄写写的好”。从此以后,他只能永远干抄写的差使了。对他来说,似乎除了抄写公文之外,其余的事儿一概不存在。他一点也不讲究穿着:一套制服不是绿色的,而是棕红带白的颜色。衣服领子又窄又矮,以至于脖子虽然不长,却从领口伸出来,显得特别的颀长难看,就像是在俄国的外国商贩几十人聚成一堆,头顶着摇头晃脑的石膏制成的小猫③的脖颈一样。而且总是有点儿什么东西粘在他的制服上:或者是一小截干草,或者是一小段线头;再说,他还有一种特别的本领,每次走在街上,正当别人从窗口扔下乱七八糟的东西时,他就恰好赶上,于是他的帽子总有西瓜和香瓜皮之类的污秽之物点缀其上。他一辈子从不留心每天街上发生的事情和变化,大家知道,他的同事——一个年轻的官员,却是目光锐利,从不放过街上的一点动静,甚至可以看清对面人行道上有人的裤子套带④脱开了,——然后脸上露出一丝调皮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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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小领章是旧俄时代发给长期供职的文职官员的一种荣誉章。

    ②俄语动词有人称、时的变化形式,即有第一、第二、第三人称和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之分。

    ③这里说的是街头的外国商贩用头顶着特制的货盘售货的情景。

    ④裤脚口套在脚掌上的带子,以防裤子卷上去。

    然而,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即便是眼盯着什么,他看见的也只是一行行写得干净、匀称的字体,除非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匹马头来,伸到他的肩头上,鼻孔里呼出一阵风直冲脸颊,他才会回过神来:原来已不再埋头在字里行间,而是走在街道中间。回到家里,他立刻坐到桌旁,匆忙地喝着菜汤,啃着一块夹葱的牛肉,食而不知其味,连同苍蝇和老天爷此刻送到嘴边的所有东西一块儿吃下去。觉得肚子填饱了,就从桌旁站起来,拿出墨水瓶来,开始抄写带回家来的公文。要是没有公文要抄写,他就自得其乐地有意给自己抄下一份副本,特别是当公文的妙处不在于文笔优美,而在于它是呈送给一位新人或者权贵的时候。

    当彼得堡灰暗的天空夜幕低垂,所有的官员各人根据自己的薪俸和个人的癖好而饱餐了一顿的时候,——当厅里鹅毛笔沙沙响动、忙忙碌碌、干完了自己和别人的必要的事务以及好事者又自愿多干了一些事情而一切都停息下来了的时候,当官员们都忙着自寻乐趣以打发剩余时光的时候:有的人手脚麻利,直奔剧院;有的人去逛大街,以便仔细欣赏那形形色色的女帽;有的人则去赴晚会——对着一位长得俊俏、被一小群官员捧为明星的少女说着绵绵软语来消磨时光;有的人——这是司空见惯的——则干脆到四楼或者三楼的同事家里去,那里有两间小房,外带一间前室或者厨房,摆着一些时髦的玩意儿,一盏灯或者经过省吃俭用、放弃游乐才换得来的工艺品,——总之一句话,即便是这个时刻,当所有的官员各自去到朋友的小屋里玩起了惠斯特牌①,就着便宜的面包不时地呷茶品茗,含着长烟袋吞云吐雾,一边发牌一边讲着从俄国人不能不与之往来的上流社会听来的种种流言蜚语,甚至当无话可说之时又翻出那永远说不厌的趣闻来说一遍,据说是城防司令接到禀报,说是法尔康②雕塑的纪念像的马③尾巴被人砍掉了,——总之,即便是大家都竭力去寻欢作乐的时候,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也从不找个地方去消遣。谁也说不上什么时候在晚上遇见过他了。他尽情地抄写够了,就躺下睡觉,一想到明天就暗自微笑:老天爷明天又会赐给他什么东西抄写呢?一个年俸400卢布、对自己的命运心安理得的人,就这样平静地打发着日子,或许本来可以活到垂暮之年,可是人的生活道路总是多灾多难,不仅九等文官,就是三等、四等、七等文官和各式各样的顾问官,乃至徒具虚名、从不理事的官员都概莫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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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类似桥牌的牌戏。

    ②法尔康(1716—1791)法国雕塑家,曾为彼得大帝铸造青铜塑像。

    ③即为彼得大帝铸造的“青铜骑士”像,位于涅瓦河畔。

    在彼得堡,所有年俸400卢布左右的人都有一个难以对付的敌人。这个敌人不是别的,就是我们北国的寒冷天气。尽管也有人说,寒冷对于健康是大有裨益的。早晨8点多钟,正是满街走着去厅里上班的人们的时候,它就开始大发淫威,不分青红皂白,一个劲地直刺着大家的鼻子,可怜的官员们简直不知道把鼻子藏到哪里去才好。在这个时刻,即便是高官显贵也冻得脑门发痛,眼泪汪汪,可怜的九等文官有时就只能束手待毙了。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就只有穿着薄薄的外套尽快地跑过五、六条街道,然后在门房里使劲地跺一顿脚,直到所有在路上冻僵了的办事能力和才干全都恢复过来。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近来已开始觉得背脊和肩膀冷得怪难受的,尽管他总竭力尽可能快地跑过那一段应有的距离。他到底琢磨出来了,莫非是毛病出在他的外套上。回家之后,他仔细查看了一下外套,发现有两三处地方,恰好是在背部和肩膀上,果然只剩下一层稀麻布了;呢子磨得透了风,连衬里也已破烂不堪。要知道,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外套也早已成了官员们的笑柄;它连“外套”这个高雅的名字也已不复存在,都管它叫罩衫。真的,它的样式变得古怪了:衣领一年比一年小了,因为它用来做了别的部位的补丁。这缝补又不像是出于裁缝的手艺,实在是又笨拙又难看。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决定把外套送到裁缝彼得罗维奇那里去,他就住在沿后边楼梯上去的四层楼上,尽管是个独眼龙,一脸麻子,可是修补起官员们和其他各式人等的裤子和燕尾服来倒也相当的熟练,——不用说,那是要在他没有喝醉和脑子里没有想别的念头的时候。说到这个裁缝,当然不该喧宾夺主,可如今是这么个规矩,讲故事非得把每个人物的性格说个一清二楚不可,所以,没有办法,我们也只好在这里把彼得罗维奇提出来说一说。起初,他的名字就简单地叫格里戈利,是一个地主老爷家的农奴;自从领了自由证书①,每到节日,起初是每逢大的节日,总要喝一顿,到后来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日历上印着一个十字的宗教日子就都喝得醉眼朦胧,——打这个时候起,就改名为彼得罗维奇了。从这方面来说,他是信守祖辈传下来的习俗的,就是跟老婆吵嘴骂架,也是满嘴“土婆子”和“德国娘们”。既然我们提到他的老婆,那么关于她也得说上几句;不过,遗憾的是我们知之不多,只知道彼得罗维奇有一个老婆,总是戴着包发帽,而不围头巾;然而说到她的姿色,那她就没有什么可炫耀的;至少可以说,只有一些近卫军士兵才会从包发帽底下去偷偷望她一眼,然后翘翘胡子,发出一阵特别的嘘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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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俄时代解除农奴身分的证书。

    通往彼得罗维奇家的楼梯,老实说吧,全是水渍渍的,污水横流,还有一股子熏人眼睛的酒味儿,大家知道,彼得堡的幢幢楼房的后边楼梯都免不了这种味儿,——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边上楼一边猜想彼得罗维奇准会漫天要价,暗暗拿定主意最多只给两个卢布。房门是开着的,因为女主人正在烹鱼,弄得厨房里尽是烟雾,连那些乱爬的蟑螂也看不见。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穿过厨房,连女主人也不曾发现,就径自走进房去,只见彼得罗维奇端坐在一张没有上过漆的大木桌上,盘着腿,俨然像土耳其总督的样子。两只脚按照坐着干活的裁缝的习惯光着脚丫子。首先引人注目的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十分熟悉的那只大拇指,上面长着像龟壳似的又厚又硬的怪指甲。彼得罗维奇的脖子上吊着桄子丝线和棉线,膝盖上垫着一件破衣裳。他捏着针头认针已有两、三分钟了,一直没穿上,所以,望着昏暗和线头十分生气,低声地埋怨说:“穿不上,恶婆娘;把我害苦了,你这骗子手!”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觉得挺扫兴的,因为他来得不是时候,正碰上彼得罗维奇的气头上:他就喜欢挑彼得罗维奇喝得有点醉醺醺的,或者像他老婆说的那样“这独眼鬼喝饱了猫尿”的时候上门来定做活儿。每逢这种时候,彼得罗维奇通常都很好说话,痛痛快快地答应,甚至每次都又是鞠躬又是道谢。事后,尽管他的老婆总会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说她的丈夫喝醉了,所以要价太便宜了,不过,只要再添上10个戈比,事情也就了结了。可眼前彼得罗维奇看样子没有喝酒,所以十分固执,不好说话,鬼知道他会怎么张口要价。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心里明白了,像俗话说的,正想打退堂鼓,可是已经不便抽身后退了。彼得罗维奇眯着一只独眼紧盯着他,于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只得开口说道:

    “你好,彼得罗维奇!”

    “向您问好,先生,”彼得罗维奇说道,斜瞟了一眼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那双手,想要看看送来的是什么活计。

    “我求你来了,彼得罗维奇,那个……”

    要知道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说起话来,总是夹杂着不少前置词、副词、甚至不少毫无意义的语气词。倘若是一件棘手的事儿呢,那么他竟会有一句话也说不全的习惯,因此经常是开口说什么:“这事儿,说实在的,很那个……”,随后便没有下文了,而他也忘了要说什么了,还以为事情说妥了呢。

    “什么事呀?”彼得罗维奇说,同时,用那只独眼仔细打量他身上的制服,从领口到袖子、背脊、后襟和扣眼一一看过,——全都十分眼熟,因为这是他亲手缝制的。裁缝都有这样的习惯,见面的头一件事便是仔细看看你穿的衣服。

    “我是为那个……彼得罗维奇……是外套,呢子……你瞧,别的地方都还挺结实的,就是落上了点灰,看上去好像是旧了,其实还是新的,只是有个地方有点那个……在背上,还有这个肩膀上磨破了点儿,就是这个肩膀上有点儿——你瞧,就这点儿活。倒不怎么费事……”

    彼得罗维奇拿过罩衫,先放在桌上摊开来,打量了许久,摇摇头,伸手到窗台上去取一只圆形的鼻烟壶,那上面印着一位不知姓名的将军的画像,因为头脸被手指捅破了,后来就干脆贴上了一块四方形的破纸片儿。彼得罗维奇闻了闻鼻烟,双手把罩衫抻开,对着亮光细看一番,又摇摇头。随后,他把衬里翻了过来,又摇摇头,再次打开贴有将军像和纸片儿的鼻烟壶盖,捏了一撮烟丝塞到鼻子里,关上盖子,把鼻烟壶藏好,最后说道:

    “不行了,没法子补了:这衣服太糟了!”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听这话,心里不禁格登了一下。

    “怎么没法补呢,彼得罗维奇?”他几乎像孩子似的央求说,“只不过肩膀上磨破了点儿,你这儿有小块布料……”

    “小块布料倒是可以找一找,也找得到,”彼得罗维奇说,“可是补不上嘛:全都朽了,只要一用针——底子就破了。”

    “破了不要紧,你就马上打个补丁得了。”

    “补丁往哪儿打呀,没地方下针脚嘛,实在太破了。说得好听这是呢子,可风一吹就成碎片片了。”

    “喂,你就给补一补吧。怎么会呢,说真的,那个……”

    “不行,”彼得罗维奇断然地说,“简直没办法。这衣服根本不行了。您不如等天寒地冻时把它改做包脚布吧,因为穿袜子不保暖。袜子是德国佬为了多捞钱想出来的玩意儿(彼得罗维奇喜欢一有机会就挖苦一下德国人);看来,您得做一件新外套啦。”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听要做“新”外套,两眼顿时发黑,屋里所有的东西在他眼前成了一片混沌。他分明看见的只是彼得罗维奇的鼻烟壶盖上那脸上贴着纸片的将军。

    “怎么,要做新的?”他仍然像是在梦中似的,说道,“我可没有钱呀。”

    “可不,得做一件新的了,”彼得罗维奇神志安然地说,一点也不表示同情。

    “那么,做一件新的,它那个……”

    “您是说要多少钱?”

    “是的。”

    “那得花150多卢布,”彼得罗维奇说道,同时意味深长地撇撇嘴唇。他非常喜欢装腔作势,喜欢突然来那么一招令人尴尬,然后斜睨着对方受窘的那副样子。

    “150多卢布做一件外套!”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不禁喊出声来,也许是生平头一遭这么大喊,因为他向来说话都是小声小气的。

    “可不,”彼得罗维奇说,“那还得看是做什么样的外套。要是安上一个貂皮领子,又给风帽衬个绸里子的话,那就非200卢布不可。”

    “彼得罗维奇,求求你,”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恳求说,不再听彼得罗维奇说的话,也不理会他的装腔作势的表情,“想法子给补一补吧,只要还能对付着穿就行。”

    “那不行,花了工夫还不说,又白糟蹋钱,”彼得罗维奇说,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听了这番话,只好走了出来,心情十分沮丧。而彼得罗维奇呢,在他走了之后,还站了好一会儿,意味深长地撇着嘴,没有动手干活,因为他挺得意的:

    既保持了自己的体面,又没有作践裁缝的手艺。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来到大街上,犹似还在梦境中一样。“这事儿竟会是这样,”他自言自语说,“我真是没想到结果会那个……”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瞧真是的!落得这么个结果,而我真的一点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接着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说道:“真是的!这真的是一点没料到,那个……这事儿怎么也……落到这步!”说完,他没有回家去,却糊里糊涂地朝相反方向走了。在路上,一个扫烟囱的工人将半边脏身子蹭了他一下,把他的一个肩膀弄得又脏又黑;一大把石灰又从正在动工兴建的楼房屋顶上洒落到他的身上。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直到他撞在一个把斧钺放在身旁,正从角形烟盒里把鼻烟倒在长满老趼子的手里的岗警身上,他才回过神来,因为那岗警说:“你干吗钻到人家的鼻子底下来了,难道你不会走人行道吗?”这时,他才回过头看了看,转身回家去。这时他才集中思绪,清楚而真切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再是没头没脑,而是深明事理和开诚布公地跟自己商量起来,犹如跟一位可以倾心交谈的明智的友人谈心一样。“唔,不行,”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说,“这时候不该去找彼得罗维奇:他这会儿那个……看来是老婆揍了他一顿。我不如礼拜天早晨去找他:过了礼拜六晚上,他准会是歪斜着眼和睡意朦胧的,会要喝点醒脑子的酒,而老婆不会给他钱,在这个时候我把10戈比那个……塞在他的手里,他准会好说话些,那么外套就那个……”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跟自个儿这么盘算着,精神为之一振,终于等到了下一个礼拜天,远远便看见彼得罗维奇的老婆出门到什么地方去了,就趁机去找他。彼得罗维奇过了礼拜六之后,果然眼睛歪斜得厉害,耷拉着脑袋,直瞪着地板,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然而,尽管如此,当他明白了来意之后,仿佛是魔鬼推搡了他一把似的。“不行,”他说,“您做一件新的吧。”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立刻塞给他10戈比钱。“承蒙好意,先生,我可以为您的健康喝上一杯,”彼得罗维奇说道,“不过,那件旧外套您就别费事了:它压根儿不管用了。我一定给您好好地缝一件新的,咱们一言为定。”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还想求他修补一下,可是彼得罗维奇没有听完就说道:“我一定给您做一件新的,这您就放心好了,我一定尽力而为。甚至可以做成一种时兴的式样:衣领就用镀银的钩扣好了。”

    至此,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算是明白了,不做一件新外套是不行了,立刻便垂头丧气了。真的,哪里有钱来做新外套呀?当然,多少可以指望以后的节日的一点赏钱,可是这些钱早就有了用场。要做一条新裤,付清靴匠给旧靴子钉上新靴头的旧帐,还要向女裁缝定做三件衬衫和两件不便形诸文字的贴身内衣,——总之一句话,这些钱都会要开销掉;即便是厅长大开恩典,赏的不是40卢布,而是45卢布或者50卢布,那也所剩无几,用来做外套不过是杯水车薪。当然,他也知道彼得罗维奇有一种鬼才知道怎么漫天要价的怪脾气,连他的老婆也忍不住大声嚷嚷起来:“你是疯了不成,笨蛋!有的时候不要钱也接活干,这会儿又鬼使神差张口要大价钱,连你自个儿也不值呀。”当然,他也知道只要给80卢布,彼得罗维奇也肯接这个活;不过,到哪儿去弄到这80卢布的钱呢?如果只需要一半,那还可以凑凑看:一半还勉强凑得齐;甚至还可能超过一点儿;可是,到哪儿去弄那一半呢?……不过,读者首先得要知道,那40卢布是怎么凑齐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有个习惯,每花掉1个卢布,就往一只上了锁、盖上挖了窟窿眼的小箱子里塞一枚半戈比的铜币。每过半年,他就查一查积攒下来的铜币有多少,然后把它们换成小银币。他坚持这样做好些年了,因而这几年手里已攒下了40多卢布。这样,手头上就有了一半的钱;可是,还有那另外的一半怎么凑呢?到哪儿去弄另外的40卢布呢?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想来想去,打定主意要减少平日的开销,至少一年之内必须这么做:晚上不再喝茶,夜里不再点烛,如果要办什么事,就到女房东房里去,借她的灯光用用;走在大街上,踩着铺有石子和石板的路面,要尽量放轻脚步和小心在意,几乎踮着脚尖走路,这样鞋掌就不会磨得太快;交给洗衣妇洗的内衣,尽量少洗几次,为了不至于穿得太脏,那就每天回到家里,立刻脱下来,只穿一件年代已久还依然完好的棉布长衫。说句实话,这样节衣缩食,他起初也觉得挺难熬的,不过,后来也就习惯成自然;他甚至习惯了每天晚上饿着肚子;但是,他可以从精神上得到慰藉,因为他可以一心想着那件梦寐以求的新外套。打这个时候起,似乎他的生命本身也变得充实些了,仿佛他娶妻成了家,仿佛有了一个人陪伴着他,仿佛他不再是孑然一身,而是有一个可爱的伴侣愿意跟着他共度人生之旅,——这个伴侣不是别的什么人,就是那件絮着厚厚的棉花、衬着结实耐穿的里子的外套。他变得有生气些了,甚至性格也坚强多了,就像是一个抱定了宗旨和认准了目标的人一样。原来疑虑重重,优柔寡断——总之,一切犹豫不决、捉摸不定的特点都从他的脸上、举动上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他的眼里时而闪耀着光芒,脑海里甚至还冒出一些大胆而果敢的想法:真的,配上个貂皮领子怎么样?他老是默默想着这件事,差不多神思恍惚起来。有一次,正在抄写公文,差一点抄错了,几乎失声喊了一句“哎呀”,赶紧画了个十字。他每个月至少到彼得罗维奇家去一次,商量外套的事,在什么地方买呢子,买什么样的颜色的,价钱多少,虽说有些忧心忡忡,但总是满意而归,因为他心想,到时候一旦布料备齐,外套不就成了么。事情的进展居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厅长赏给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不是40卢布,也不是45卢布,而是整整60卢布,真是令人大喜过望;不知他是否有先见之明,早知道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需做一件外套,或者是事有凑巧,不过,这么一来,他就多出20卢布来了。事情不就要水到渠成了么。只苦熬了两、三个月,稍微挨了点饿——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果真就攒下了80卢布左右的一笔钱。本来一向相当平静的心,开始怦怦跳动起来。他当天便约了彼得罗维奇到布店去。买了一块质地很不错的呢子——倒也不奇怪,因为半年来他们反复斟酌过这件事,几乎每个月都去布店打听价钱;所以,连彼得罗维奇也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呢子了。他们又挑了一块细棉布做衬里,又厚又密,用彼得罗维奇的话来说,比绸子还强些,就是看上去也又漂亮又有光泽。貂皮领子倒是没有买,因为价钱实在太贵;就挑了店里一块顶好的猫皮,远远看上去还像是貂皮呢。彼得罗维奇忙活了两个星期才把外套做好,因为绗线要花许多工夫,要不然外套早就做好了。彼得罗维奇要了12卢布的工钱——少一个子儿也不行;全都是用丝线缝制的,而且是两行细密的针脚,后来彼得罗维奇又把每一行针脚用牙咬了一遍,挤压出各种图纹来。这是……说不清是哪一天了,不过,兴许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生中最激动的一个日子,彼得罗维奇终于把外套送上门来了。他是一大早送来的,恰好是就要到厅里去上班的时刻。外套送来得太巧了,因为已经是天寒地冻的时节,眼看就要越来越冷了。彼得罗维奇把外套赶出来了,真是一个好裁缝。他的脸上分明摆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还从来不曾见到过。他似乎充分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大事,忽然表明了只会换换里衬、补补窟窿的裁缝同巧做新衣的能手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他从带来的手帕里取出外套;手帕是刚从洗衣妇那儿拿来的,他把手帕折好,放到口袋里备用。他取出了外套,颇为得意地瞧了瞧,两手擎着,十分灵巧地披在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肩头上;接着拽了拽,又用手在背后往下抻了抻;然后让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披着,稍稍敞开前襟。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想要伸进袖子去试试;彼得罗维奇帮他穿好袖子——结果,穿上袖子也挺合适的。总之一句话,这外套果然是不大不小,刚好合身。彼得罗维奇也不放过机会表白说,因为没有挂牌,又地处小街上,加之跟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又是老熟人,所以,他要的工钱才这么便宜;要是在涅瓦大街上,光是工钱就得要75卢布。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不想跟彼得罗维奇作无谓的争辩,而且他也怕听见彼得罗维奇胡吹乱喊的唬人的大价码。他付清了钱,道了谢,立刻穿上新外套到厅里去了。彼得罗维奇也紧随在后走了出来,站在街头,打远处望着那件外套好一会儿,然后又故意踅到旁边,穿过一条弯曲的胡同,绕到前面的大街上,从另一个方面,也就是从正面再瞧瞧自己缝制的外套。这时,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路行来,兴致勃勃,喜不自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