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4 萨拉金(2/2)

次晚会上,曾雄辩地向他夸耀过意大利音乐如何迷人。年轻雕塑家的所有感官仿佛被若默利的美妙绝伦的和弦‘润滑’了一遍,浑身舒展。意大利歌唱家们巧妙的配合,他们嗓音中特有的缠绵使他心醉神迷。他默不作声地坐着,一动不动,甚至感觉不到左右两位神甫对他的挤压。他的灵性全集中在耳朵和眼睛这两个部位了。他觉得他的每个毛孔都在倾听。突然,爆发了一阵几乎要把屋顶掀塌的掌声,prima donna[注]上场了。她娇媚地走到台前,无限动人地向听众鞠了一躬。剧场的灯光,听众的热情,舞台布景创造的幻象,当时颇为吸引人的服装打扮的效果,一切都相辅相成,为这女人增添魁力。当下,萨拉金高兴得喊出声来。此时此刻,他欣赏的是他理想中的美,这以前,他一直在自然中到处寻找这样完善的美:取这个模特儿的浑圆的腿(模特儿往往长得很丑),取另一个模特儿的**轮廓,取第三个模特儿雪白的肩,有时取某个少女的脖颈,某个女人的一双手,某个孩子光滑的膝头,可是从来没有能在巴黎灰冷的天空下找到古希腊雕像那样丰富、柔美的线条。如今,藏比内拉把他如此热切渴望的女性形体的美好和匀称集于一身,活生生地、细微地显现在他眼前。对于形体,一个雕塑家是最严厉也是最热情的评判者。他看到一张表情丰富的嘴,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白得耀眼的皮肤,这些细节已经足以使一位画家神往了。再加上希腊雕刻家所崇拜的,并用凿刀表现出来的维纳斯的体态。胳臂与上身连结得那么优雅,颈子那么浑圆,双眉、鼻子的线条那么和谐,还有那毫无瑕疵的椭圆形脸庞,轮廓明晰而纯净,浓密而翘曲的睫毛,宽宽的、令人**的眼睑,他欣赏着这一切,真是百看不厌。这岂止是一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件艺术杰作!他从未敢企望世上有这样的造物,她身上蕴含的爱足以迷住所有男人的心,她的美在任何批评家眼里都无懈可击。萨拉金如饥似渴地看着她,好像她是皮洛马利翁[注]所爱的那尊女人雕像,专门为他从底座上走下来了。当藏比内拉开始歌唱时,全场发狂了。雕塑家先是感到全身一阵寒冷,继而又感到身体的最深处,就是我们缺乏其他词而称之为心的地方,有一炉火在僻啪燃烧!他不鼓掌,也不说话,只感到一种疯狂的冲动,只有在这样的年龄才会有这种疯狂的冲动,因为,在这个年龄,**有一种可怕的、恶魔的威力。萨拉金想冲上舞台,抢走这个女人。他精神上感到一种压抑,这一现象很难解释,因为发生在人所观察不到的区域,可是他的体力却因精神上的压抑而百倍增强,这力量快要以令人痛苦的冲击力迸发出来了。此刻,他看上去好像是个冰冷、呆滞的人。荣誉、学识。前途、生命、桂冠,顷刻间全崩溃了。得到她的爱,否则就去死,这就是他给自己的命运作出的选择。他已经完全迷醉了,剧场、观众、演员都不复存在,连音乐也听不见了。更有甚者,他和藏比内拉之间已没有任何距离,他已经占有她,他两眼盯在她身上,要把她抢走。有一种魔力使他感受到她的气息,呼吸到她头上发粉的幽香,看得见这张脸上平坦的部分,数得出洁白如缎的皮肤下隐约可见的蓝色血管。最后还有这婉转。清亮的歌喉,音质如银,歌声柔如轻纱,仿佛能随着丝丝微风而抑扬、舒展、渐强,或飘散。这歌声如此强烈地打动他的心,以致他不止一次由于快乐得直哆嗦而情不自禁叫出声来。这种令人痉挛的快乐,在人类的激情中是不容易领略到的。过了一会儿,他不能不离开剧场了。他两腿发抖,几乎支持不住身体。他精神萎顿,浑身无力,犹如一个神经质的人在大发雷霆以后软瘫下来。他刚才过于兴奋,也许是过于痛苦,生命已经耗尽,就像水从一个碰翻的花瓶里流掉了。他感到体内像给掏空了一般,精疲力竭,如同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那样虚弱。一种无法解释的忧伤涌上心头,他便走去坐在一个教堂的石阶上。背靠着一根圆柱,他胡思乱想起来,仿佛在梦境之中。刚才,**如同霹雳把他击倒了。回到寓所,他的创作欲突然高涨,这种时刻往往给我们揭示出生活中存在的新的原则。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爱情的狂热控制了他,既快意又痛苦。他要凭记忆画下藏比内拉,以此平息烦躁和极度的兴奋。这是一种思想的物质化。于是,在一张纸上,出现了表面平静而冷若冰霜的藏比内拉,这是拉斐尔、乔尔乔涅[注]及所有大师们喜欢的姿态;在另一张纸上,她优美地把头转过来,正在唱一个华彩句段,那神情好像在听自己歌唱。萨拉金用铅笔勾勒出他心爱的女人的各种姿态:不戴面纱的,坐着的,站着的,卧着的,庄重的或柔情蜜意的,总之是借助这支狂热的笔,体现兴之所至的思想。当我们强烈思念自己心爱的女人时,这种思念能激发起丰富的想象。然而他的思想比他的画走得更远。他在想象中看见了藏比内拉,在和她讲话,在哀求她,和她一起度过千百年的幸福生活,设想她处在各种环境之中,设想和她在一起生活的远景。第二天,他让听差去剧院订了个靠近舞台的包厢,为期一季。像所有个性强的年轻人一样,他故意把实现计划的困难估计得很大,并且把能够毫无阻碍地欣赏自己所爱的女人看作是满足**的第一步。他正处于爱情的黄金时期,在这种时候,我们往往从自我的感情中得到乐趣,从自身汲取幸福。然而这个时期对萨拉金来说并不长久。当他正沉醉于这种既天真又给人快意的青春时期的幻觉之中时,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星期以来他仿佛过了一辈子,白天揉拌黏土,用来塑造藏比内拉,而且塑得很成功,虽然隔着面纱、裙子、胸衣和缎结,他无法看到她的躯体;晚上,他很早就坐在自己的包厢里,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然后,像过足鸦片瘾的土耳其人一样,称心如意地体味那无穷无尽的幸福。他先是逐渐适应了藏比内拉的歌声在他身上引起的过于强烈的激动,随后,他的眼睛也能看她,甚至静静地端详她,而不像第一天见到她时那样感到一种压抑在心头的狂热就要像火山一样爆发。他的爱情变得平和了,但也更深沉了。另外,这位本来就不爱交际的雕塑家现在更不能容忍同伴们来打扰他的离群索居,因为这孤独的生活充满了藏比内拉的形象,充满了希望、狂想和幸福。他爱得那么热烈,那么纯真,以致犹豫不前,这种顾虑是我们初恋时常有的。想到不久就必须付诸行动,必须费尽心机打听藏比内拉住在哪里,是不是有母亲、叔叔、监护人、家庭;一想到要设法与她见面,和她讲话,他就感到他的心因为这些大胆的念头而膨胀起来,于是总把这些事推到以后去做,并且为这种**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享受而高兴。”

    “可是,”罗什菲德夫人打断我的话,“在您的故事里,我既没看到玛丽亚尼娜,也没看到她那个小老头。”

    “您眼里只有他,”我不耐烦地说,就像一个作者看见别人破坏了他的作品的戏剧效果。停了一会儿,我继续说:

    “萨拉金每天那么忠实地坐在他的包厢里,他的目光里表达了那么深厚的爱,要是在巴黎,他对藏比内拉的歌声如此迷恋就会闹得满城风雨;可是在意大利,夫人,人们去剧院都只管自己看戏,各人有自己的爱好,自己的心事,不容别人用观剧镜窥视。尽管如此,我们的雕塑家的狂热还是没能长久地逃过歌唱家们的眼睛。一天晚上,这位法国人发现有人在后台笑他,若不是藏比内拉这时出了场,很难预料萨拉金会干出什么极端的举动。藏比内拉向萨拉金丢了个意味深长的限风,这种眼风表达的意思往往超过女人心里想表达的。它完全是一种启示:萨拉金被人爱着!‘如果这只是她一时心血来潮,’萨拉金想,心里已在责怪这女人过分热情,‘那么她还不知道,她将受到什么样的主宰。但愿她这种心血来潮能持久,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突然,有人在他的包厢门上敲了三下,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打开门。一位老妇人神秘地走进来。‘年轻人,’她说,‘如果您想得到幸福,就请小心点,披上一件大氅,戴上一顶大帽子,把帽子一直压到眼睛上,今晚十点左右请到科尔索大街,西班牙旅社门前。’‘我一定去。’萨拉金回答,一面把两个金币放在女管家皱巴巴的手里。他向藏比内拉做了个会心的表示,藏比内拉羞怯地垂下了她那令人**的眼睑,好像因为自己的心意被情人理解而感到幸福的样子。然后,萨拉金离开了包厢,跑回家去打扮一番,希望自己经过打扮能有几分吸引力。在剧院门口,一位陌生人拽住他的手臂,凑到他耳边说:‘当心,法国老爷,这事儿性命攸关。红衣主教西科尼亚拉是藏比内拉的保护人,他可不喜欢开玩笑。’此刻,纵然魔鬼用地狱般的深渊把萨拉金和藏比内拉隔开,他也会一步跨过去。这位雕塑家的爱情有如荷马描绘的神马,一瞬间越过了广漠的空间。因此他回答陌生人说:‘即使是死亡在家门口等着我,我只会走得更快。’‘poverino!’[注]陌生人大声说,然后走开不见了。嘿,对一个恋人谈什么危险,这不等于叫他花钱买良宵吗?

    “他的听差从来没见他那么细心穿戴打扮过,他把布夏东馈赠的那把最漂亮的剑、克洛蒂尔德给他的领结、缀满闪光片的礼服、银色坎肩、金色烟荷包、珍贵的挂表等等全从箱子里拿出来,穿戴齐整,就像一个姑娘要和第一个情人去散步一样。爱情使他如醉如痴,希望使他热血沸腾。到了约定的时刻,他把脸埋在大衣领子里,奔赴老妇人指定的约会地点。女管家正在那儿等着他。‘您晚了不少时间!’她说,‘跟我来。’她带着这位法国人穿过好几条小街,最后在一座外表相当富丽的高大建筑物门前停了下来。老妇人敲了敲门。门开了。她领着萨拉金走过迷宫似的曲曲折折的楼梯、长廊和一套套房间,只有朦胧的月光照着这些地方。不久,他们来到一扇门前,从门缝里透出强烈的灯光,还传出好些人欢快的笑声。突然,萨拉金感到目眩,原来,老妇人说了句什么话以后,他被接纳进了这套神秘的屋子。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客厅里,烛火通明,摆设富丽堂皇。客厅中间,一张餐桌已经摆好,桌上一只只酒瓶林立,颇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还有一个个小瓶,喜气洋洋,红色的棱面闪闪发光。在这群人里,他认出了剧院的男女歌唱家,夹着另外几位漂亮女人,大家似乎正准备开始一场演员们惯有的狂欢纵饮,就只等他一个人了。萨拉金压下心头的气恼,装出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他本指望在一个幽暗的房间里,他心爱的女人坐在一盆炭火旁,两步外站着一个妒忌的男人,他杀死情敌,享受爱情,两人心贴着心低声互诉衷曲,冒险亲吻,两张脸儿靠得那么近,以致藏比内拉的头发摩掌着他那充满**和幸福得发烫的前额。然而他嘴里嚷道:‘万岁,疯狂的举动!Signori e belle donne[注]你们对一个可怜的雕塑师如此盛情款待,我谨表示谢意,并请容我以后报答!’在场的全是他面熟的人,在接受了他们相当亲热的问候致意之后,他便设法靠近那张安乐椅,藏比内拉娇慵地躺在上面。呵!当他瞥见一只小巧的脚时,他的心是怎样地狂跳啊!这只脚穿着高跟拖鞋,早先这种鞋子,(夫人,请恕我冒昧直言)使女人的脚显得那么风骚,那么富有挑逗性,我真不知道男人怎能抵挡得住它的诱惑。路易十五时代欧洲和僧侣阶层之所以道德败坏,我想当时风靡一时的绿头绿跟、拉得平平整整的白袜子,短裙子和尖头高跟拖鞋或许是起了一点儿作用的。”

    “一点儿!”侯爵夫人说,“您难道没有看书?”

    我笑了笑接着说:

    “藏比内拉肆无忌惮地交叉起双腿,还顽皮地摆动着放在上面的那条腿,一副公爵夫人的姿态,这与她那任性的、带有一种意人喜爱的柔弱的美很协调。她已经卸去了戏装,穿一件紧身上衣,显出她细柔的腰肢,裙环和绣着蓝花的白缎裙子把她的身材衬托得更好看。胸脯白得晶莹,出于卖弄,最宝贵的部位故意用花边给遮住了。她的发式大致像杜巴里夫人的发式,戴着宽边软帽,脸儿显得更娇小可爱了,发粉对她也很合适。谁见了她都会钟爱她。她对雕塑家妩媚地笑了笑。萨拉金因为只能当着别人的面和她讲话而快快不乐,不过,他还是彬彬有礼地在她身旁坐下,和她谈音乐,赞美她神奇的才华;不过他的声音由于爱情、恐惧和希望而颤抖。‘您怕什么?’维塔格利亚尼问道,他是剧团里名气最大的歌唱家。‘干吧,我们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您的情敌。’说到这里,男高音歌手无声地笑了,所有会餐的人嘴唇上都浮起了同样的微笑。他们专注的神情中隐藏着某种狡黠,但堕入情网的人却察觉不出。萨拉金的秘密被公诸于众,他的心好像猛地给尖刀剜了一下。虽然他个性较强,虽然任何外界因素都不会影响他的爱情,但是他可能还没想到,藏比内拉几乎是个交际花,也没想到,他要么生活在纯洁和恬静的乐趣之中——这是少女爱情的甜美之处;要么生活在冲动和奔放之中——这是享受女演员的爱情瑰宝需付出的代价;两者不可兼得。他思考了一下,决定认命。晚餐的汤端上了桌。萨拉金和藏比内拉两人大大方方地并肩而坐。会餐的前半段时间,演员们还保持一定的分寸,雕塑家也有可能和歌唱家交谈。他觉得她还算机智和聪敏,可是却无知得惊人,她脆弱而迷信,仿佛机体的娇嫩在理性上反映出来了。当维塔格利亚尼打开第一瓶香摈酒时,萨拉金在他邻座的眼睛里看出,她对气体从瓶里释放出来而发出的轻微爆炸声感到很害怕。他看到,这个女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便认为这是神经极其敏感的一种迹象。他喜欢她的这种脆弱。是啊,在男人的爱情里包含着多少保护的成分啊!‘您可以像使用一张盾牌一样使用我的力量。’男人们的爱情表白深处不都写着这句话吗?萨拉金太激动了,在美丽的意大利女郎面前反不会献殷勤了。像所有的恋人一样,他一会儿庄重严肃,一会儿谈笑风生,一会儿又凝神沉思。他看上去在听同桌的谈话,其实,他们说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他为自己能坐在藏比内拉旁边,能触到她的手,能为她效劳而沉浸在欢乐之中。这是一种别人不知道的欢乐。虽然两人之间有几次眉目传情,可是,藏比内拉在他面前的持重和克制态度仍然令他惊讶。不错,是她先踩他的脚,是她先使出多情而放荡的女人惯会的伎俩招惹他;可是听完萨拉金讲述一桩表现他的性格如何狂暴的事以后,她突然又摆出一副少女的谦和样子。后来,晚餐变成了狂欢,大家唱起歌来,有动听的二重唱,有卡拉布里亚歌曲,西班牙的谢吉第亚舞曲,那波利的坎住那舞曲。人们的眼睛里、歌曲里、心里、声音里都带着醉意。晚会洋溢着迷人的活泼,真诚的轻松,以及意大利人的好脾气,这种气氛是那些只了解巴黎的聚会、伦敦的交际会和维也纳的俱乐部的人无法想象的。德语和情话如同战场上空的子弹互相交错,笑声、亵渎宗教之言与祈求圣母马利亚或者al Bambino[注]的话混成一片。有人躺在沙发上睡起觉来,一位姑娘听着人家对她表白爱情,把赫雷斯酒[注]泼在台布上也不知道。在这乱糟糟的场面中,藏比内拉好像给吓呆了,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她不肯喝酒,吃得倒不少;不过有人说,嘴馋也是女人的一种可爱之处。萨拉金一面欣赏他心爱的人儿的羞怯之态,一面对未来作了严肃的思考。‘她大概要我娶她,’他想。于是他纵情想象和她结婚后的快乐。他觉得,他心底有一股幸福之泉,一辈子取之不竭。坐在他另一侧的维塔格利亚尼老是给他斟酒,因此到早晨三点钟左右,他虽然没有酪可大醉,却已无力抵抗自己的狂热了。冲动之下,他拉着藏比内拉向一间与客厅相通的小客室模样的房间跑去,到了客厅门口,他还不断回头看。他看见意大利女人手执一把匕首,‘要是你靠近我,’她说,‘我就不得不将这把刀捅进你的胸口。你走吧,否则你以后会鄙视我的。我太敬重你的性格了,不愿这样做,我也不愿失掉你对我的感情。’‘哈!哈!’萨拉金说,‘用刺激的办法来熄灭热情,这可不是个好办法。难道你已经道德败坏到这种程度了吗?难道你的心已经衰老,却又像个年轻的交际花那样刺激男人的感情,用来做交易赚钱吗?’‘我提醒你,今天是星期五,’藏比内拉说,她被这个法国人的强暴吓坏了。萨拉金不是信徒,听了这话大笑起来。藏比内拉像小山羊似的一蹦,奔进了宴会厅。当萨拉金跟在后面跑进去时,迎接他的是一阵狂笑。只见藏比内拉晕倒在一张沙发上,脸色苍白,仿佛刚才的挣扎已经使她精疲力竭了。萨拉金对意大利语懂得很少,但是他听见心爱的女人对维塔格利亚尼说:‘他会杀了我的!’这奇怪的情景弄得雕塑家又羞又愧。他恢复了理智,先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后来说得出话了,便跑去坐在那女人身旁,向她表示对她的敬意。他居然有足够的力量对这女人讲了一大堆火热的言辞,以满足自己的**,真是画饼充饥。为了描绘自己对她的爱,他用尽了这一神奇的语言宝库里的所有珍宝,这种语言犹如一位殷勤的传话者,女人是很少不听信它的。

    “天开始亮了,客人们兴犹未尽。一位妇女提议去弗拉斯卡蒂。在场的人全都热烈欢呼,赞成到吕多维奇山庄去度过这一天。维塔格利亚尼下去叫车子。萨拉金有幸和藏比内拉乘坐一辆四轮敞篷马车。一出罗马城,一度因为瞌睡而受到压抑的欢快情绪又突然复苏了。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大家似乎都习惯于过这种奇怪的生活,习惯于连续不断地寻欢作乐,习惯于艺术家的冲动,他们把人生变成了永不终止的节日,可以毫无顾虑地开怀大笑。惟有雕塑家的女体显得神情沮丧。‘您不舒服吗?’萨拉金问,‘您是不是宁愿回家?’‘我身体不那么结实,受不了这种无节制的吃喝玩乐。’她回答说,‘我需要好好保养;不过,在您身边我感到很愉快!要不是有您在,我是不会留下来吃夜宵的;一夜不睡会使我显得憔悴。’‘您太娇嫩了!’萨拉金说,一面端详着这位迷人的姑娘那张可爱的小脸。‘放纵狂饮会把我的嗓子搞坏的。’‘现在只有我们俩在一起,而且您也不必再害怕我的激情沸腾,我要您对我说声您爱我。’‘为什么?’藏比内拉反问道,‘又何必呢?您可能觉得我挺漂亮。可是您是法国人,您的热情会过去的。啊!您不会像我希望的那样爱我的。’‘什么!’‘就是说不带庸俗的**目的。要纯真地爱。也许我憎恶男人更甚于憎恶女人。我需要以友谊作我的庇护所。世界对我来说是一片沙漠。我是个被诅咒的人,一辈子注定只能理解幸福、感受幸福、渴望幸福,可是却像很多人一样不得不眼巴巴地看着幸福随时随地离我而去。请记住,老爷,我没有欺骗您。我不准您爱我。我可以做您的忠实朋友,因为我很佩服您的勇气和性格。我需要一个兄弟,一个保护人。您就做我的兄弟和保护人吧,只是到此为止。’‘什么!不能爱您!’萨拉金嚷道,‘可是,亲爱的天使,你是我的生命,我的幸福!’‘要是我说出一句话来,您会害怕得赶我走的。’‘啊,你故意卖弄!没有什么能吓倒我。你说吧!说你会葬送我的前程,说两个月后我就会死,说我会下地狱,只因为吻了你,’说着,他抱吻了她,不管藏比内拉怎么使劲躲开他狂热的吻。‘说吧,说你是魔鬼,说你要毁了我的全部财产、我的门第、我的名望!你是不是要我不再从事雕刻?说呀!’‘如果我不是女人呢?’藏比内拉用那温柔的银铃般的声音胆怯地问。‘你真会开玩笑!’萨拉金大声说,‘你以为能够骗过艺术家的眼睛吗?难道这十天来,我没有如饥似渴地看你,仔细观察和欣赏你完美的体形吗?只有女人才有如此浑圆、柔软的臂膀,如此优雅的轮廓和线条。啊!你要我恭维你!’她忧伤地微微一笑,喃喃道:‘这惹祸的美!’说罢,抬眼望望天空。这时,她的目光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惧,那么明显,那么强烈,以致使萨拉金不寒而栗。‘法国老爷,’她接着说,‘请您从今以后忘掉这一时的疯狂。我敬重您;至于爱情,从我这儿您是得不到的。这种感情已经在我心中给扼杀了。我没有感情!’她哭着说,‘舞台、掌声、音乐,我被迫为它牺牲一切的荣誉,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没有别样的生活。几小时以后,您就不会用现在的眼光看我了,您所爱的女人就不存在了。’雕塑家被一种挤压着心脏的愠怒所控制,答不出话,只能用燃烧的灼热目光看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那柔弱的声音,那含着悲哀、忧伤和颓唐的姿态、举止和动作,唤起了萨拉金心里所有丰富的感情。她的每句话对他都是一个刺激。这时他们已经到了弗拉斯卡蒂。雕塑家伸手扶他心爱的女人下车时,发现她浑身颤抖。‘您怎么了?’见她脸色发白,他问道,‘假如是我让您痛苦,哪怕是出于无心,那么您就叫我死!’’一条蛇!’她指着一条在沟边游动的水蛇说,“我害怕这种丑陋的动物。’萨拉金一脚踩扁了水蛇的头。‘您怎么有这么大的勇气!’藏比内拉凝视着被踩死的爬虫说,眼睛里含着显而易见的惊恐。‘嘿!现在您还敢说您不是女人吗?’艺术家微笑着问。他们俩赶上了同伴们,大家一起在吕多维奇山庄的树林里散步。当时,这个山庄是红衣主教西科尼亚拉的产业。对热恋中的雕塑家来说,这个上午过得太快了,但却充满了一连串的小事,透过这些事,他看到了这个软弱无力的女人有着卖弄风情、脆弱而且娇滴滴的性格。她那突如其来的惊吓,莫名其妙的任性举动,内在的心烦意乱,难以解释的冒险行为以及细腻入微的感情变化,都是典型的女人的表现。正当这群快乐的歌唱演员在山野信步漫游时,忽然远远瞥见几个武装到牙齿的大汉,他们的穿着就令人心里发憷。只听有人喊了声‘强盗来了!’大家都三步并着两步跑,想躲进红衣主教的别墅。在这紧急时刻。萨拉金发现藏比内拉脸色煞白,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往前走了。他将她抱起来,抱着她跑了好一会儿,直跑到附近一个葡萄园旁边,才把她放下来。‘不知为什么,’萨拉金说,‘这种过分的脆弱要是放在其他任何一个女人身上,我一定会觉得丑恶、讨厌,一看到这种表现,我的爱情之火就会熄灭;可是表现在您身上却叫我喜欢,使我心醉。’‘啊,我是多么爱您!’他又接着说,‘连您的缺点,您的胆小害怕和浅薄,也给您的性格增添了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我觉得,我不会喜欢那种强壮的、萨福[注]式的女人,不会喜欢那种胆大的、精力充沛、感情激昂的女人。啊!你这个纤弱、温柔的女人,你怎么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呢?这天使般的、娇柔的声音如果从一个与你不同的躯体里发出来,那简直是违反常理的。’藏比内拉说:‘我不可能给您任何希望。您别跟我说这种话了,会招人笑话的。我当然不能禁止您上剧院;不过,要是您真爱我,或者您要是明智点,您就别去了。听着,先生……’她用严肃的声音说。‘啊!别说了,’头脑发热的艺术家说,‘障碍只能使我心中的爱情之火燃烧得更旺。’藏比内拉一直保持着一种妩媚而谦卑的姿态,但却沉默不语,仿佛一个可怕的思想向她揭示了某种灾难。这时已到了该回罗马城的时候。她登上一辆有四个位置的轿式马车,却命令雕塑家一个人乘那辆四轮敞篷马车回去,她说话时的神气又威严又狠心。回罗马的路上,萨拉金下决心带藏比内拉私奔。整整一天他尽忙着制定各种行动方案,这些方案一个比一个更荒诞。夜幕降临时,他出去找几个人,想打听藏比内拉住的那幢豪华宅邸在城里什么地方。刚出家门,便遇到一位朋友。‘老兄,’这位朋友对他说,‘大使先生派我来,邀请你今晚去他府上。他举办一个精彩的音乐会,要是你知道藏比内拉将登台演唱……’‘藏比内拉!’听到这个名字便欣喜若狂的萨拉金嚷道,‘我为她都发疯了!’‘你和所有的人一样,’伙伴回答说。‘不过,你、维安。卢腾布格还有阿尔格兰,[注]如果你们真是我的朋友的话,请你们助我一臂之力,晚会后我要组织一次袭击。’萨拉金要求道。吓吗?我们不需要杀红衣主教,不需要……’吓是,不是,’萨拉金说,‘正派人不能做的事我决不会要你们去做。’没用多少时间,雕塑家已经为成就大业把一切安排停当。他是最后抵达大使府的客人之一,乘的是一辆旅行马车,拉车的马匹十分健壮,驾车的是罗马城数得上的精干的vetturini[注]。大使的官邸已经宾客满座,萨拉金一个也不认识。他好不容易来到大厅,藏比内拉正在那里演唱。‘她怎么身着男装,脑后系一个发网,盘起了头发,腰间挎一把剑?大概是为了尊重在座的红衣主教、大主教和神甫们吧?’萨拉金问。‘她?谁是她?’被问的那位年迈的贵族老爷道占‘藏比内拉小姐呀!’‘藏比内拉小姐?’这位罗马亲王说,“您在开玩笑吗?您是哪儿来的?罗马各个剧院何曾有女人上台表演过?而且难道您不知道,在教皇统治的罗马,女人的角色是由什么样的人来扮演的吗?是我让他具备了这副嗓子,先生。这怪人所有的一切全是我给付的钱,包括他的音乐教师。哼,结果呢?我帮了这么多忙,他却并不感激,从来不肯进我的家门。然而,他现在能够走红,全得归功于我。’希吉亲王无疑能讲好久好久,但是萨拉金已经不在听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钻进了他的心。这猛烈的打击犹如五雷轰顶。他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位所谓的男歌手。他那燃烧的目光对藏比内拉有一种磁性作用,歌唱家的眼睛终于突然朝萨拉金这边转过来,当下他那美妙的嗓子立即变了音。他发抖了!正在全神贯注倾听他演唱的听众席上,不由发出了一阵窃窃私语,愈加使他发慌;他坐下来,唱不下去了。红衣主教西科尼亚拉从眼角朝他所保护的人注视的方向窥测,瞥见了法国人;他向一个教士副官欠过身子,像是打听雕塑家的姓名。得到他想要的回答以后,他注意地审视了一下这位艺术家,随后给一位神甫下了几道命令,那位神甫很快不见了。这当儿,藏比内拉已经镇定下来,重新接下去唱那支给任意中断的曲子;然而演唱得很不好,而且尽管人家再三请求,他怎么也不肯再另唱一支歌。这是他第一次发脾气,要性子,后来,他的任性与他的才华以及万贯家财一样使他闻名遐迩。俪他的财产,据说是既得之于他的嗓音,也得之于他的美貌。‘藏比内拉明明是女人,’萨拉金自言自语道,以为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这件事里面有溪跷,西科尼亚拉红衣主教欺骗了教皇,也欺骗了全罗马的人!’他立即出了大厅,召集了他的那帮朋友,让他们埋伏在大使官邸的院子里。当藏比内拉确信萨拉金已经离去,便似乎恢复了平静。将近午夜时分,演唱家巡游了一间间客厅,好像一个在寻找仇敌的人,然后他离开了晚会。就在他跨出大门的时候,几个男人迅速而巧妙地把他抓住,他们用手帕塞住他的嘴,把他放进一辆车里,这辆车是萨拉金事先租好的。藏比内拉吓得浑身冰凉,缩在车子的一个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他看见自己对面是雕塑家那张叫人害怕的面孔,雕塑家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路程并不长。不久,被萨拉金抢来的藏比内拉便置身在一间昏暗的、四壁空空的工作室里。吓得半死的歌唱家坐在一张椅子上,不敢看那尊女人的塑像,因为他认出这尊塑像就是他。他一句话不说,可是上下牙齿碰得直响。他吓得都麻木了。萨拉金在室内大步走来走去,突然他在藏比内拉面前站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他用低沉的,变了音的声音说。‘你是女人吧?西科尼亚拉红衣主教……’藏比内拉扑通一声跪下来,他不回答,只低下了头。‘啊!你是女人,’发狂的艺术家大声叫道,‘因为,即使一个男……’他没说下去,停了一下才接着说,‘不,男人不会这么卑贱。’‘啊!别杀我,’藏比内拉泪流满面地说,‘我是为了讨好伙伴们,才同意欺骗您的,他们想取乐。’‘取乐!’雕塑家应声说,声音响得像从地狱里发出来的,‘取乐,取乐!你!你竟敢拿男人的感情开玩笑?’‘啊,饶了我吧!’藏比内拉说。‘我应该叫你死!’萨拉金嚷道,并且盛怒之下,拔出了宝剑。‘可是,’他带着冷冰冰的鄙夷神气又接着说,‘我就是用匕首掏遍你的全身,难道能找出一点需要熄灭的感情吗?难道能找出一个有待满足的复仇之念吗?什么也没有,你只是个空皮囊。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我要杀了你!不过……’萨拉金做了个厌恶的手势,扭过头去,于是他看到了那尊雕塑,‘可这只是个幻象!’他喊道。随后他又转过头来冲着藏比内拉说:‘一颗女人的心,过去对我来说,是一个庇护所,一片故土。你有和你相像的姐妹吗?没有。那么,你只有死!啊,不,还是让你活下去。留你一条命不是比死更叫你受罪吗?我惋惜的不是我的血,也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的将来,和我的感情所遭遇的命运。你这双纤弱无力的手破坏了我的幸福。我要夺走你的哪一种希望才能补偿被你摧残的种种希望呢?你使我落到了和你同等的地位。从今以后,爱和被人爱这两个词语对于我也像对于你一样,是毫无意义的了。从今以后,看到一个真实的女人总使我联想到那个虚构的女人。’说着,他用一个绝望的动作指了指那尊雕像。‘从此,我的回忆中永远会有一个女妖,她会把魔爪插进我所有的感情里,而且在其他所有女人的身上刻下“不完美”三个字。恶魔!你不能孕育生命,却在我心头灭绝了世上所有的女人。’萨拉金在被吓坏了的歌手对面坐下。两大颗泪珠从他干涸的眼睛里涌出,沿着他坚毅的双颊滚下来,滴落在地上:那是两滴狂怒的泪,两滴苦涩的泪,两滴灼热的泪。‘爱情不复存在了!对任何欢乐,对种种的人类激情,我都已心如死灰。’说到这里,他抓起一把锤子向雕像掷去,但用力过猛了,反而没有击中。他以为已经把标志他的疯狂的艺术品毁掉了,于是重又拨出剑,挥舞着,要杀藏比内拉。歌手发出刺耳的尖叫。就在这时,跑进来三个汉子,雕塑家突然倒在地上,身上被刺了三刀。‘我们是红衣主教西科尼亚拉派来的,’三个汉子中的一个说。‘你们做了件好事,称得上是基督徒的善行。’奄奄一息的法国人说。三个黑夜中到来的密使告诉藏比内拉说,他的保护人很为他担心。这位保护人就在门外的一辆车子里等着,一旦藏比内拉被救出来就把他带走。”

    听到这里,德·罗什菲德夫人对我说:“可是,这个故事和我们在朗蒂府上见到的矮老头有什么关系呢?”

    “夫人,西科尼亚拉把藏比内拉的塑像占为己有了,而且叫人照原样塑了个大理石的。这尊雕像现在就放在阿尔巴尼博物馆。一七九一年朗蒂家族就是在那里找到雕像的,并且请维安把它临摹下来了。您看到了一百岁的藏比内拉,随后又看到了二十岁时的藏比内拉的肖像,后来这幅肖像曾给吉罗德[注]借用来画他的《恩底弥翁》[注]。您可以看出,那就是阿多尼斯的原型。

    “可是藏比内拉先生或者藏比内拉小姐呢?”

    “不是别人,就是玛丽亚尼娜的叔祖父。您现在该理解,为什么朗蒂夫人必须隐瞒家产的来源,这笔家产是从……”

    “别说了!”她说,一面对我做了个命令的手势。

    我们俩在寂静中沉默了好一会儿。

    “您在想什么?”我问。

    “啊!”她大声说,一面站起身来,在屋里大步来回走着。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用变了调的嗓音对我说:“您的故事使我对生活、对种种激情感到厌恶,而且这种态度短时间内不会改变。除了没有心肝的人,所有人类感情不都是以痛苦的失望而告终吗?做母亲的被孩子的品行不端或冷酷无情气得痛不欲生;做妻子的被丈夫欺骗;做情人的被心上人冷落、抛弃。友情!世上有友情吗?今后,如果在生活的狂风暴雨中我不能像岩石那样岿然不动,我就进修道院。虽然基督徒的未来也是个幻想,可是这个幻想至少到死后才破灭。好了,您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吧!”

    “瞧!”我说,“您真会惩罚人。”

    “难道我不应该这样想吗?”

    “是的,”我几乎是鼓起勇气回答说,“这个在意大利流传相当广的故事,可以使您高度评价当今社会文明的进步。因为现在已不产生藏比内拉这类不幸的人了。”

    “巴黎真是个好客的地方;”她说,“它对一切都来者不拒。不光彩的家产也罢,沾满鲜血的家产也罢,它一概欢迎。罪恶和污秽全能在这里得到庇护和同情,只有道德廉耻不受崇敬。是啊,纯洁灵魂的乐土在天上!这里谁也不会认识我,我为此感到骄傲。”

    随后,侯爵夫人陷入了沉思。

    一八三○年十一月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