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10 鼻子(1/2)

    10 鼻子

    一

    三月二十五日,彼得堡发生了一件十分怪诞的事情。住在沃兹涅仙大街的理发匠伊凡·雅可夫列维奇(他的姓氏已无从查考,甚至那画着一个脸颊上涂满肥皂的绅士的招牌上,除了“兼营放血”①的字样外,也别无其它说明),早早地醒来了,闻到一阵热烘烘的面包味儿。他在床上稍稍支起身子,一眼看见他的妻子,一个爱喝咖啡、颇为庄重的太太,正在把烤好的面包一个个从炉膛里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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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俄时代,理发匠往往兼用放血等土法给人治病。

    “普拉斯科芙娅·奥西波芙娜,我今儿个不喝咖啡了,”伊凡·雅可夫列维奇说,“我只想吃点儿热面包夹葱就行了。”

    (其实呢,伊凡·雅可夫列维奇既想喝咖啡,又想吃面包夹葱,不过他心里明白,一下子要吃两样东西是根本办不到的,因为普拉斯科芙娅·奥西波芙娜非常讨厌这样的怪癖。)“就让这笨蛋吃面包吧;这样我倒好些,”他的妻子暗自想道,

    “可以多喝一份咖啡了。”于是,便把一个面包扔到了桌上。

    伊凡·雅可夫列维奇为了体面起见,在衬衫外面穿上一件燕尾服,坐到餐桌前,撒上点盐,准备好两个葱头,拿起刀子,装出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动手切面包。他把面包切成两半,瞧瞧里面,不禁大为惊讶:里面有一个发白的东西。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小心地用刀子剔了剔,又用手指头按了按。“还挺结实呢!”他自言自语说,“这是什么东西呢?”

    他把指头儿伸进去,拽了出来——是一只鼻子!……伊凡·雅可夫列维奇颓然地松开了手;他揉揉眼睛,又摸了摸:鼻子,一点不错,是鼻子!而且,看上去似乎还挺面熟呢。伊凡·雅可夫列维奇不由地露出惊恐万状的神色。然而,这种惊恐之状比起他的妻子的满面怒容来简直算不了什么。

    “你这人面兽心的家伙,打哪儿割了这鼻子来的?”她怒气冲冲地嚷开了。“骗子手!酒鬼!我自个儿到警察署告你去。伤天害理的强盗!我就听三个人说过,你刮脸的时候,把人家的鼻子都快要揪脱了。”

    然而,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已经吓得半死不活了。他看出来了,这只鼻子不是别人的,而是他每逢星期三和星期天都得上门去刮脸的八等文官柯瓦廖夫的。

    “行啦,普拉斯科芙娅·奥西波芙娜!我用破布把它包起来,放在墙角里;先在那里搁一搁,再把它拿出去就是。”

    “我不想听!想叫我让那割下来的鼻子搁在房里?……你这无皮无血的家伙!只知道拿剃刀在皮带上晃来晃去,而本份的事儿都快要不管不顾了,你这淫棍,坏蛋!还指望我会替你在警察面前担待吧?……哼,你这窝囊废,木头疙瘩!拿走!快拿走!随便拿到什么鬼地方去!我可不闻它那臭气!”

    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傻头呆脑地楞在那里。他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搔搔自己的耳根,终于说道。

    “我昨天是喝醉了回来还是怎么的,这真是说不上来了。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不大可能的事:因为面包是烤过的,而鼻子却好好的。真叫我闹不明白!……”

    伊凡·雅可夫列维奇不说话了。一想到警察会在他家里找到鼻子,他可能要吃官司,就吓得魂不附体。他已经恍惚看见用银线绣的红衣领、长剑了……于是,浑身索索地抖个不停。最后,他取出内衣和长统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衣物套在身上,在普拉斯科芙娅·奥西波芙娜的一片难听的责骂声中,用破布包好鼻子,径自出门去了。

    他打算随便找个地方把鼻子悄悄打发掉:或者塞到大门的石柱底下,要不就装着无意中失落在地上,然后拐进胡同一走了之。可是,真是倒霉,他总是碰到熟人,而且刨根问底地打听:“上哪儿去呀?”要不就问:“这么早给谁刮脸去呀?”所以,伊凡·雅可夫列维奇一直没有找到空挡儿。有一回,他已经把鼻子扔在地上了,可是一个岗警却打老远地用斧钺指给他看,一边说道:“捡起来呀!你掉东西了!”于是,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只好又把鼻子捡了起来,藏进口袋里。他真是束手无策了,因为商店和小铺子一个个在开门,街上已渐渐变得人群熙攘了。

    他拿定主意到伊萨基耶夫大桥上去:说不定可找到机会把它扔到涅瓦河里去……不过,我感到抱歉,直到现在还没有介绍一下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其实他在许多方面都是一个可亲可敬的人。

    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像所有的俄国正派的手艺人一样,嗜酒如命。虽然他每天都给别人刮胡子,可是他自己的胡子是从来不刮的。伊凡·雅可夫列维奇的燕尾服(他从不穿礼服)是花花搭搭的;换句话说,它是黑色的,却布满了棕黄色和灰色的圆斑点;衣领油光滑亮,三个钮扣脱落了,只剩下一点线头儿。伊凡·雅可夫列维奇是个玩世不恭的人,每当八等文官柯瓦廖夫在刮脸时对他说:“伊凡·雅可夫列维奇,你的手上总有点难闻的味儿!”这时,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却反问说:“怎么会有难闻的味儿呢?”八等文官又说:“不知道,伙计,就是味儿难闻。”于是,伊凡·雅可夫列维奇闻闻鼻烟,然后在他的脸颊上、鼻子底下、耳根旁边和下巴颏上——总之,随心所欲地抹了一大片肥皂沫,作为回报。

    且说这位可亲可敬的市民已经来到了伊萨基耶夫大桥上。他首先四下里张望了一阵子,然后朝栏杆俯下身来,好像是在观看桥下的河水里的游鱼多不多,随即悄悄地把包着鼻子的破布扔了下去。他觉得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身轻松。伊凡·雅可夫列维奇甚至禁不住笑了笑。他没有去给官员们刮脸了,而是朝一家挂着“茶点小吃”招牌的铺子走去,想喝一杯潘趣酒,忽然看见一个巡长立在桥头——仪表堂堂,满脸络腮胡子,头戴三角尖帽,身挎一柄长剑;他猝然怔住了;就在这时,巡长伸出手指招呼他说:

    “伙计,你过来一下!”

    伊凡·雅可夫列维奇知道规矩,远远地脱下便帽,快步上前说道:

    “大人,您好!”

    “不,不,老兄,不是什么大人;你倒说说,刚才站在桥上干什么来着?”

    “真的,老爷,我去给人刮胡子,只是顺便看了一眼河水流得快不快。”

    “你骗人,骗人!你搪塞不过去的。照实说吧!”

    “我甘愿给大人每个星期刮两次脸,就是三次也行,决不推托,”伊凡·雅可夫列维奇答道。

    “不,朋友,这是瞎扯淡!有三个理发匠给我刮脸,他们还觉得是我给他们赏脸了。你得说个清楚,在桥上干什么来着?”

    伊凡·雅可夫列维奇的脸色刷地煞白了……不过,事情到了这儿却罩上了一层迷雾,后来发生的情况便无从知晓了。

    二

    八等文官柯瓦廖夫一大早便醒来了,翕动着嘴唇,发出“嘟噜噜……”的响声,每当他醒来时总是这么做的,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柯瓦廖夫伸了个懒腰,吩咐人把桌子上那面小镜子递过来。他想瞧瞧昨天晚上鼻子上忽然长出来的那个小疖子;可是,令他目瞪口呆的是,鼻子不见了,留下的是一块又平又塌的疤痕!柯瓦廖夫十分骇然,叫人端了水来,用手巾擦了擦眼睛:一点不错,鼻子不见了!他用手摸摸自己;想要知道是不是在做梦:好像不是在做梦。八等文官柯瓦廖夫从床上一跃而起,抖了抖身子:鼻子是不见了!……他吩咐立刻给他穿好衣服,随后便飞也似地跑去见警察总监了。

    然而,我们得介绍一下柯瓦廖夫,让读者知道这个八等文官是属于哪一类的人物。有一些八等文官是凭借学业文凭获得这个官衔的,而另一些八等文官则是在高加索得到提拔的,这是决不可相提并论的。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有学识的八等文官……不过,俄国是一个奇妙的国家,你若是说的是一个八等文官的事情,那么从里加到堪察加①的所有的八等文官都一定以为是在说自己。其他各种名份和官衔的官员也概莫能外。柯瓦廖夫是在高加索弄到手的八等文官。他得到这个官衔还只有两年,所以一刻也不会忘记这个名份;为了显得身份高贵不凡和举足轻重,他从来不说自己是八等文官,而总是自称为少校。“听着,亲爱的,”他在街上遇见卖胸衣的女人总是说道,“你上我家来吧;我住在花园街;只要问一句:柯瓦廖夫少校住在这儿吧?任谁都会告诉你的。”假若遇见一个姿色可人的女人的话,他便要另外悄声嘱咐几句:“心肝宝贝,你就问问柯瓦廖夫少校家的房子在哪里吧。”有鉴于此,我们往后也把这个八等文官称为少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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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俄从最西边到最东边的疆域。

    柯瓦廖夫少校有个习惯,每天要在涅瓦大街上散散步。他的胸衣领子总是干干净净的浆硬过的。他的络腮胡子跟如今省里和县里的土地丈量员、建筑师、团队军医以及干着警察差使和一切长着红润的胖脸又玩得一手波士顿好牌的堂堂男子们的络腮胡子一模一样:在脸颊的中间蔓生开来,一直长到鼻子附近。柯瓦廖夫少校携带着许多玛瑙图章,有嵌着徽记的,有刻有礼拜三、礼拜四、礼拜一等字样的。柯瓦廖夫来到彼得堡是另有所图,那就是想要谋个与他的身份相称的职位:如果福星高照,就弄个副省长当当,万一不行——就在地位显赫的厅局里当个庶务官也行。柯瓦廖夫少校也不反对结婚,不过新娘必得有二十万卢布的陪嫁才成。所以,这会儿读者自己可以推想而知,当这位少校看见自己那长得相当好看而又大小适中的鼻子不见了,露出了一块又平又光、十分难看的疤痕时,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啊!

    真不凑巧,街上连一辆出租马车也没见到,他只好徒步而行。于是,裹紧斗篷,用手帕捂住脸,装出一副鼻子出血的样子。“说不定是我想差了吧:鼻子不会稀里糊涂就弄丢的,”他转念一想,有意走进一家糖果点心店去照照镜子。好在店里没有顾客;只有小学徒们在打扫房间和摆放椅子;其中几个人睡眼惺忪,用托盘把热包子端出来;桌子和椅子上胡乱地摊着滴满咖啡渍的昨天的报纸。“唔,谢天谢地,一个顾客也没有,”他说,“这会儿可以去瞧瞧。”他怯怯地走到镜子跟前,望了一眼。“鬼知道是怎么回事,真是糟透了!”他啐了一口,说道。“哪怕有个什么东西抵了鼻子也好嘛,可是,光光的什么也没有!……”

    他神情沮丧地咬住嘴唇,走出糖果点心店,决心一反往日的习惯,再也不去盯着看别人了,也不对人笑脸相迎。忽然之间,他在一幢房子的门口楞怔住了;他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一桩莫名其妙的怪事:大门口停下一辆四轮马车,车门开处,一位身穿制服的绅士弯腰跳下,快步上楼去了。柯瓦廖夫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正是他自己的鼻子嘛,他是多么惊奇而又骇然啊!目睹如此离奇的怪事,他仿佛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天旋地转起来;他两腿勉强站立着;不过,他拿定主意,无论如何要等着他回到马车上来,而这时,他就像得了寒热病似的浑身颤抖着。两分钟后,鼻子果然出来了。他身穿绣着金线、围着大竖领的制服,熟羊皮的裤子,腰挎一柄长剑。从带有羽饰的帽子上可以看出,他已位居五等文官之职。种种迹像表明,他是坐车到什么地方去拜会别人的。他朝两旁望了一眼,对车夫喊道:“来车!”随即坐上车,扬长而去。

    可怜的柯瓦廖夫几乎要神经错乱了。这真是一桩怪事,他无论怎么也闹不明白。真的,这鼻子昨天还好端端地挂在脸上,既不会走,又不会飞,怎么会穿起制服来呢!他跑着追了上去,幸而那马车没走多远,就在喀山大教堂的前面停了下来。

    他赶忙跟了过去,穿过一堆用围巾裹着脸、只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的老乞婆人群(他平时总是嘲笑她们),随后也进了教堂。里面做祷告的人并不多;他们都只站在教堂入口处。柯瓦廖夫觉得心情沮丧,无法静下心来做祷告,四下里张望着,寻找那位绅士,终于发现他站在边上。鼻子把自己的脸藏在大竖领里面,装出十分虔诚的样子在祷告。

    “怎么去招呼他呢?”柯瓦廖夫暗忖着。“看那制服、帽子,全都表明他是一个五等文官。鬼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在近旁有意咳嗽了一阵子;可是,鼻子一刻也没有改变那十分虔诚的祷告姿势,连连躬身施礼。

    “阁下……”柯瓦廖夫强打起精神开口说道,“阁下……”

    “您有什么贵干?”鼻子转过头来答道。

    “我觉得奇怪,阁下……我以为……您应当知道自己该待在什么地方。我是偶然找着您的,在什么地方呢?——在这教堂里。您得承认……”

    “请原谅,我不明白您说的什么事情……您说明白点儿。”

    “我怎么向他挑明呢?”柯瓦廖夫想了想,又鼓起勇气说道:

    “当然,我……不过,我是少校。我没有鼻子可不成,您得承认,这样是很不体面的。一个在沃兹涅仙大桥上坐着卖去皮橙子的女小贩,没有鼻子倒也罢了!可是,我还想要得到升迁……而且跟许多人家的太太都常有来往,比如五等文官夫人契赫塔列娃,还有别的人……您自己想一想……我不知道,阁下……(这时,柯瓦廖夫少校耸了耸肩)。请原谅……如果从应尽的天职和注意体面来看这件事……您自己也会清楚……”

    “我一点也不清楚,”鼻子答道。“您就明明白白地说了吧。”

    “阁下……”柯瓦廖夫神气凛然地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您说的话……这件事明摆着是一清二楚的……要不,是您想要……要知道您是我的鼻子嘛!”

    鼻子瞟了一眼少校,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您弄错了,先生。我跟这毫不相干。何况我们之间谈不上什么密切的关系。从您身上制服的钮扣来看,您应该是在另一个衙门里当差。”

    说完,鼻子转过身去,又继续做祷告。

    柯瓦廖夫完全窘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时传来一阵女人衣裙的令人愉快的窸窣之声:走过来一位衣服缀满花边的中年妇人,身边带着一位窈窕淑女,一袭洁白的连衣裙衬着苗条的腰肢和淡黄色的、如小蛋糕一般精巧的小帽,更显得妩媚动人。一个高个子的随从,满脸络腮胡子,脖颈上围着足有一打硬领,这时站在她们的身后,打开了鼻烟盒。

    柯瓦廖夫走近前去,挺着细亚麻布做的胸衣的硬领,戴好挂在金链子上的手套,微笑着环顾四周,注视着那个体态轻盈的女子——她犹如一朵娇艳的春花微微弯着身子,把一只长着半透明手指的白净小手举到额头上。柯瓦廖夫看见那呢帽底下露出的晶莹玉洁的圆润的下巴颏和罩上一层初春玫瑰花的绯红的半边脸儿时,禁不住眉开眼笑了。可是,他忽然抽身跳开了,就像是被火灼伤了似的。他忽地想起自己的鼻子没有了,不禁潸然泪下。他转过身去,本想直截了当地对那个穿着制服的绅士说,他只不过是个冒牌的五等文官,一个大骗子和无耻之徒,除了是一只鼻子之外,什么也不是…可是,鼻子已经不见了:他兴许又是驱车去拜会什么人去了。

    这样一来,柯瓦廖夫大失所望了。他返身回来,在柱廊底下停留了片刻,仔细地环视周围,指望还能找到鼻子。他记得很清楚,那帽子是带羽饰的,制服是用金线缝制的;但是没有留意他的外套、马车和马匹的颜色,甚至也没有注意他身后是否跟着仆人和穿什么样的仆役制服。再说车水马龙,往来如梭,也难以看得分明;纵然是看清了其中的一辆马车,也无法叫它停下来。那一天风和日丽。涅瓦大街上人来人往,淑女如云,犹如色彩缤纷的瀑布洒落在从警察桥到阿尼奇金桥的整个人行道上。一个他认识的七等文官从那边走过来了,他总是称呼那人为中校,特别是当着外人的面时是如此。另一个是参政院的股长雅雷金,那是他的好友,玩起波士顿牌来总做不成八点的分数。还有一个也是在高加索弄到官阶的少校,招着手要他过去……

    “咳,真见鬼!”柯瓦廖夫说。“喂,马车夫,直接到警察总监家去!”

    柯瓦廖夫上了马车,一个劲地催促车夫说:“使劲赶吧!”

    “警察总监在家吗?”他一进前厅便喊道。

    “不在呢,”看门人答道,“刚才出门去了。”

    “真是不凑巧!”

    “可不,”看门人补充说,“刚才还在家里,说走就走了。

    您要是早来一会儿呢,兴许就见着了。”

    柯瓦廖夫兀自用手帕掩着脸,又坐上马车,扯着嗓门喊道:

    “走!”

    “去哪里呀?”马车夫问道。

    “一直走!”

    “怎么一直走呀?这儿要拐弯了:朝右拐还是朝左拐呢?”

    这一下可把柯瓦廖夫问住了,他不得不再想一想。落到这步田地,他应当先找市警察署去交涉一下;这倒不是因为这案子跟警察直接有关,而是因为警察署办理起来要比别的地方快当得多;这案子要是告到鼻子自称在那里当差的衙门上司那儿去求得满意的解决,那是不明智的,因为从鼻子本人的答复中可以看出,对于这个人来说已无神圣的东西可言,那时他会当面撒谎,一如他撒谎说他们素不相识一样。这样一来,柯瓦廖夫本来想吩咐车夫驶往市警察署去了,忽又转念一想,这个骗子和无赖初次见面尚且如此昧着良心,那么他可能会抓住时机,想方设法溜出城去,——那么,四处搜寻也是枉然的,要是弄不好还会拖上一个月也没有结果。最后,大概是老天有眼,让他开了窍。他决定直接去找报馆发行署,预先登一则告示,详细描述一下鼻子的各种特征,以便有人一旦遇见他时,可以立刻抓来报案,或者至少可以通报一下他的下落。于是,他拿定主意,吩咐车夫驶往报馆发行署,一路上不停地用拳头捅车夫的脊梁,一迭连声地说:“快点,混蛋!快点,骗子手!”——“唉,老爷!”车夫一边说,一边摇着头,用缰绳抽打着那匹毛长如哈巴狗的马。马车终于停下来了,柯瓦廖夫气喘吁吁地闯进了一间不大的接待室,只见一个身穿燕尾服、戴着眼镜、满头银发的官员坐在桌旁,嘴里衔着一支鹅毛笔,正在数着收到的铜币。

    “这里是谁受理广告?”柯瓦廖夫高声喊道。“噢,您好!”

    “您好,”满头银发的官员说道,抬起眼睛望了片刻,又低下头去摆弄那一堆堆的钱币。

    “我想登一则……”

    “对不起。请稍候,”那官员说道,右手按着纸上的数字,左手手指在算盘上拨弄了两下。

    一个身着金银边饰的制服的仆人,摆出一副在贵族人家当差的样子,就在桌旁站立,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有意要显示一下自己的精明练达:

    “你信不信,老爷,那只小狗不值8个银币①,叫我说,要是我的话,连8个铜币②也不给;可是伯爵夫人喜欢那只狗,真的,很喜欢,——所以,要是谁把那只狗找回来,就赏给他100卢布!说正经的,就像您跟我一样,人都是各有所好:要说是个打猎的,就得养只猎狗或者卷毛狗;别说要花500,就是1000卢布也得给,不过,得要是一只好狗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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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俄货币,一个银币值十戈比。

    ②旧俄货币,一个铜币值二戈比。

    可尊敬的官员听着他说,脸上带着耐人寻味的表情,同时在数着一张纸条里有多少个字母。桌子的两边站满了手里拿着纸条的老太婆、商店掌柜和看院子的人。一张纸条上写着一个品行端正的马车夫待人雇用;另一张纸条上写的是一辆1814年从巴黎购来的八成新的四轮马车出售;此外,又有一名20岁的婢女,善于洗洗浆浆,又可兼做杂活;一辆轻便马车坚固耐用,仅缺一根弹簧;一匹灰斑色的烈马,还只有17龄;芜菁和小洋萝卜种籽刚从伦敦运抵;一幢别墅舒适方便:外带两间马厩和一块可以广栽最好的桦树和云杉以及辟为果园的空地;另外,又有求售旧鞋底的,请购者每天于上午8时至下午3时前往接洽等等。大家挤在一间小房里,空气十分混浊;不过,八等文官柯瓦廖夫是闻不出这气味来的,因为他用手帕掩住了脸,而且那只鼻子此时此刻到底在什么地方,只有天知道。

    “先生,我想请问一下……我有件急事,”他终于忍耐不住了,说道。

    “就好了,就好了!2卢布43戈比!马上就好了!1卢布64戈比!”满头银发的先生一边将一张张纸条扔到老太婆和看院子的人面前,一边说道。“您有什么事?”他终于转过脸来,对柯瓦廖夫说道。

    “我请求……”柯瓦廖夫说,“是上了当还是受了骗,我到现在还弄不明白。我只请求登一则告示,如果有人能抓住那个坏蛋,就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酬谢。”

    “请问,您贵姓?”

    “不,干吗要问姓氏呢?我不能说出来。我有许多熟人:五等文官夫人契赫塔列娃,校官夫人帕拉盖娅·格里戈利耶芙娜·波德托钦娜……万一她们知道了,可就完了!您可以随便写个‘八等文官’,要不,就干脆写个‘现职少校’。”

    “那么,逃走的人是您家的仆人吗?”

    “什么仆人?那还算不得什么上当受骗!从我那儿跑掉的是……鼻子……”

    “嘿!多古怪的姓!①这位鼻子先生偷了您一大笔钱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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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罗斯人的姓氏大多由动物、植物、用具、人的躯体部位等的名称演变而成。报馆官员误以为一个逃跑仆人的姓氏是由“鼻子”构成的。

    “鼻子,就是……您想到哪里去了!鼻子,是我的鼻子弄丢了,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魔鬼拿我来开了这么个玩笑!”

    “是怎么弄丢的呢?我真有点搞糊涂了。”

    “我没法子向您说清楚是怎么弄丢的;但是,要紧的是,他这会儿正在满城乱跑,自称是个五等文官。所以,我来求您登一则告示,希望有人尽快抓住他,立刻送还原主。真的,您想想看,我缺了身上这么显眼的一个部件,怎么行呢?这又不是脚上的小脚趾头儿,只要穿上靴子——没有它,谁也看不出来。每星期四,我都要到五等文官夫人契赫塔列娃家里去;校官夫人帕拉盖娅·格里戈利耶芙娜·波德托钦娜和她那长得标致的女儿都是我的老熟人,您想想看,如今我怎么……如今我可不好去见她们了。”

    那官员沉思起来,这从他抿得紧紧的嘴唇上看得出来。

    “不,我不能在报上登这样的告示,”他沉默半晌之后,终于说道。

    “怎么?为什么?”

    “那样的话,报纸就会失去声誉。如果任什么人都来登个启事,说是鼻子跑掉了,那就……本来就有人说报纸净登一些荒诞离奇和无中生有的传闻。”

    “这件事有什么荒诞离奇的呢?这里没有一点儿怪诞的东西嘛。”

    “你觉得是没有。譬如,上个星期就出了这么一件事。来了一个官员,就跟您现在找上门来一个样,拿来一张纸条,付了2卢布73戈比的告示费,那告示上说是跑了一只黑色卷毛狗。表面上看,这有什么呢?可谁料到它竟是一纸谤文:那卷毛狗是暗指一个司库的,我不记得是哪个官厅的了。”

    “可我请您登的告示跟卷毛狗没关系,是关于我本人的鼻子的事:可以这么说,差不多就是关于我本人的告示。”

    “不,这种告示我无论如何不能登。”

    “可我的鼻子是真的丢了呀!”

    “既然丢了,那是归医生管的事。听说,有的医生不管什么样的鼻子都可以给装上。不过,我看得出来,您该是一个性情爽朗的人,喜欢在大庭广众中开开玩笑。”

    “我向您发誓,老天爷作证!好吧,既然这样,我只好让您看看了。”

    “何必麻烦呢!”那官员闻着鼻烟,接着说道。“不过,要是不太麻烦的话,”他动了好奇之心,又说了一句,“那么看一看也无妨。”

    八等文官揭开了脸上的手帕。

    “真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