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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吵架的故事(2/2)

起状子,就像县法院里所有的录事一样,借助两个指头用力擤了擤鼻涕,然后开始念道:

    密尔格拉德县贵族和地主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具状谨呈法院,案由各点如下:

    一、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亵渎上帝,无法无天,罪行累累,人所共知,于1810年7月7日,对余施加奇耻大辱,既损害余之个人人格,复又凌辱余之官阶与姓氏。该贵族面目可憎,性情暴戾,动辄吵架谩骂,诋毁神灵,出语伤人……

    这时,录事稍作停顿,又擤了擤鼻涕,而法官则摆出一副虔敬的样子,交叠着两手,自言自语说:

    “这笔头真是来得快!天哪!这个人可真会写呀!”

    伊凡·伊凡诺维奇请录事再往下念,于是塔拉斯·吉洪诺维奇又继续念道:

    余前往拜访,提一友好之建议,不意该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用污秽下流之言辞,凌辱余之人格,即当众诟骂余为“公鹅”,而密尔格拉德县人尽皆知,余从未以此等丑陋之禽类取名,今后亦断不以此为名。余之贵族出身确凿无疑,三圣者教堂所存之户籍册记载有余之生辰日期和受洗礼之经过,可资佐证。但凡稍具学识之人,皆知公鹅不得载于户籍之册,皆因公鹅非余族类,而系家禽,此乃未入学之孩提皆明此理。然该卑劣之贵族并非无知,实乃别有用心,欲以诟骂之语,极尽凌辱余之官阶与身份之能事。

    二、该下流无耻之贵族又图谋侵占余之先父佩列列平柯,伊凡·奥尼西耶夫之子(曾任神职人员),继承之家产,无视法纪,竟将鹅棚移建于余家宅台阶之正对面,居心不良,变本加厉凌辱余之门庭,而该鹅棚又建于显眼之地,且建造极为坚固。然该贵族卑劣之企图昭然若揭,欲使余目睹不堪入目之景象;众所周知,任何人欲办理正经之事务,断不入畜棚,更遑论鹅棚乎。此一不法之举,致使两根前柱侵占先父佩列列平柯,伊凡·奥尼西耶夫之子,生前赠与余之土地,该地产始于谷仓,成一直线,延至妇人冲洗便壶之处。

    三、该贵族臭名昭著,心怀叵测,欲焚余之私宅,置余死地而后快。罪恶昭彰,有迹可循:其一,该卑劣之贵族近日一反常态,频频步出室外,而往昔因生性慵懒及身躯肥胖,足不出户;其二,该宅之仆人住屋毗邻余之围墙,与余自先父佩列列平柯,伊凡·奥尼西耶夫之子,继承之土地仅一墙之隔,每日灯火通明,久久不熄,此乃图谋不轨之明证,因彼悭吝成性,平日不仅不燃蜡烛,且瓦片灯盏亦随点随灭。

    综上所陈,该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图谋纵火,亵渎余之官阶与姓氏,强占私产,更有甚者,无耻诟骂余为公鹅,罪行昭然,恳请法院对此不法之徒科以罚金,责令赔偿诉讼费用及各项损失,并缉拿归案,羁以镣铐,押送城内监牢,以儆效尤,乞望法院准予所请,速作裁决。贵族,密尔格拉德县地主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敬呈。

    刚念完状子,法官便走到伊凡·伊凡诺维奇跟前,捏着他的一粒钮扣,开口说道:

    “您这是干什么呢,伊凡·伊凡诺维奇?您该害怕上帝才是!把状子扔掉,让它化成灰吧!(让它去见撒旦吧!)您最好是跟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去握手言和,相亲相爱,再买些桑托林酒①或者尼柯波里酒;要不就调制点潘趣酒②也行,不过得请我喝呀!咱们一起喝个痛快,然后把一切都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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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产的一种果酒。

    ②用果汁、香料、茶、酒等搀和而成的混合饮料。

    “不,杰米扬·杰米扬诺维奇!事情不那么简单,”伊凡·伊凡诺维奇带着一副总是跟他相称的傲然神态说道.。“事情不那么简单,不能私下了结。再见吧!再见,诸位!”他转过身向在场的所有的人,仍然是神态傲然地说道。“希望我的状子会起到应有的作用。”然后,他转身走了,大家愕然相对。

    法官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录事在闻鼻烟;几个办事员碰翻了酒瓶残片做成的墨水瓶;于是,法官本人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拨弄着那桌上泼洒的墨水。

    “您说这件事怎么办好,多罗菲·特罗菲莫维奇?”法官沉默了片刻,面对书记官问道。

    “难说呀,”书记官答道。

    “居然有这种事儿!”法官继续说道。

    他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开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前半个身子挤进了办公厅,另半个身子还留在接待室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来了,而且是到法庭里来了,似乎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法官不由得喊出声来;录事停下来不再念了。一个身穿面绒粗毛呢短燕尾服的文书把一支鹅毛笔衔在嘴里;另一位则犹如吞下了一只苍蝇。那个身兼传达和门卫的残废兵,一直站在门边,搔着那件佩有荣誉肩章的肮脏衬衫,这时也张着大嘴,不知踩了谁一脚。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近况好吗?贵体康健吗,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可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却只有半死不活的份儿,因为他卡在门框里了,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法官朝接待室大声叫嚷,让待在那里的人从背后推一把,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推进办公厅里来,结果也是枉然。接待室里只有一个来告状的老太婆,她两只瘦骨嶙嶙的手拼命使劲,却一点也不管用。这时,有一个办事员,厚嘴唇,宽肩膀,长着一只大鼻子,两眼歪斜着,又醉醺醺的,穿着一件袖肘处破破烂烂的衣服,走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前半个身子跟前,像对孩子一样,交叠起他的双手,朝那个残废老兵睒睒眼,让他用膝盖朝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肚子上一顶,尽管他痛得哇哇直叫,人倒是被顶回接待室去了。接着,大家拉开了门闩,打开了另半扇门。然后,办事员和他的帮手——残废兵由于一齐用劲,从嘴里喷出一股子强烈的气味,把这间办公的房子一时之间竟变成了一间酒肆。

    “没有把您挤伤吧,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我去给母亲说说,给您要点浸酒来,您只要擦一擦腰和背,就不打紧了。”

    然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猛地倒在椅子上,除了唉哟唉哟地哼哼之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后,他用一种累得有气无力、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闻闻鼻烟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角形烟盒,补了一句说:“拿去用吧!”

    “见到您,非常高兴,”法官答话说。“不过,我真想不到,什么事儿烦劳您的身子,光临法院,使我们惊喜莫名。”

    “来递状子……”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挤出这么半句话来。

    “递状子?什么状子?”

    “告状……”他气喘吁吁,不得不停顿了好一阵子:“唉!……是告那个骗子手……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的儿子。”

    “天哪!您也这么干!世间少有的朋友呀!告那么一个好人!

    “他是一个撒旦!”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断断续续地说道。

    法官画了个十字。

    “请拿状子去,念一念吧。”

    “没法子,就念一念吧,塔拉斯·吉洪诺维奇,”法官带着不快的神色对录事说道,这时,他的鼻子不由自主地闻了一下嘴唇,通常只有在心满意足时他才这么做。鼻子如此自行其是,使法官更加恼火。他掏出手帕,把上嘴唇的鼻烟尽数抹去,以惩罚鼻子的胆大妄为。

    录事一如他每次开始念呈文之前习惯做的那样,即不用手帕擤一次鼻涕作为开场白,然后以平常的声调开始念道:

    密尔格拉德县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具状谨呈法院,案由各点如次:

    一、自称贵族者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衔恨在心,居心不良,干尽伤天害理、阴险刻毒、令人发指之行径,于昨日午后,竟如盗匪之所为,携带斧凿刀锯及其他钳工用具,趁夤夜时分,潜入余之宅院,以卑劣之手段将宅院中之畜棚肆意拆毁.余一向谨言慎行,无端遭此盗匪暴行之蹂躏。

    二、该贵族佩列列平柯妄图谋害余之身家性命,于上月七日,暗怀不轨之心,闯进余宅,伪装友好,实存奸诈,向余索要室内存放之步枪,其悭吝成性,仅允以棕猪一头、燕麦两袋等无用之物作为交换,然而余洞察其奸,未予应允,该骗子手与卑劣之徒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即以污言秽语破口大骂,自此对余深怀刻骨之仇恨。更有甚者,该卑劣凶残之贵族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出身卑贱:其妹系全县尽人皆知之荡妇,五年前跟随驻扎密尔格拉德县之步兵连私奔在外;而将其夫注册为农民。其父系不法之徒,狂饮无度之酒鬼。

    该卑劣凶残之贵族佩列列平柯禽兽不如之暴行,比之其亲属有过之而无不及,貌似虔诚,实则邪恶:该背弃神明之徒不守斋戒,于圣菲利普斋期之前夕购羊一头,翌日即命与其非法姘居之女仆加普卡宰杀,借口急需脂油点灯及制蜡烛云云。

    综上所陈,恳请法院将该贵族,即盗匪、渎神恶徒、犯有偷窃与抢掠罪行之骗子手缉拿归案,羁以镣铐,并押解监牢或国立监狱,按罪量刑,剥夺其官阶与贵族之身份,施以鞭笞,必要时拘送西伯利亚服劳股;并勒令其支付诉讼费用与赔偿一切损失,乞望法院准予所请,予以裁决。密尔格拉德县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谨呈。

    录事刚念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抓起帽子,深鞠一躬,准备离去。

    “您上哪儿去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法官紧随在后面问道。“坐一会儿吧!喝杯茶!奥雷什卡!你干吗站着不动呀,傻丫头?还跟办事员眉来眼去的呢!快端茶来!”

    可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离家走了这么远的路,又像是经受了一场危险的检疫似的,受了一场惊吓,赶忙挤出门去,说道:

    “别费心,我领情了……”接着,他随手关了门,大家只好面面相觑。

    没办法,只好如此。两份状子都接了,这桩案子眼看就会变成街谈巷议的话题,不料一桩大出意外的事情却又使它更加轰动。正当法官在书记官和录事的陪同下步出办公厅,而办事员们正在把告状人送来的母鸡、鸡蛋、面包片、馅饼、白面包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装进麻袋里去的时候,一头棕色的猪闯了进来,使在场的人大感惊骇的是,它没有去啃馅饼或者面包皮儿,却一张口衔走了放在桌子边上、有几页纸倒垂下来的状子。那头棕色的母猪衔着状纸,一溜烟地跑了,在场的小官吏们虽然纷纷向它投掷直尺和墨水瓶,却谁也没有击中它。

    这一非常事件引起了极大的慌乱,因为连副本还没有抄下一份呢。法官同录事和书记官对这桩前所未闻的事件议论了好一阵子;最后决定写一封公函呈报市长,因为这桩案子多半要由警察署调查审理。编号389的公函于当天呈送给市长,就此事作了耐人寻味的解释,读者欲知其详可看下文。

    第五章 密尔格拉德县两位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协商

    伊凡·伊凡诺维奇刚安排好家事,习惯地走到遮檐下面去躺一会儿,他感到十分惊讶的是,有一个通红通红的东西在围墙的门旁闪了闪。那是市长的红色的翻袖头,它跟衣服的领子一样磨得锃亮,四周的边儿都快变成上了光的皮子了。伊凡·伊凡诺维奇暗暗想道:“彼德·费多罗维奇上门来谈谈倒也不错”。可是一见市长走得非常之快,又挥动着两只胳膊,就觉得非常奇怪,因为市长平常是很少这么做的。市长的制服上钉着八粒钮扣,而第九粒呢,两年前在举行教堂祝圣仪式时弄丢了,直到现在各个乡里甲长也还没有找到,虽然市长在区警察署长们每日作口头报告时总要问及那粒钮扣的事。八粒钮扣缀在制服上,犹如村妇们种豆一样:一左一右,两行排开。他的左腿在最后一次战役中被子弹打穿了,所以他走路有点儿瘸,把那只左腿往旁边甩得远远的,因此而抵消了右腿使出的劲儿。市长使唤那条残腿越快,它就往前移动得越慢。所以,等到市长走到遮檐跟前时,伊凡·伊凡诺维奇已经有足够的时间来揣测,为什么市长这么急冲冲地挥动着两只胳膊。尤其使他觉得有意思的是,事情看来非常的紧要,因为他随身还挎着一柄新制的长剑。

    “您好啊,彼得·费多罗维奇!”伊凡·伊凡诺维奇高声喊道,前面已经谈过,他是十分好奇的,当他看见市长一个劲儿地要登上台阶,却仍然眼也不抬,使劲跟那条残腿闹着别扭,又无论如何不能一下子跨上一个梯蹬的时候,他可就怎么也按捺不住了。

    “祝亲爱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君白天愉快!”市长回答说。

    “请坐。我看得出来,您走累了,因为您那条受过伤的腿不好使劲……

    “我这条腿呀!”市长大声嚷嚷说,瞥了一眼伊凡·伊凡诺维奇,就像巨人瞟了一眼侏儒,饱学之士望了一眼舞蹈教员一样。说这话时,他伸出一条腿,顿了顿地板。然而,这一显示勇敢之举让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因为他的整个身子猛然摇晃了一下,鼻子撞到栏杆上;不过,英明的一市之长为了避免难堪起见,立刻稳住身子,伸手去摸口袋,似乎要取出鼻烟壶来一样。“不瞒您说,亲爱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君,我这辈子经历过不少艰苦得多的长途行军。可不,说真的,我经历得多了。就拿1807年那次战役来说……噢,我来告诉您曾用什么法儿翻过围墙去找一个漂亮的德国妞儿。”说着,市长眯缝起一只眼睛,露出了魔鬼般狡黠的笑脸。

    “您今天到哪儿去过?”伊凡·伊凡诺维奇问道,想要打断市长的话头,尽快知道他这次来访的缘由;他倒是很想问问,市长打算告诉他什么事情;不过,老于世故的他觉得这么一问不免有些唐突,于是,伊凡·伊凡诺维奇只得勉强忍耐着,等着揭开谜底,而这时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等等,我来告诉您到哪儿去过,”市长答道。“第一,不瞒您说,今天天气好极了……”

    伊凡·伊凡诺维奇听了最后这句话,几乎要急死了。

    “不过,等一等,”市长接着说。“我今儿个上您这儿来,是为了一件非常要紧的事儿。”说到这里,市长的脸孔和姿态都现出一副担心焦虑的样子,当他一个劲地要跨上台阶时也是这样一副神态。

    伊凡·伊凡诺维奇这下可来劲了,像害了寒热病似的哆嗦着,又照平日的习惯,立刻问道:

    “什么要紧的事情?真的要紧么?”

    “请您留意:首先我要冒昧地对您说,亲爱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君,您……从我这方面来说,我,请您留意,我倒没什么,可是政府的规章,政府的规章上这么要求的:您扰乱了社会秩序!……”

    “您说些什么,彼得·费多罗维奇?我一点也不懂。”

    “哪能呢,伊凡·伊凡诺维奇!您怎么会不懂呢?您家养的牲畜把一份重要的公文衔走了,可您居然还说一点也不懂!”

    “什么牲畜?”

    “恕我直说,就是您家养的那头棕色的猪。”

    “这能怪我吗?法院的门卫干吗要敞着大门!”

    “可是,伊凡·伊凡诺维奇,那是您家养的牲畜——所以,您有责任。”

    “万分感谢,您竟然把我跟猪一样看待了。”

    “我可没有说这话,伊凡·伊凡诺维奇!真的,我没有说!请您平心而论:您无疑是知道的,根据上司的规定,在城里,特别是城内的大街上是禁止不干不净的牲口乱跑的。您总该承认,这是不允许的事情吧。”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一头猪跑到大街上,居然算作了不起的大事儿!”

    “不瞒您说,等一等,等一等,伊凡·伊凡诺维奇,这是绝对不许可的。有什么办法呢?上司要求这么办——我们就得服从。不错,鸡和鹅有时跑到大街上,甚至还到广场上去了,——请注意:那是鸡和鹅;至于猪和羊,我早在去年就下令禁止让它们跑到公共场所去。我当时还指示在集会场所当众宣读那份命令。”

    “不,彼得·费多罗维奇,我看这件事只不过是您想尽法子来侮辱我。”

    “您可不能这么说,亲爱的朋友和先生阁下,什么我想要侮辱人。您自个儿想一想:去年您把屋顶盖得比规定的标准高出整整一俄尺①,我可一句话也没说。相反,我倒是装作根本没有发现的样子。您要相信,亲爱的朋友,眼下我也完全,这么说吧……可是,我的职守,一句话,职责所在,必须照管好城里的整洁。您想想看,要是大街上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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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度量单位,等于0.71公尺。

    “您那些大街够整洁的了!每个娘们都可以把用不着的东西往那儿扔。”

    “不瞒您说,伊凡·伊凡诺维奇,您自己才是在侮辱我呢!不错,这种事儿常有发生,可是多半扔在围墙、板棚或者栈房底下,至于说到一头怀孕的母猪闯到大街,广场上来,这种事儿……”

    “这有什么稀奇的,彼得·费多罗维奇!要知道猪是上帝创造的生灵!”

    “对了!众人都知道,您是一个有学识的人,懂得科学和其他各门知识。当然,我没有学过什么专门知识:连写行书还是三十岁上才开始学的。您很清楚,我是行伍出身。”

    “嗯!”伊凡·伊凡诺维奇应了一声。

    “是的!市长接着说,“1801年我在第42步兵团第4连当中尉。我们的连长,要是您想知道的话,是叶列梅耶夫上尉。”说到这里,市长把手指伸进了伊凡·伊凡诺维奇打开了盖儿、正在捏着烟丝的鼻烟壶里。

    伊凡·伊凡诺维奇又应了一声:

    “嗯!”

    “然而,我的职责所在,”市长又接着说了下去,“是遵照政府的要求办事。您知道么,伊凡·伊凡诺维奇,偷窃法院的公文同别的罪行一样,是要受刑事审判的?”

    “我懂,如果您愿意的话,我还可以教您。这指的是人,譬如说,如果是您偷了公文的话;可猪是牲畜,是上帝创造的生灵!”

    “话是这么说,但是法律上载明:‘犯有偷窃罪者……’请您仔细听分明:犯罪者!这里没有指明门第、性别和身份——所以,就算是牲畜也是有罪的。您听便吧,而牲畜在判罪之前因为破坏了社会秩序必须解送警察署关押。”

    “不,彼得·费多罗维奇!”伊凡·伊凡诺维奇冷静地表示反对。“这可办不到!”

    “随您的便,只是我必须遵从上司的命令。”

    “您在吓唬我?您兴许要打发那个缺了一只胳膊的残废兵来把猪捉去吧?我就吩咐女仆用火钩子把他打出去。连那只剩下的胳膊也折断了去。”

    “我不再跟您争辩了。既然您不愿意把它送交警察署,那么就看怎么便当,宰来食用也行: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趁圣诞节时宰了做成火腿肉,要不然就把它吃掉。只是您要是做灌肠的话,务必送给我两根,您家的加普卡用猪肉和脂油做的灌肠可精致呢。我的阿格拉菲娜·特罗菲莫芙娜可喜欢吃了。”

    “好吧,我会给您送两根去。”

    “那就十分感谢您了,亲爱的朋友。现在请允许我给您再说一句话:我受法官以及我们所有的熟人的委托,这么说吧,是给您和您的朋友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讲和来的。”

    “什么!跟那个无赖?让我跟那个混帐东西讲和?不行!

    这办不到,办不到!”伊凡·伊凡诺维奇断然拒绝了。

    “随您的便,”市长答道,捏着一把鼻烟让两只鼻孔享用着。“我本人不再劝了;不过,不瞒您说,你们眼下是互不来往了,可是一旦和好……”

    可是,伊凡·伊凡诺维奇却谈起捕捉鹌鹑的事来了,这是他想把话岔开所惯用的妙着。

    就这样,市长只好一无所获地打道回府了。

    第六章 节外生枝 又起波澜

    无论法院怎么想方设法要瞒住这桩案情,可是第二天整个密尔格拉德县都知道了,伊凡·伊凡诺维奇家的一头猪衔走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呈送的一份状子。市长本人一时忘乎所以,头一个泄漏了秘密。当有人把这事告诉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时候,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问了一句:“是那头棕色的猪吗?”

    然而,阿加菲娅·费多谢耶芙娜恰好在场,又开始向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进言了:

    “你怎么啦,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你要是就此撒手,人家会要笑话你,说你是个大笨蛋!你往后还怎么做个贵族绅士!你不是喜欢吃油炸饼么,那么你比那个卖油炸饼的娘们还差劲!”

    这个不安份的女人到底把他说动了!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中年人,皮肤黝黑,满脸斑点,穿着一件肘部打了补丁的深蓝色常礼服,——一个地地道道的衙门小吏!他用焦油擦靴子,耳朵后面夹着三支鹅毛笔,用细绳子把一只小玻璃瓶系在钮扣上当作墨水瓶用;他一次吃下了九个馅饼,又把一个馅饼塞进口袋里,一页公文纸上写满了谗言谤语,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一口气念完,中途得停下来咳嗽几声或打打喷嚏。这个其貌不扬的人物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写写划划,终于炮制出一篇诉状:

    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具状呈送密尔格拉德县法院。

    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状告贵族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一事,未蒙密尔格拉德县法院秉公处理,反而徇私庇护。该棕色之猪又独闯公堂,虽秘不外宣,然众口难禁,终有所闻。此系蓄意助恶之纵容与姑息,法院难辞其咎;该猪乃愚鲁之动物,竟能窃取文书。由此可知该猪实受余之仇人,自称贵族者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之教唆所为也;该贵族敲诈、谋害、渎神,无所不为,罪证俱在。然密尔格拉德县法院一向徇情偏袒,竟至于暗中默许;若无此项默许,该猪断不能闯入公堂,公然窃取公文:密尔格拉德县法院日有衙役守卫,仅举士兵为例,便可一目了然,该士兵终日守候在接待室内,虽一只眼瞎,一手略有残疾,然将猪逐出或以棍击之,足可应付裕如。由此可见,密尔格拉德县法院之所为乃有意偏袒,彼此勾结,坐地分赃,昭然若揭矣。该盗匪贵族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确系刁顽之徒。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特此奉告县法院,如不向该棕猪或向与猪勾结之同谋——贵族佩列列平柯追回诉状,并据余之所请,作出公正裁决,为余伸张正义,则余,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将上诉高等法院,申请转案处理,并控告县法院徇私庇护之罪。密尔格拉德县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

    这份诉状果然见效:法官就像所有的善良的人一样,胆小怕事。他转过脸去向录事讨个主意。可是,录事瓮声瓮气地从嘴唇里“嗯”了一声,脸上流露出一种漠不关心和只有魔鬼见到扑倒在自己脚下的受害者才有的那种捉摸不定的表情。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给两个朋友讲和。可是,一切尝试都已无功而返,又从哪里着手呢?不过,大家还是决定再试一试;可是,伊凡·伊凡诺维奇直言不讳地声明他不愿意,甚至还非常生气。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则不予答理,转过身去,连一句话也不说。于是,这场官司便以通常受到称道的办案速度加紧进行了。公文注明了日期,作了登记,编了序号,装订成册,签了字——所有的手续一天办完了,然后将案卷放进立柜里,一直躺在那里——一年,两年,三年躺着睡大觉。许多的姑娘已经出嫁,密尔格拉德县又修了一条新的大街;法官掉了一颗臼齿和两颗犬齿;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宅院里比从前又多了一些孩子跑来跑去:他们是打哪儿来的,只有上帝才知道!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为了跟伊凡·伊凡诺维奇过不去,又建了一个新的鹅棚,虽说比先前的那一个要离得稍远一点儿,还是侵占了伊凡·伊凡诺维奇家的地皮,因而这两个体面的人几乎彼此不再碰面,——而那份案卷呢,就一直安然地躺在那个因为墨汁斑斑而变成了黑色大理石似的立柜里。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桩对密尔格拉德全县来说非同寻常的大事件。

    市长举行了一次大宴会!我从哪儿可以借来丹青妙笔把这多彩的聚会和豪华的宴饮描绘一番呢?就拿那只钟表来说,打开盖儿,瞧瞧其中机件的运转吧!机件多得不得了,不是么?如今可以这么设想一下,至少跟市长院子里停放的车轮一样多。那里,什么样的四轮轻便马车和马拉货车没有啊!有的后身宽前身窄;有的后身窄前身宽。有的是载人与运货两用的马车;有的既不是轻便马车,又不是马拉货车;有的车就像是一个大草垛或者胖乎乎的老板娘;还有的车酷似披头散发的犹太人或者一具皮肉尚未掉尽的骨头架子;有的车从侧面看完全像一只挂着长烟袋的烟斗;另一辆车则什么也不像,而是一个十分难看而荒诞的怪物。从一片杂乱的车轮和车座中间,高耸着一辆装有小窗户的四轮轿式马车,那窗户上交叉钉着粗笨的窗格。车夫们身穿灰色的长短外衣或粗布长衫,头戴羊皮帽或者不同式样的大沿帽,手握着烟斗,牵着卸了套的马在院子里蹓达。市长举办了一个多么盛大的宴会啊!等一等,我来数一数那里的来宾吧:塔拉斯·塔拉索维奇,叶夫普尔·阿金福维奇,叶夫齐希·叶夫齐希耶维奇,伊凡·伊凡诺维奇(不是当事人伊凡·伊凡诺维奇,而是另一位),萨瓦·加夫里洛维奇,我们的这一位伊凡·伊凡诺维奇,叶列夫菲里·叶列夫菲里耶维奇,马卡尔·纳扎里耶维奇,福马·格里戈利耶维奇……再不能往下数了!没法儿数了!手也写累了!还有多少淑女啊!皮肤黝黑和白皙脸儿的,高挑个儿和矮墩墩的,像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一样胖大身躯的和似乎可以插进市长刀鞘里的纤细身段的。又有多少包发帽啊!多少华丽的服饰!红的、黄的、咖啡色的、绿的、蓝的、新做的、翻制的、改裁的;还有数不清的头巾、发带、手提包!行了,可怜的眼睛!你们看过这样壮观的场面之后还能派什么用场呢。一排长长的桌子望不到尽头!宾客们谈得兴致勃勃,一片喧闹嘈杂的声音!即便是磨盘、滑轮、齿轮、研臼一起轰响的磨坊也无法与之相比!我无法确凿地告诉你们,他们在谈论什么,然而却可以想见准是谈些愉快而有益的事情,诸如天气、狗、小麦、包发帽、种马等等。最后,伊凡·伊凡诺维奇(不是当事人伊凡·伊凡诺维奇,而是另一位,瞎了一只眼的)说道:

    “我觉得挺怪的,怎么我的右眼(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总是喜欢拿自己来逗乐子)没看见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多夫戈奇洪君呀?”

    “他不肯来呢!”市长说。

    “怎么会这样呢?”

    “老天爷在上,自从他们两人,就是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吵架之后,已经有两年了;其中有一个要是在场,另一个就说什么也不肯来。”

    “您说什么!”这时,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朝上抬抬眼睛,两手交叠在一起说。“要是长着一对好眼睛的人都不能和睦相处,那么,我如今怎么跟这只瞎眼相安无事呢!”

    听了这话,大家都咧着嘴大笑起来。人们非常喜欢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因为他谈笑自如,切合时尚。一个高个儿,长得干干瘦瘦的人,穿一件绒布常礼服,鼻子上贴一块橡皮膏,本来一直坐在角落里,即便是苍蝇飞进他的鼻孔里,脸上的筋肉也呆然不动——这位先生此时也起身离座,挨到围着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的人群跟前来了。

    “听我说呀!”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看到周围聚集了这么一大群人,说道。“听我说!你们现在与其来欣赏我这只瞎了的眼睛,还不如去给咱们这两位朋友说和说和!这会儿伊凡·伊凡诺维奇在跟娘儿们和姑娘们闲聊呢,——咱们悄悄派个人去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请来,然后让他们两人碰在一起嘛。”

    大伙儿一致赞成伊凡·伊凡诺维奇的提议,决定立刻派人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里去——务必请他来参加市长举行的宴会。可是,关键的问题是由谁来承担这样重要的差使呢?这可把大家难住了。到底谁在交际手腕方面更高明和更圆滑些,大家争论了很久。终于一致决定把这件事交给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来办。

    不过,首先得向读者稍稍介绍一下这个出色的人物。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是一个实实在在有德行的人:在密尔格拉德县无论哪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赏给他一条围巾或者一件内衣,他都会感激涕零;无论是谁轻轻地弹一下他的鼻子,他也会千恩万谢。要是有人问他:“您这是怎么啦,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礼服是棕色的,两只袖子又是浅蓝色的?”那么,他通常总是回答说:“你们连这样的衣服还没有呢!等着瞧吧,穿旧了,还不是全都一样的颜色么!”一点不错:浅蓝色的呢子在阳光的作用下,开始变成棕色的了,如今则跟常礼服完全合成一色了。不过,令人感到蹊跷的是,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有一种习惯,就是夏天穿呢子衣服,冬天却穿土布衣服。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没有自己的家。从前他有一所房子,在城边上,后来他把它卖了,用卖房子的钱买了三匹枣红马和一辆小四轮马车,驾着它到各处地主家去串门。但是,照料马匹挺麻烦的,而且得花钱买燕麦作饲料,于是,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又用它们换了一把小提琴和一个女仆,还得了25卢布的找补钱。后来,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又把小提琴卖了,而用女仆换了一个特制的镶金羊皮荷包。如今他的那只荷包可是任何人都没有的。为了得到这样一份满足,他再也不能驾着车子到各个村子转游了,因而只好待在城里,到各处人家去寄宿,特别是那些以弹他的鼻子为乐趣的贵族的宅第成了他的过夜之所。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喜欢吃吃喝喝,玩起“傻瓜”和“磨坊主”牌①来可是一把好手,听从使唤一向是他的天性,所以,他拿起帽子和拐棍,便立刻上了路。不过,他一边走着一边动起了心思,怎么才能说动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前来赴宴呢。这位体面的人性情有些固执,要想说服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连起床都要费很大的劲,怎么会下决心来赴宴呢?就算他从床上起来了,他又怎么会到无疑会有一个势不两立的仇人在场的地方去呢?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越是这么思前想后,就越觉得困难重重。天气闷热,太阳烤人,浑身汗下如雨。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虽然让人弹鼻取乐,却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做买卖他不那么走运,可他却很懂得什么时候该装愚守拙,有时则要巧用心计,以应付连聪明人也难摆脱的遭际与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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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纸牌游戏的名称。

    正当他的机敏头脑琢磨着用什么法子来劝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时候,他已是勇往直前,不顾一切地豁出去了,一桩意外之事有点令他却步。不妨在这里顺便向读者说明一下,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有一条裤子,它有一种令人奇怪的性能,只要一穿上这裤子,一群狗总是追着咬他的腿肚子。真该他倒霉,那天他恰好又是穿着这条裤子。所以,他刚刚沉思默想起来,一阵可怕的犬吠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令他振耳欲聋。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禁不住喊叫起来,——那叫喊声可是没有人比得上,——不仅那个熟识的婆子和穿着又肥又大的常礼服的小厮迎面跑了出来,而且连那群孩子也都从伊凡·伊凡诺维奇的院子里朝他蜂拥而来,虽然那群狗只咬了他的一只腿,但是已经使他的劲头儿大大打了折扣,于是他带着几分胆怯的神情慢慢走向台阶。

    第七章 尾 声

    “噢!您好。您干吗逗狗玩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见到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说道,因为无论什么人跟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说起话来都免不了用一种打趣逗笑的口吻。

    “这些狗全都该死绝!谁逗它们了?”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答道。

    “您撒谎。”

    “真的!没逗!彼得·费多罗维奇请您去赴午宴。”

    “嗯。”

    “真的!十分恳切地请您去,那份心意可没法说了。他说,不知怎么回事,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老躲着我,把我当成仇人了。他再不会到我家来聊聊天或者坐一坐了。”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颏。

    “他说,要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这一回不来呢,我真不知该怎么想了:准是对我怀恨在心了!劳驾,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去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劝来吧!怎么样,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咱们就去吧!这会儿那里还来了一帮子好伙伴呢!”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仔细打量着那只站在台阶上,扯着嗓门使劲打鸣的公鸡。

    “您要是知道才好呢,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这位热心的使者继续说道,“给彼得·费多罗维奇家送去了多好的鲟鱼肉,多新鲜的鱼子酱啊!”

    这时,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转过头来,开始聚精会神地听了。

    这一来,使者就更来劲了。

    “咱们快点去吧,福马·格里戈利耶维奇还在那儿呢!您怎么着?”他见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仍然躺着,一动不动,补了一句。“怎么样?去还是不去?”

    “不想去。”

    听了“不想去”这句话,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大感惊讶。他原以为,那番恳切的言词一定能打动这位体面人物的,没成想得到一句“不想去”的断然拒绝。

    “您干吗不想去呢?”他几乎有点愤愤然地问道,这种口气在他来说是极为少见的,即便有人把燃着的纸片搁在他的头上也不至于发作,而法官和市长是特别喜欢用这种恶作剧取乐的。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闻了闻鼻烟。

    “随您的便,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我不懂是什么事儿碍着您了。”

    “我干吗要去呢?”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终于说了一句,“那个强盗会到那里去的!”他眼下是这样称呼伊凡·伊凡诺维奇了。

    公正的上帝啊!而不久前……

    “真的,不会去的!我敢对天发誓,他不会去的!要不叫我当场天打雷劈!”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回答说,他可以一个钟头对天发誓十次。“咱们去吧,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您骗人,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他在那儿吧?”

    “真的,真的,不在!要是他在的话,就叫我马上完蛋!您自己想想,我干吗要骗人呢?要不,叫我手脚全烂掉!怎么样,现在还不相信么?叫我马上横死在您的面前!叫我的爹、我的妈、我自己都进不了天国!还不相信么?”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听了这些信誓旦旦的话,完全放心了,于是吩咐穿着又肥又大的常礼服的侍仆拿来灯笼裤和土布上衣。

    我认为,花费笔墨来描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怎么穿上灯笼裤,系上领带和最后穿上左肘绽了线的外衣,是完全多余的。只要提到他此时此刻一直保持着一种得体的泰然自若的神态就足够了,而对于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提议用什么东西来换他的土耳其荷包一事,则未置可否。

    这时候,大家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关键时刻的到来: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忽然露面,大家终于如愿以偿,可以看到两个体面的人物言归于好;许多人几乎都认定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是不会来的。甚至市长还跟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打赌说他不会来,只是由于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要求对方拿一条残腿跟他的一只瞎眼作赌注,这才作罢,——市长听了十分生气,而在场的人则禁不住小声地笑了起来。无论是谁都还没有在桌旁就座,虽说早已是一点多钟了——这个时刻在密尔格拉德县,即使是举行庆典的场合,人们也早该用午餐了。

    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刚在门口出现,立刻就被众人围住了。大家纷纷发问,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只是斩钉截铁地高声答着一句话:“他不来”。话音刚落,种种指责、辱骂、或许还有指指戳戳就如冰雹一般落在他的头上,责怪他有辱使命,然而一转眼,大门开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走了进来。

    纵然是恶魔本身或者死人出现在眼前,大家也不会惊得如此目瞪口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而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因为给大伙儿开了个大玩笑而高兴得只顾捧腹大笑。

    不管怎么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穿戴得体体面面、合乎贵族的身份,大家都觉得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个时候,恰好伊凡·伊凡诺维奇不在场;他不知为什么事儿出去了。大家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便开始问候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健康,对他身子又发福了表示高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跟大伙儿拥抱接吻,一边说着:“非常感谢”。

    这时,红甜菜汤的味儿四处飘溢,穿堂入室,香气扑鼻,使饥肠辘辘的客人们难以自持。大家纷纷涌向餐厅。爱唠叨的和话不多的、瘦的和胖的淑女们鱼贯地往前走去,长长的餐桌显得五光十色。我不打算描写餐桌上的各式佳肴!也不准备提及蘸着酸奶油的油炸包子、作汤料用的鸡鸭内脏、用李子和葡萄干作料的吐绶鸡、形状像是浸泡在克瓦斯①里的靴子似的食品以及一种作为旧式厨师的绝活的调味汁——这种调味汁端上桌时,燃着的酒精四面冒着火焰,淑女们见了又开心又害怕。我之所以不去说这些美味佳肴,那是因为我更愿意亲口去吃一吃,而不乐意只是喋喋不休地议论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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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用麦芽或面包屑制成的清凉饮料。

    伊凡·伊凡诺维奇很喜欢吃洋姜烧鱼。他尤其专心于做那有益处又有营养的操练。他挑拣着最细小的鱼刺,把它们放在盘子里,忽然不经意地朝对面望了一眼:我的上帝啊,多么奇怪!在他的对面坐着的竟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无独有偶,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同一瞬间也望了一眼!……不!……我真无法……给我一支另外的妙笔吧!我这支笔苍白无力,了无生气,无法描述出这个场景!他们满脸惊诧之情似乎石化了一样。彼此一看对方早就熟悉的脸孔,仿佛都不由自主地要走上前去,宛如迎接久违的朋友一样,并把角形鼻烟盒递过去说:“请用吧”或者“可以请您赏赏脸么”;然而,与此同时,同样一张脸又如不祥之兆一样变得那么可怕!无论是伊凡·伊凡诺维奇还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全都汗如雨下。

    所有在餐桌旁就座的人全都凝神怔住了,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对昔日的好朋友。淑女们本来一直在津津有味地谈论如何把阉鸡喂肥来做烤鸡,忽然打住了话头。四周一片寂然!

    这真是值得伟大的画家用丹青妙笔画下来的场景!

    最后,伊凡·伊凡诺维奇掏出了手帕,开始擤鼻涕;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则环顾四周,随后两眼盯着那敞开的大门。市长立刻注意到这一举动,吩咐把门关严实些。于是,两个昔日的朋友又各自吃起来,彼此再也不望一眼。

    午宴刚刚结束,两个往昔的朋友都急忙离座,寻找帽子,以便悄悄溜走。这时,市长使了个眼色,于是伊凡·伊凡诺维奇,——不是当事人伊凡·伊凡诺维奇,而是另一个,即瞎了一只眼的,——立刻站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背后,而市长则顺便走到伊凡·伊凡诺维奇的身后,接着两人从后面猛推一把,以便把两个朋友推搡到一起,直到他们握手言和为止。那个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猛然一推,虽然角度偏了一点儿,却歪打正着地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推到了伊凡·伊凡诺维奇站的地方;可是市长使劲一推搡,把方向弄得太偏了,因为他怎么也管不住那条自行其是的残腿,它这一回也不听使唤,像是故意似的,一下子甩得远远的,踩到相反的方向去了(或许,那是由于桌旁摆满了许多各种果子露酒的缘故),所以伊凡·伊凡诺维奇扑倒在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太太身上,此刻她出于好奇正从人群里探出身来呢。这真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法官为了补救一下这个局面,便站到市长刚才站的位置上,一皱鼻子把嘴唇上的鼻烟如数吸净,又把伊凡·伊凡诺维奇推到另一边去。这在密尔格拉德县是让人和好的司空见惯的做法。它有点像踢皮球似的。法官猛一推搡伊凡·伊凡诺维奇,那个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使劲一撑,也把浑身汗水淋漓如雨水从屋顶直淌一样的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推了过去。尽管两个朋友拼命抵住,但毕竟被推到一起了,因为采取行动的双方都得到了其他客人的大力相助。

    就这样,大家从四面八方把他们两人紧紧围住了,若他们再不彼此握手便不罢休。

    “上帝保佑你们,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和伊凡·伊凡诺维奇!你们凭良心说说,你们吵什么呀?还不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么?面对着大家和面对着上帝,你们怎么不害臊!”

    “我不知道,”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说,累得呼哧呼哧(看得出来,他并不是极力反对和解的),我不知道什么事得罪了伊凡·伊凡诺维奇;他干吗要砍倒我的鹅棚和谋害我的性命?”

    “我根本没有想要谋害谁,”伊凡·伊凡诺维奇没有正眼去看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说道。“我可以向上帝和你们,尊敬的贵族们,起誓,我没有对仇人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情。他干吗要辱骂我,糟蹋我的官阶和身份呢?”

    “我怎么糟蹋您了,伊凡·伊凡诺维奇?”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说。

    再有一会儿的解释——结下多时的冤仇就会涣然冰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已经伸手到口袋里,眼看就要掏出角形鼻烟盒来说上一句:“请用吧”。

    “未必这还不是糟蹋?”伊凡·伊凡诺维奇还是眼也不抬地回答说,“先生,您用来侮辱我的官阶和姓氏的字眼,在这里说出来都很不体面。”

    “请允许我对您说几句心里话,伊凡·伊凡诺维奇!(说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伸出一根指头,碰了碰伊凡·伊凡诺维奇的钮扣,这表明他怀有实实在在的好意。)您生气还不是为了那件鬼事儿:就是我管你叫了一声公鹅……”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猛然醒悟过来:他太冒失了,不该说这个字眼;可是为时已晚:话已出口了。

    这一下可全完了!

    如果说在没有旁人听见的情况下,伊凡·伊凡诺维奇尚且怒不可遏,大发雷霆(千万不要有人再这么怒气伤身),——那么,这个要命的字眼如今竟然在淑女如云的大庭广众当中说了出来,而伊凡·伊凡诺维奇是喜欢在淑女们面前显得特别体面的,你们想想,这样一来还能有好结果吗?如果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换个说法,管他叫“鸟”,而不是“公鹅”,那么事情或许还可以挽回。

    然而——全都完了!

    他瞥了一眼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啊!如果这一瞥目光具有生死予夺的权力的话,那么它定然会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化为灰烬。客人们都明白这一瞥目光的含义,赶紧把他们分开。这个温和可爱的模范,每遇到女乞丐总要嘘寒问暖的慈爱之人,一脸狂怒地冲了出去。一个人的激情可以掀起多么猛烈的风暴啊!

    整整一个月,没有听到伊凡·伊凡诺维奇的一点音信。他足不出户。一个祖传的木箱子打开了,箱子里的东西拿出去了——是什么东西呢?钱币!祖先留下的古钱币!这些钱币落到了刀笔吏的不干不净的手里。案子移送到最高法庭。当伊凡·伊凡诺维奇得到令人高兴的消息,说明天就要结案时,他对着亮光望一眼窗外,决定走出屋子。唉!从那时起,最高法庭每天都通知说第二天就要结案,可一拖就是10年!

    五年前我路过密尔格拉德县城,正赶上不好的天气。那是深秋时节,天气阴郁而潮湿,遍地泥泞,雾气濛濛。一种不自然的绿色——那是令人烦闷的、连绵不断的霪雨的产物——像一层稀薄的网似的罩在田野和庄稼上面,犹如老头子淘气胡闹,老太婆戴上玫瑰花一样别扭。当时我也深受这天气的影响:天气烦闷,我也感到无聊。然而,尽管如此,当我乘车驶近密尔格拉德县时,我还是感到心在怦怦地跳个不停。天哪,有多少往事涌上心头!我已有12个年头没有来过密尔格拉德了。当年这里有两个出色的人物,一对少有的朋友,相交甚笃,令人感动。可是,有多少知名人士已经故去!法官杰米扬·杰米扬诺维奇那时已经作古;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也已谢世。我驱车驶进大街;到处竖立着上端绑着一小束麦秸的标杆:正在进行新的城建规划!几幢木屋已经拆除。残缺不全的围墙和篱笆凄凉地撅在那儿。

    那天是个节日;我吩咐说,把盖着粗席的四轮马车停在教堂前面,悄悄进了教堂,以致没有人留意到我的到来。诚然,也不可能有人留意到。教堂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人。显然,即使是最虔诚的教徒也怕这种泥泞天气。几支烛光在阴晦的或者不如说是病态的日光下,显得有点古怪和令人不快;昏暗的门廊苍凉可悲;嵌有球形玻璃的椭圆形窗户布满了一层雨珠。我走到一间门廊里,去问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请问,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还健在吗?”

    这时候,圣像前的长明灯倏然一亮,一缕光照投射在我身旁的这人的脸上。我仔细一瞧,竟是一副熟悉的面容,真令我惊奇莫名!他正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本人!可是,他变得多么厉害啊!

    “您身体还好吗,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您老多了!”

    “可不,老多了。我今儿个从波尔塔瓦回来,”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答道。

    “您说什么!这样糟糕的天气,您还到波尔塔瓦去了?”

    “有什么法子呢!打官司嘛……”

    听了这话,我禁不住叹息一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留意到我的这声叹息,说道:

    “您放心好了,我得到可靠的消息,下星期就结案,是我赢了。”

    我耸耸肩膀,然后去打听伊凡·伊凡诺维奇的消息。

    “伊凡·伊凡诺维奇在这儿呐,”有人告诉我说,“他在唱诗席上。”

    我一眼看见一个瘦瘦的身影。他是伊凡·伊凡诺维奇么?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全都白了;只有那件皮袄依然如故。在殷殷寒暄之后,伊凡·伊凡诺维奇露出跟他那漏斗形的脸儿十分相宜的盈盈笑意,对我说:

    “要告诉您一个令人愉快的消息么?”

    “什么消息?”我问道。

    “我那件案子明天一定会了结了。最高法庭说得很肯定。”

    我更深沉地叹了口气,赶紧告辞,因为我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要办,于是,我又坐进了马车里。在密尔格拉德称为驿马的几匹瘦马慢慢吞吞地向前走着,四蹄深陷在灰色的泥浆里,发出难听的声响。大雨如注,泼洒在披着粗席、端坐在车座上的犹太车夫身上。湿气直透我的全身。凄凉的城门和那个有一个残废兵坐在其中缝补铠甲的岗亭,缓缓地闪了过去。还是那一片田野,有的地方翻耕过了,黑油油的,有的地方仍是一派绿色;**的鸦群,单调的雨声,昏暗无光、泪雨涔涔的天空——诸位,这人世上多么烦闷啊!

    (18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