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3 索罗钦集市(1/2)

    03 索罗钦集市

    一

    房舍里烦闷难挨,

    啊,快带我走出家门,

    满村里热热闹闹,

    姑娘们翩翩起舞,

    小伙子尽情逗乐。①

    ——录自古老的传奇故事

    小俄罗斯②的夏日多么醉人,多么美好!晌午在一片静谧和暑热之中闪着异彩,广袤无垠的蓝天伸开色迷迷的穹隆俯身拥着大地,似乎已甜然入睡,把一个美人儿紧搂在轻盈的怀抱里,沉浸在怡然的愉悦之中,——这个时刻天气热烘烘的,令人困倦!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田野里寂然无声。万物似乎都已死寂;唯有在空中,在高远的苍穹里,一只云雀在颤声歌唱,于是银铃般的歌声便顺着气流层,撒向深情的大地,间或有一声鸥鸟的叫声或是鹌鹑的嘹亮的鸣叫在草原回荡。一株株高耸云天的橡树,犹如闲游的旅人,懒懒洋洋、无忧无虑地伫立着,一束束耀眼的阳光照亮着簇簇绚丽多彩的树叶,又将昏黑如夜的阴影遮盖在别的叶子上,只有当疾风劲吹之时,才会从阴影里突然跳出一缕金光来。一些体轻如烟的昆虫宛如五颜六色的宝石似的,纷纷撒落在五彩纷呈的果园里,那里荫覆着体态端庄的向日葵。一个个干草垛和一堆堆金黄的麦捆就像野营宿处似的遍布田野,向无边无际的远方伸展开去。樱桃、李子、苹果、梨树的枝桠挂满了累累果实,压弯了腰;天空湛蓝,它那明净的镜子——河水装嵌在碧绿而傲然隆起的框子③18……18……年炎热的8月,有一天也是这么令人惬意的日子。对了,那是大约30年前的一个日子,在离开索罗钦小镇10俄里④左右的一条大道上,挤满了从周围和远处村子里去赶集的人们。从大清早起,盐粮贩子⑤里……小俄罗斯的夏天充满着多少怡悦和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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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②旧时对乌克兰的称呼。

    ③此处喻指河岸。

    ④一俄里等于1,06公里。

    ⑤旧时乌克兰农民用牛车往克里米亚贩运粮食和农产品,回来时贩运盐和鱼。

    便赶着满载着盐和鱼的牛车接连不断地鱼贯而行。裹着干草、堆成小山似的瓦罐慢慢吞吞地移动着,厌倦于这样被幽禁和不见天日的处境;一只彩绘鲜艳的瓦盆或者陶缸偶而从货车上高高围着的栅篱里故意露出脸来,炫耀一番,引来那些崇尚奢侈的人的艳羡目光。来来往往的路人不时羡慕地望望那个高个子的陶器客商——拥有贵重商品的货主,他跟在自己的货物后面缓步走着,细心地用那令人厌恶的干草去遮掩那些粘土制成的俊男与娇女①。

    两头筋疲力尽的犍牛勉强地拖拉着一辆货车,上面堆满了麻袋、绳索、布匹和各种日用杂物,在路边孤单单地走着,一个身穿干净的亚麻布衬衫和脏兮兮的亚麻布灯笼裤的车主在车后艰难地行进。他懒懒洋洋地用手揩拭着从黝黑的脸上以及从长长的八字胡上滚落的豆大汗珠,而他那八字胡是被不讲情面的“理发匠”扑过粉的。几千年来,这个“理发匠”总是不请自来,不问对方美丑,总是硬给所有的人都扑上粉②。车主的身旁走着一匹拴在货车上的母马,它那副恭顺的模样表明已到了垂暮之年。许多迎面走来的人,特别是年轻小伙子,走到我们这位庄稼汉跟前,都要抬起帽子,亲切问好。然而,他们这么做并非看在他那银白的胡须和庄重的步履的份儿上,只要抬头往上望一眼,就可以明白人们之所以敬重的缘由:货车上端坐着一位十分标致的小妞,她长着一张圆圆的小脸蛋,一对明亮的褐色眼睛,一双挑起的黑色柳眉,两片樱唇含着天真无邪的微笑,系在发间的红蓝发带与长长的发辫、一束野花相映成趣,犹如一顶华贵的王冠安放在她那可爱的小脑袋上。似乎四周的一切都使她着迷;她觉得一切都那么奇妙、新鲜……那双明眸不停地东张西望。怎么能不好好地开开心呢!这还是头一回来赶集呀!十八岁的少女头一回到集市上来!……可是来往的路人,有谁知道她是费了多大的劲才求得父亲同意带她来呢。本来嘛,父亲早就乐意带她出来,可是狠心的后娘却乖巧地把父亲捏在手心里,就像他拽着这匹老母马的缰绳一样:它在多年的使役之后终于被拉到集市来出卖了。那可是个挺不安份的娘们……我们倒也忘了:她此刻正坐在货车顶上,身穿一件漂亮的绿毛线外衣,仿佛是在银鼠皮上又缝了一些小尾饰,只不过是换成了红色的而已③。下面穿着一条像棋盘似的十分花哨的华丽裙子,头戴一顶印花布做的彩帽,使她那张红扑扑、胖乎乎的脸蛋平添一种特别的傲慢神色,从这张脸上不时摆出一副令人不快的粗野的表情,让人见了便会赶紧把不安的目光移开,去看她的女儿那张逗人喜爱的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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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指各种陶器用品。

    ②此处“理发匠扑粉”是喻指风把灰尘刮到人们的脸上。

    ③俄国沙皇常穿银皮的大氅,往往缝上一些黑色的小尾饰。

    我们的赶集人已经看到普肖尔河了;远处吹拂来的阵阵凉意,在熬过一阵令人难受、耗人精力的暑热之后,尤其使人感觉分明。草场上疏疏落落地耸立着黑杨、白桦和白杨树丛,透过那深深浅浅的绿叶闪烁着火红色的、带有凉意的光点,美丽的河水特意地袒露着它那银光闪闪的胸脯,树丛的绿色鬈发婀娜多姿地垂挂其间。普肖尔河在欣喜欲狂的时刻,当忠实的镜子艳羡地映出她那充满傲气和耀眼的光辉的前额、姣如百合的双肩和被从头上垂落下来的乌黑发浪围裹的大理石一般光洁的脖颈的时候,当她鄙夷地扔掉旧的饰物,打扮一新,且又无休无止地大耍脾气的时候,是十分任性的,——她每年都要换换环境,选择新的河道,置身于新的不同的自然景色之中。一排排磨坊转动着沉重的机轮,提起宽宽的水柱,使劲地抛撒出去,水花四溅,水雾弥漫,四周响起一片轰隆隆的声响。这时,载着我们已经熟识的旅客的那辆货车已经驶上了大桥,无比瑰丽和雄伟的大河宛如一块大玻璃似的,展现在他们的眼前。苍穹、又绿又蓝的树林、来往的路人、满载瓦罐的货车、水磨坊——全都倒映在水中,底儿朝上地站立着或走动着,却不曾坠落到那深蓝色的美丽的深渊里去。我们的小美人望着眼前的景色怔怔地出了神,竟然忘记了一路上嗑个不停的葵瓜子儿,忽然听到“好一个漂亮的妞儿”的声音,不禁悚然一惊。她回首一望,看见一群年轻人站在桥上,其中一人衣着要比别的人考究些,身穿一领白色长袍,头戴一顶灰色的羔皮帽,双手叉腰,十分神气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小美人忍不住看了看他那张晒得黑黑的但仍然讨人喜欢的脸孔和那双仿佛要把她看透似的火辣辣的眼睛,心想刚才那句话兴许就是出自他的口里,不由地垂下了眼帘。

    “好可爱的妞儿!”穿白长袍的年轻人又夸赞了一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只要能亲亲她,全部家当我都愿赔上。可是前边坐着一个女恶魔。”

    四周荡起一片哄笑声;可是,慢慢腾腾地走着的车主的打扮漂亮的妻子受到这样的欢迎,很不受用:她那张红扑扑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火红色,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像雨点似地撒落在耍贫嘴的年轻人头上。

    “你这没出息的拉纤的,就该去上吊!让你老爸脑袋撞在瓦罐上!该死的不信基督的人,就该在冰面上跌一跤,爬不起来!到了阴间,让魔鬼用火燎掉他的老杂毛!”

    “欸,骂得真凶!”年轻人瞪着大眼望着她说,似乎被出乎意外的、连珠炮似的一阵诟骂弄得不知所措。“这个老不死的妖精,这样骂人不怕烂舌头。”

    “我老不死!”这位已过中年而风韵犹存的妇人又接上火了。“不信神的孽种!先去洗净你那脏脸吧!满嘴胡吣的臭小子!我没见过你的老妈,可我知道她准是个下贱货!你老爸也是!你姑妈也一样!我老不死!你这奶臭未干的……”

    这时,货车开始下桥了,最后的脏话已经听不清楚;可是,年轻人似乎不想就此罢休,他毫不迟疑,抓起一团污泥,朝她身上摔了过去。真是出人意料,来了个歪打正着:那顶崭新的印花布彩帽立时溅满了污泥,那些喜欢恶作剧的浪荡子弟更加起劲地哄笑起来。打扮花哨的胖妇人勃然大怒;可是货车已经走得很远了,她便把一腔怨怒发泄到无辜的继女和慢性子的丈夫身上,而丈夫对于类似的场面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始终一言不发,冷漠地承受着盛怒的妻子的百般辱骂。尽管如此,她那不知疲倦的舌头还是刺刺不休,絮絮叨叨,直到他们来到了近郊的老朋友和教父①,一个名叫齐布尔的哥萨克家里才住嘴。我们的旅客跟干亲家久别重逢,暂时忘记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情,谈起了赶集的闲话,同时在长途跋涉之后也要稍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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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俄习俗,孩子生下来在教堂受洗时认的干亲家(通常为友人),男的称教父,女的称教母。

    二

    老天爷!集市上什么

    东西没有啊!车轮、玻璃、

    焦油、烟草、皮带、大葱、

    各种各样的商贩……就是

    口袋里有三十卢布,你也

    不能把集市上的所有东西

    采购下来。①

    ——录自小俄罗斯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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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你们想必听见过远处飞流直下的瀑布声:惊惶不安的四郊充满了一片轰隆隆的回响,奇妙而模糊的声响错杂在一起,在你们面前像旋风似地急急驰过。可不是嘛,当你们处身于乡村集市的旋涡之中,你们不觉得整个的人流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怪物,在广场和各条狭窄的街道上不停地蠕动、叫喊、狂笑、喧闹么?吵嚷、谩骂、牛鸣、羊叫、马嘶——这一切汇成一片不谐调的噪音。牛群、袋子、干草、茨岗人、瓦罐、女人、蜜糖饼干、各式帽子——一切是那样鲜艳、花哨、杂乱,挤成一堆堆的,在眼前晃来晃去。南腔北调的说话声此起彼伏,没有一句话可以逃脱这场大洪水的淹没而免受灭顶之灾;没有一声喊叫是可以听得分明的。这集市的前后左右只听见商贩们拍掌成交的声响。一辆货车断裂了,铁块叮噹作响,木板嘭啪有声地扔到地上,人们晕头转向,不知朝哪儿去才好。我们这个外来的庄稼汉带着黑眉毛的女儿早就在人群中挤挤撞撞了。他走到一辆货车的跟前,又去摸摸另一辆货车,打听着行市;然而,他的心思却老是围着那十口袋小麦和那匹老母马转个不停,那是他运到集市上来出售的东西。从他女儿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并不怎么乐意在满载面粉和小麦的货车旁边转来转去。她倒是想到那一头去,看看亚麻布货棚底下挂着的那些好看的红丝带、耳环、钖制和铜制的十字架以及杜卡特钱币①。然而,就在眼前,她找到了许多值得看一看的东西。她觉得可笑极了:一个茨冈人和一个庄稼汉彼此狠打手板,痛得直叫喊;一个喝醉酒的犹太人用膝盖顶了一个女人的后腰;吵架的女商贩骂不绝口,各不相让;一个俄罗斯佬②一只手捋着山羊胡子,另一只手在……可是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人拽了一下她的衬衫的绣花袖口。回头一看——竟是那个身穿白色长袍、长着一双明亮眼睛的年青人站在她面前。她悚然一惊,心不由地怦怦直跳,这可是以前无论是喜是悲都不曾有过的情形:她又惊又喜,连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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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古威尼斯金币,可用作衣饰。

    ②旧时乌克兰人、白俄罗斯人、波兰人对俄罗斯人的一种蔑称。

    “别怕,宝贝,你别怕!”他拉起姑娘的手,低声说道。

    “我不会对你说什么丑话!”

    “或许,他真的不会说什么丑话,“小美人暗暗想道,“只是我觉得怪怪的……这家伙保准是个魔鬼!我自己好像也明白这样可不行……可就是不能从他那儿把手抽回来。”

    庄稼汉回头望了望,想要对女儿说句什么话,可是旁边却有人提到“小麦”的事。这个字眼就像有魔力似的,一下子把他吸引到了两个正在大声谈话的批发商跟前,十分专注地听着他们交谈,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他分心了。两个批发商正侃着小麦的事儿。

    三

    你不知道这小子多厉害么?

    这人世间可是不多见。

    他狂饮烧酒就像喝家酿啤

    酒一般。①

    ——录自科特利亚列夫斯基《埃涅伊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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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引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老乡,那么你看咱们的小麦是行情看跌么?”一个身穿油渍斑斑的花粗布灯笼裤,看样子像是住在小镇的小市民的外地客商对另一个人说,那人穿着打了补丁的蓝长袍子,额头上长着一个大肉瘤。

    “那是当然的;要是咱们能卖掉一俄斗,我也心甘情愿地套上绞索,就像圣诞节前在门边吊腊肠那样吊在这棵树上。”

    “老乡,你哄谁?除了咱俩的小麦,又没有别的麦子,”穿着花粗布灯笼裤的商人反驳说。

    “唔,你们说你们的。”我们的小美人的父亲暗自嘀咕着,他一句不漏地听着两个批发商的议论。“我手头就有十袋麦子。”

    “麻烦事儿就在这里:要是有魔鬼从中作祟的话,那你就等着瞧吧,就像从肚子饿瘪的俄罗斯佬那里捞不到多少油水一样。”额上长着大肉瘤的人说,显然是话里有话。

    “什么魔鬼?”身穿花粗布灯笼裤的人接着问道。

    “你没听见人家怎么说的么?”额头上长着肉瘤的人神色阴沉地斜睨着他,又说道。

    “说嘛!”

    “好,说就说吧!这都怪陪审官——他喝了阔老爷们的李子露酒,就别想擦干净嘴唇了——是他批了这块该死的地方给人赶集,在这里不管怎么着,你也别想卖掉一粒麦子。你瞧见那个坍塌的老棚屋么?就是山脚下那间屋子。(这时,我们的小美人的挺好奇的父亲挨得更近了,全神贯注地听着。)就在那间棚屋里三天两头闹鬼;所以,在这块地方每赶一回集,总要出点乱子。昨天乡文书夜里路过那里,抬头一看,——天窗里探出一张猪脸来,呼噜一声,吓得他丢魂失魄;眼看红袍子又要显灵了。”

    “什么红袍子呀?”

    说到这里,我们那位在一旁听得出神的庄稼汉连头发根子都竖了起来;他惊恐地转过头去,一眼瞧见女儿和一个年轻小伙子神态安详地站在那儿,互相搂着,低声诉说着绵绵软语,忘记了人世间有关长袍子的种种传闻。这时,他那恐惧心理倏然消失,又回到以前那泰然自若的心境中。

    “哈—哈,老乡!我看你真是一个搂搂抱抱的老手!我可是娶亲之后的第四天才懂得怎么搂抱我那已故的妻子赫维西卡的,那还得感谢我那当伴郎的老友,是他指点我的。”

    年轻人立刻看出,他心爱的人的老爹不大有心计,于是心里开始盘算着怎么去讨得他的欢心。

    “好心肠的人,你多半不认识我,我可是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

    “也许是吧。”

    “要是你乐意,你的大名、绰号,样样事儿我都说得上来:

    你叫索洛比·契列维克。”

    “不错,是索洛比·契列维克。”

    “那么,你仔细瞧瞧:认不得我么?”

    “不,认不出来。说来你别生气,我这辈子见过的各式各样的脸孔可多着呐,鬼才能把它们全记住!”

    “真可惜,你不记得戈洛普平柯的儿子么?”

    “你爹是奥赫里姆么?”

    “还会是谁呢?要不是他,那就只有是秃顶的爷爷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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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魔鬼的别称。

    说完,两位新朋友立刻脱下帽子,接着便亲吻起来;我们这位戈洛普平柯的儿子立刻不失时机地向新结识的朋友发起了包抄进攻。

    “喂,索洛比,你看见的:我和你的女儿相亲相爱,愿在一起过日子,永不分离。”

    “怎么样,帕拉斯卡,”契列维克转过身来,笑呵呵地对女儿说,“也许,真的,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是缘份凑合……在同一块草地上吃草!怎么着?拍巴掌吧?来呀,新女婿,请我喝一杯吧!”

    于是,他们三人来到集市上一家有名的饭馆里——犹太女人的货棚下摆满了数不清的各式各样,年代不同的扁的、长的、圆的瓶子,桶子。

    “嗨,好小子!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契列维克喝得几分醉意,看见他的这个新女婿斟了一大杯足有半升的酒,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噹啷一声摔成了碎片,“你说呢,帕拉斯卡?我给你相中的未婚夫怎么样?你瞧瞧,他喝起酒来多带劲!……”

    然后,他微笑着,脚步踉跄地和女儿一起慢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货车旁,而那位年轻人便朝那摆着衣料的布摊去了,那里有不少从波尔塔瓦省的两个县加佳奇和密尔格拉德来的商人,——他想仔细挑选镶有精致铜边的木制烟斗、红底子的花头巾和帽子作为定亲礼物,送给老丈人和所有应该孝敬的亲友。

    四

    尽管是男人不喜欢的东西,

    只要妻子想要得到,

    就得讨她的欢心。①

    ——柯特利亚列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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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引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喂,屋里的!我给女儿找到未婚夫啦!”

    “干嘛不早不晚这个时候去找女婿呀!糊涂虫,真是糊涂

    虫!你大概是生就的一个笨蛋!哪儿见过又打哪儿听说过一个正经八百的人四处跑跑颠颠找女婿的呢?你还是动动心思,怎么把小麦脱手吧;那还会有什么好东西!我估摸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穷光蛋。”

    欸,怎么会呢!你就该瞧瞧他是什么样儿的小伙子!穿的一件长袍子就比你身上的绿色短上衣和红皮靴子值钱。他喝起酒来可带劲了!……我这辈子要是看见了别的小伙子眉头也不皱一下,就喝下半升烧酒,那就叫魔鬼把我连你一块儿拘了去。”

    “哼,管保没错儿:他跟酒鬼和流浪汉是一窑货。我敢打赌,他准是那个在桥上缠着我娘儿俩的坏小子。可惜他没有撞到老娘手里:我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赫芙里娅,就算是他又怎么样;他怎么是个坏小子呢?”

    “哼,他怎么是个坏小子!你这个没有脑子的大笨蛋!你就听着!他怎么是个坏小子!当咱们路过磨坊那会儿,你把那双混帐眼睛藏到哪儿去啦!你倒好,人家就在你那沾满烟丝的鼻子跟前辱骂你的老婆,你倒满不在乎!”

    “不管咋说,我还是看不出他怎么不好,那可是个棒小伙子。就是不该一下子溅你一脸污泥。”

    “哼!我看得出来,你是存心要堵我的嘴!这算哪档子事?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一手?准是东西没卖掉,倒先去喝猫尿了……”

    这时,契列维克自己也明白话说多了,立刻用双手抱住脑袋,因为他估计到怒气冲冲的妻子一定会伸出利爪来猛揪他的头发。

    “真是见鬼!还结什么婚!”他心里暗自嘀咕着,赶紧躲过那气势汹汹的妻子。“只好不明不白地回绝一个好人啦。我的天哪,干嘛要这样折磨我们这些罪人呢!人世间各种废物已经够多的了,你干吗还要降生这么些恶婆子!”

    五

    桐叶槭,别垂下,

    你还青翠;

    哥萨克,别忧伤,

    你还年轻。①

    ——小俄罗斯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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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引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身穿白长袍的小伙子坐在货车旁,心不在焉地望着周遭人声嘈杂的人群。困乏的太阳悠闲地燃烧过一个早晨和中午之后,正渐渐地西沉;即将逝去的白昼泛着迷人、灿烂的绯红霞光。白色的帐篷和货棚的顶端,笼罩着一抹依稀可见的玫瑰亮色,闪烁着耀人眼目的辉光。一堆堆的窗用玻璃闪闪发亮;小酒店老板娘那桌上摆放的绿色酒瓶和酒杯染成了一片火红颜色;堆成小山似的香瓜、西瓜和南瓜好像是用黄金和赤铜浇铸出来的。人们的谈话声明显地变得稀疏、沉寂了,那些女商贩、庄稼汉和茨冈人的舌头已经倦怠了,只是慢慢腾腾、懒懒洋洋地转动着。前前后后开始亮起了灯光,刚煮好的面团子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在逐渐沉寂的街道上弥漫开来。

    “你为什么事儿发愁呀,格里茨柯?”一个高个儿、晒得黝黑的茨冈人猛拍一下小伙子的肩膀,大声问道。“怎么样,二十卢布把犍牛卖给我!”

    “你就只想买牛、卖牛的。你们这号人只知道唯利是图。

    总是连偷带骗坑老实人。”

    “呸,鬼家伙!看来你心事挺沉的。是不是凑合着找个未婚妻,又吃后悔药了?”

    “不,我可不吃后悔药:我是说话算数的;做了的事,决不反悔。可是契列维克那老家伙显然不讲良心,一个子儿也不值:说了的话又收了回去……唔,也不能全怪他,他是块木头疙瘩,不顶用。全是那老妖精玩的把戏,就是今日里我们哥儿们在桥上狠狠挖苦了一顿的那个妖婆。唉,我要是个沙皇或者大领主什么的就好了,我头一件事就把那些情愿让婆娘骑在脖子上的笨蛋全都吊死……”

    “如果能逼得契列维克把帕拉斯卡嫁给你,你肯二十卢布把犍牛卖给我么?”

    格里茨柯有点疑惑地望望他。茨冈人黝黑的脸上露出一种既凶狠、刻毒、卑劣,又傲慢不逊的神气。人们只要看他一眼,心里便豁然明白:在这颗奇特的灵魂里活跃着一种了不起的德性,但是人世上对于这种德性只有一种报偿——那就是绞刑架。一张嘴巴深嵌在鼻子和尖下巴颏之间,永远挂着刻毒的讪笑;一双小眼睛像火光似的跳跃不定;一副脸上总是不停地变换着伪饰与机谋的表情——这一切仿佛正好需要披上当时他穿在身上的这样一套奇特的外衣。一件深棕色的、似乎一碰就会化灰的长襟上衣,一头长长的披肩黑发,一双晒得黑黑的光脚穿着的鞋子仿佛都是长在他的身上,成了他的自然的天性。

    “只要你不骗人,别说二十卢布,就是十五卢布我也卖!”

    年轻人答道,目不转睛地审视着他。

    “十五卢布?好的!你可别忘了:是十五卢布!先给你一张蓝山雀①做定钱!”

    “喂,要是你骗人呢?”

    “要是骗人——定钱归你!”

    “好吧!来,咱们拍巴掌,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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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俄面值五卢布的钞票,因蓝颜色的山雀图案而得名。

    六

    这可糟了:罗曼来了,眼

    看就要狠揍我一顿,而您呢,

    福马老爷,也不会有好结

    果。①

    ——录自小俄罗斯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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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走这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这儿的篱笆要低些,抬起脚来,别怕呀:我家那个糊涂虫跟干亲家一块儿到货车底下守夜去了,免得俄罗斯佬把什么东西偷了去。”

    这是契列维克那凶狠可怕的妻子在亲热地给神父的儿子壮着胆子,因为他正畏畏缩缩地挨着篱笆挪动脚步,然后爬上了篱笆,宛如一个颀长而可怕的幽灵,久久地站在上面,迟疑不决,一边用眼打量着朝哪儿跳下才好,最后卜通一声跌倒在一堆杂草丛里。

    “真要命!您没有碰伤吧?老天爷保佑,没有窝着脖子吧?”

    赫芙里娅关切地嘟哝着。

    “嘘!不要紧,不要紧,亲爱的哈芙隆尼娅·尼基福罗芙娜!”神父的儿子忍痛站了起来,低声说道,“只是让荨麻刺痛了一下,照那去世的大司祭神父的话说,它可是像蛇一样的毒草。”

    “咱们现在进屋去吧!那儿一个人也没有。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还估摸您是长了小疮还是肚子疼什么的,咋老不见您人来呢。您还好么?我听见说,您那老爹最近收下的东西可不少呢!”

    “小意思,哈芙隆尼娅·尼基福罗芙娜;我爹在整个斋期里总共得了十五、六袋春麦,四、五袋黍米,一百来个小白面包,查查数呢,还不到五十只鸡,至于鸡蛋嘛,多半有臭味。不过呢,比方说,真正甜蜜蜜的东西只能从您这儿得到呐,哈芙隆尼娅·尼基福罗芙娜,”神父的儿子满脸谄笑地瞅着她,同时把身子挨得近些。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这是给您准备的东西!”她把几只盘子摆到桌上,同时又装模作样地扣好似乎无意之间敞开的上衣,说道,“这是甜馅饺子,小麦团子,小圆面包,馅饼儿!”

    “我敢打赌,这是女儿家最灵巧的手做出来的!”神父的儿子一只手拿起馅饼,另一只手把甜馅饺子移到跟前。“不过呢,哈芙隆尼娅·尼基福罗芙娜,我的心想得到的是比小圆面包和小麦团子更甜美的东西。”

    “那我就不知道您还要吃什么东西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胖乎乎的俏妇人故意装出不懂的样子,答道。

    “当然是柔情蜜意呀,无人比得上的哈芙隆尼娅·尼基福罗芙娜!”神父的儿子悄声说道,一只手里拿着甜馅饼子,另一只手搂着她那肥大的身躯。

    “天晓得您胡思乱想些什么,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赫芙里娅说,难为情地垂下眼睛。“弄不好您兴许会想要亲嘴呢!”

    “这种事儿嘛,我倒是想对您说说,”神父的儿子接着说道,“比方说,我还在神学校里念书的时候就有过了,我至今还记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狗吠声和敲门声。赫芙里娅赶忙跑了出去,立刻又返回来,脸色变得煞白。

    “哎呀,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们这下子可倒霉了;

    一大帮子人来敲门,我听像是干亲家的声音……”

    甜馅饺子卡在神父儿子的喉咙里……他两眼瞪得大大的,仿佛是催命的小鬼刚刚拜访过他一样。

    “快爬上去吧!”惊惶失措的赫芙里娅指着那天花板下搁在两根横梁上的木板说,那上面堆放着各种家什杂物。

    千钧一发,我们的主人鼓起了勇气。他多少清醒了些,猛地跳上了暖炕,小心翼翼地爬到木板上;而赫芙里娅则失魂落魄地奔向大门口,因为敲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七

    就在这儿出了一桩

    怪事,大人!①

    ——录自小俄罗斯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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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集市上出了一桩怪事儿:据说是在一堆货物中间发现了一件红袍子。卖面包圈的老太婆隐约看见一个猪脸妖魔不停地俯身察看一辆辆货车,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传闻不胫而走,传遍了早已静寂的宿营地的各个角落;大家都觉得不信这种传闻是罪过,虽说那个卖面包圈的老太婆是傍着小酒店女老板的货棚摆了一个流动的摊点,成天毫无必要地向人弯腰行礼,用双脚划着跟她卖的美味食品一模一样的圆圈。加上乡文书在坍塌的棚屋里见到的怪事又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