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5 家庭的和睦(1/2)

    给我亲爱的外甥女瓦朗蒂娜·絮尔维尔[注]

    这个场景里叙述的故事发生在一八○九年十一月底,那时,短暂的拿破仑帝国达到了威武显赫的顶点。瓦格拉姆[注]战役胜利的军号声还在奥地利王朝的心中震荡。法兰西和英奥联盟[注]之间正在签订和约。欧洲各国的君主和亲王都围着拿破仑转,就像星辰绕着太阳运行;而拿破仑也醉心于统率整个欧洲,这是对他的威力的一种极好检验,这种威力后来在德累斯顿[注]又一次得到施展。据那个时代的人说,巴黎从未见过像这位帝王和奥地利公主的结婚典礼那样盛大的节庆。即使在旧王朝最隆重的日子里,也从未有那么多君主驾临塞纳河畔,法国贵族从来没有像在帝国时代那么富有,那么珠光宝气。军官制服上的金银线绣饰上和衣领袖口上缀满了钻石,与共和国时代的贫穷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照,仿佛地球上所有的财富都汇流到了巴黎的沙龙里。这昙花一现的帝国似乎整个儿沉浸在一种如痴如醉的气氛中。所有的军官,他们的统帅也不例外,都像暴发户一样享用着由一百万佩戴毛料肩章的人[注]夺来的财宝,而后者得到几尺红丝带[注]就心满意足了。当时大多数女人生活放荡,不顾道德廉耻,这原是路易十五时代的风尚。不知是为了模仿业已覆灭的王朝的气派,还是像圣日耳曼区那些批评者所说,是为了效法皇室某些成员的榜样,反正可以肯定: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在尽情寻欢作乐;那种不顾一切的劲头好像预示着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不过,这种生活上的放荡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女人对军人的迷恋简直到了狂热的程度,这却正中皇帝的下怀,所以他是不会加以制止的。那时,军人经常要拿起武器打仗,法国同欧洲签订的所有条约都与停战协定没有多大区别,这就促使深得女人欢心的那些头戴长翎高顶军帽、身穿盘花纽扣军服和披有饰带的军人在爱情上的进展,就像他们的最高统帅作出一个决定那样迅速。当时女人们的心情变幻无常,犹如作战兵团一样流动不定。在帝国大军发布第一号战报到第五号战报期间,一个女人竟有可能先后成为情人、妻子、母亲和寡妇。是什么使军人在她们眼里具有如此大的诱惑力呢?是不久就会寡居的前景?是军官的年俸?还是希望得到一个可能永垂青史的姓氏?是什么原因使女人对军人如此倾倒呢?是因为她们确信爱情的秘密将永远埋葬在沙场上?还是因为勇敢精神对她们有一种高尚的吸引力?未来的史学家在描述帝国时期民情风尚的时候,无疑会兴趣盎然地权衡这些原因的分量。也许,人们之所以那么急不可耐地放纵**,所有上述原因都起了一定的作用。不管怎样,有一点我们可以在此直言不讳,那就是胜利者的桂冠掩盖了很多错误行为;女人们热烈地追求这些大胆的冒险家,认为他们可以源源不断地带来荣誉、财富或爱情的欢乐。而肩章,这种后人难以理解的标志,在当时年轻姑娘的眼里则意味着幸福和自由。这个在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时代的特征之一,就是对一切闪光的东西有一种疯狂的爱好。人们从未放过那么多礼花;钻石从未达到过那么高的售价。男人像女人一样对这种透明的宝石贪得无厌,也像女人一样用来装饰自己。也许是因为要把战利品变成最便于携带的形式,珠宝在军队里成了最吃香的物品。那时,一个男人在衬衫襟饰或手指上亮出大颗钻石,并不像现在那么显得可笑。缪拉[注],这个完全东方色彩的将军,就是奢华的典型,他的奢华若是放在现代军人身上,便显得荒诞不经了。

    贡德维尔伯爵过去自称公民马兰,曾因被绑架而出名[注],后来成了保守派(其实什么也不保)上议院的吕居吕斯[注]之一。他推迟举行庆祝和平的晚会,只是为了更好地讨好拿破仑,同时竭力想压倒那些抢在他前头的谄媚者。所有友好大国的大使(名单有待核实),帝国所有最重要的人物,甚至还有几位亲王,当时都聚集在这位豪富的上议员的沙龙里。舞会不大热闹,大家都在等待皇帝陛下驾到,因为伯爵曾暗示过皇上将驾幸这个庆祝会。拿破仑本来是会实践他的诺言的,要不是那天晚上他和约瑟芬之间发生了一场争吵,这场争吵预示这对尊贵的夫妇不久即将离异。当时,这消息给封锁得严严密密(但历史正把它记载下来),没有传到朝臣的耳朵里,对贡德维尔的庆祝晚会也没有别的影响,只是由于拿破仑未到,晚会的愉快气氛稍有所减罢了。那天,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们相信了皇上要驾幸的传闻,一个个急切地前往伯爵家,在晚会上互相比气派,比妖媚,比首饰,比容貌。以其富有而自豪的银行界,像是要与帝国新近满载十字勋章、封号或奖章的光彩夺目的将军、二级荣誉勋位获得者们一比高下。有钱人家抓住开盛大舞会的时机,让他们的女继承人在拿破仑的卫队面前亮相,一心希望用丰厚的嫁妆换取并不可靠的青睐。那些认为光凭本身的美貌就能胜过别人的女子,则在舞会上检验自己姿色的威力。在这里也和在所有的场合一样,玩乐只是一种面具,在笑盈盈的安详明朗的面孔背后,隐藏着卑劣的意图。友好的表示往往是虚伪的。提防自己的朋友甚于提防仇敌的人也不止一个。为了使人明白这出情节复杂的小戏里的事件,理解这个故事的主题以及作者对当时巴黎沙龙风貌的描绘,不管他所用的色彩多么柔和,以上这些说明是完全必要的。

    “请您朝那根托住枝形烛台的折式柱那边看看,您看见一位梳中国发型的年轻女人了吗?喏,在那边,在左边角落里,她栗色的头发扎成一束,又一绺绺地垂下来,头发里还插着几朵铃兰。您看不见?她非常苍白,人家会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呢,她长得娇小玲珑;现在她朝我们这边转过头来了;那一双蓝蓝的杏仁眼温柔极了,好像生来是为了哭泣的。咦,瞧,她弯下身子,目光穿过一排排攒动着的头,想看到德·沃德勒蒙夫人,可是那些女人高高的发髻挡住了她的视线。”

    “啊,我看见了,亲爱的朋友。其实你只要说她是这儿所有女人中皮肤最白的一个,我就会知道你指的是谁了。我早就注意到她;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肤色。我敢打赌,从这里你看不出她的项链上每两颗蓝宝石之间夹着一粒珍珠。她大概很端庄,要不就是故作姿态,因为她的上衣褶裥多得几乎叫人看不出她胸脯的优美线条。多好看的肩膀!白得像百合花!”

    “她是谁?”第一个说话的人问道。

    “噢,我不知道。”

    “您这个贵族!蒙柯奈,您难道想把这些漂亮女人都留给您一个人不成?”

    “哼,你真会拿我开心!”蒙柯东微笑着说,“你,苏朗日的幸运情敌,凭着你每转一次身都会惊动德·沃德勒蒙夫人,就以为自己有权利攻击我这个可怜的将军吗?要不就是欺我来到这块宝地才一个月?你们这帮行政官僚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要知道,当我们穿过枪林弹雨的时候,你们却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好了,行政院审查官先生,这块地只是在我们离开时才暂时归了你们,现在该让我们在田里拾点麦穗了!嘿,怎么!大家都得过日子呀!我的朋友,你要是见过德国女人,我相信,你就会在你喜欢的这个巴黎女人面前给我帮忙了。”

    “将军,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既然她有幸得到您的关注,那么请您行行好,告诉我,您有没有见过她跳舞。”

    “咳,我亲爱的马夏尔,你是从哪儿来的?要是把你派到大使馆去,我真不敢预言你能胜任工作。你没看见吗,在她和吊灯下密密麻麻的男人之间,坐着三排巴黎最厉害的妖艳女人呢!你不是借助观剧镜才发现坐在柱子拐角的她吗?虽然在她头顶上方点着蜡烛,她却好像躲在阴影里。在她和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的钻石和眼睛在发光,那么多羽毛在飘舞,那么多的花边、花朵、发辫在摇曳,要是某个男人在灿若群星的女子中间瞥见她,那才是奇迹呢。怎么,马夏尔,你难道没看出,她大概是什么利珀省或是迪勒省[注]的副省长夫人,是来为她丈夫谋取省长职位的?”

    “啊!那他一定会当省长,”行政院审查官很快地说。

    “我表示怀疑,”胸甲骑兵上校笑着说,“她在要手段方面就像你在外交方面一样是个新手。我担保,马夏尔,你不知道她怎么会在这儿露面的。”

    审查官看看卫队胸甲骑兵上校,那神气既透着轻蔑,又透着好奇。

    “是啊,”蒙柯奈继续说,“她大概九点正就来了,也许是第一个到,而且很可能使贡德维尔夫人大为尴尬,这位夫人是不善于把两件事联系起来看的。她先是受到女主人的冷遇,后来又被每一个新来的人一排排往后挤,一直给挤到这个黑暗的小角落里。她可能会一直待在那里,成为这些女人妒忌的牺牲品,要知道,她们最希望不过的就是把这张危险的脸庞给遮掩起来。大概不会有哪位朋友来鼓励她保住自己原先在前排占据的位置,因为所有这些坏心眼儿的女人,可能都已经给自己那个圈子的男人下了命令,不准请那个女人跳舞,否则就要受到可怕的惩罚。亲爱的朋友,这些女人看上去那么温柔,那么天真,然而她们多半就是这样联合起来对付那个不知名的女人的,而且每个人只须讲一句:‘亲爱的朋友,您认识这位穿蓝衣服的小个子太太吗?’就行了。喂,马夏尔,要是你想在一刻钟内得到的媚眼和挑衅性的质问比你一辈子所得到的还要多,那么你不妨试一试穿过这三重壁垒,去接近那位迪勒省。利珀省或是夏朗德省[注]的王后。你准会看到,这些女人中最愚蠢的一位也能立刻想出一个花招,使男人们无法让这位悲悲戚戚的陌生女子亮相。喂,你不觉得她有点像一首哀歌吗?”

    “你这样认为吗?那么,她是一位有夫之妇啰!”

    “为什么不说是一位寡妇呢?”

    “不是,如果是寡妇,她就会活跃些。”审查官笑着说。

    “也许她是个活寡妇,丈夫一天到晚打布纳特牌[注],丢下她不管。”英俊的胸甲兵反驳道。

    “自从签订和约以来,这一类寡妇真有那么多吗?”马夏尔说,“可是,亲爱的蒙何来,咱们俩真傻。她脸上的表情那么天真,前额、眼梢和鬓角显得那么年轻、充满朝气,不可能是个已婚女子。那皮肤白里透红,多么鲜亮!鼻子两侧多么光滑!嘴唇、下颔以及脸上每一个部分都娇嫩得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白玫瑰,虽然面容似乎布满愁云。谁会惹这个年轻女人流泪呢?”

    “女人为一丁点儿小事就会哭。”上校说。

    “我不知道,”马夏尔说,“不过,她流泪不是因为没人请她跳舞。她的忧愁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看得出,她事先已考虑好,今晚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我敢打赌,她已经爱上什么人了。”

    “唔?也许她是德国某个破落王侯的女儿,谁都不跟她讲话。”蒙柯奈说。

    “啊!一个无钱无势的女孩子是多么不幸,”马夏尔又说,“有谁比这个不知名的女子更楚楚动人,更娇美呢?可是,她周围这些自认为心肠软的泼妇,没有一个人会和她说话。如果她开口说话,我们还可以看看她的牙齿漂亮不漂亮。”

    “哟!你这么容易为一点小事激动吗?”上校大声说,他因为那么快就遇上了一个情敌,而且这情敌又是他的朋友,心里有点恼火。

    “怎么!”审查官说,一面把观剧镜对着周围的人,并未注意将军的问话。“怎么!这儿竟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们这朵异域花儿的名字?”

    “嘿!我想她是某位小姐的伴娘,”蒙柯奈说。

    “算了吧!做伴娘的能戴这种只有王后才配戴的蓝宝石,能穿这种名贵的马林[注]花边长裙吗?你去哄别人吧,将军!既然你对一个女人的判断能一下子从德国公主跳到伴当,我看你在外交方面也强不了多少。”

    蒙柯奈将军突然一把拉住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的手臂,在舞会上每个角落都能看到这个人的灰白头发和机敏的眼睛,他挺随便地加入这一堆或那一堆人的谈话,而且处处受到尊敬。

    “贡德维尔,我亲爱的朋友,”蒙柯奈对他说,“那位可爱的女人是谁?那边,坐在那只大烛台下面的?”

    “烛台吗?那是拉夫里奥[注]雕的,伊萨贝[注]画的图样。”

    “噢!我早已承认你在选购家具方面很有鉴赏力,气派很大;可是那女人是谁?”

    “啊!我不认识她,大概是我内人的朋友吧。”

    “或者是你的情妇,你这老滑头。”

    “不是,真的不是!只有德·贡德维尔伯爵夫人才会邀请一些谁都不认识的人。”

    话虽很尖刻,但是矮胖男人的嘴上却浮着微笑,因为胸甲兵上校的猜想使他内心得到了满足。上校在旁边一堆人里又找到了审查官,这一位正在那儿忙于打听有关陌生女子的情况。上校抓住他的胳臂,在他耳边说:

    “亲爱的马夏尔,你当心点!德·沃德勒蒙夫人瞧着你有好几分钟了,那种专注的神情真叫人担心。她这个人,只要看你嘴唇的翕动就能猜到你在跟我说什么。刚才我们的眼睛已经太能说明问题了,她已经发现,而且在朝我们目光注视的方向看。我想,她现在比我们俩还更关心那个蓝衣女人呢。”

    “你耍的是调虎离山的老花招,亲爱的蒙柯奈!再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皇帝陛下一样,已经得到的东西就再也不放弃。”

    “马夏尔,你这么狂妄,叫人真想教训教训你。怎么,老乡,你已经有幸成为德·沃德勒蒙夫人心目中的丈夫,这寡妇才二十二岁,每年有四千金拿破仑[注]的收入,还送给你那么漂亮的钻石戒指,”他补充说,一面拿起审查官的左手,这一位很乐意地任他抓住自己的手,“而你还想当洛弗拉斯[注],好像你是上校,要靠你维持军人的声誉似的!去你的吧!考虑考虑你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损失。”

    “至少不会失掉我的自由。”马夏尔强笑着反驳道。

    他向德·沃德勒蒙夫人投去热情的一瞥,德·沃德勒蒙夫人却只回报了一个不安的微笑,因为她看见上校端详审查官的戒指了。

    “听着,马夏尔,”上校又说,“假如你在我的无名女子周围转来转去,我就想法征服德·沃德勒蒙夫人。”

    “悉听尊便,亲爱的胸甲兵,不过你是得不到她的。”年轻的审查官说,一面将光滑的拇指指甲在上颌一个牙齿下弹出一声轻微的、嘲弄人的声响。

    “别忘了我还没结婚,”上校说,“我的剑可以为我赢得荣誉和财富,而且,你这样激我,等于让坦塔罗斯[注]坐在一桌筵席前面,他会吃个精光的。”

    “得儿……!”对上校的挑战,审查官没有回答,嘴里只发出一连串的辅音,表示嘲讽。在走开之前,他很有兴趣地把他的朋友打量了一下。按照当时的风尚,男人在舞会上必须穿白色克什米尔薄呢裤和丝袜。这种漂亮服饰突出了蒙柯奈的完美体型。那时他三十五岁,具备帝国卫队胸甲兵应有的高大身材,十分引人注目,那身骑兵服益发衬出他的威武。他看上去还挺年轻,虽然由于长年骑马有点发胖。他有着一张典型的军人面孔,额头广阔,鹰钩鼻,嘴唇红润,黑色的胡髭更使他的面庞显得开朗坦率。由于一贯担任指挥,他的举止带上了某种高贵的气派,凡是不想把丈夫变成自己的奴隶的聪明女子,准会喜欢这种风度。上校一面微笑,一面也看着审查官,他中学时代的好朋友。审查官个子矮小纤瘦,上校看他时不得不垂下眼睛,他以友好的目光回答了朋友的椰榆。

    马夏尔·德·拉罗什—于贡男爵是个年轻的普罗旺斯人,很受拿破仑器重,看来有希望被任命为驻某个大国的公使。他之所以能得到拿破仑的欢心,是凭他意大利人的殷勤,要权术的天才,社交集会上的口才,以及处世为人的艺术,后面这两种本领往往很容易代替脚踏实地的人的优点。他虽然年轻活跃,但脸上已经有一种白铁般死板的光泽,这是外交人士必不可少的特点之一,能帮助他们掩盖自己的激动,伪装自己的感情,当然,如果这种不动声色并非说明他们内心已不会再激动和不再有感情的话。我们可以把外交家的心看成一个无法解答的命题,因为当时最有名的三位大使正是以持久的仇恨和浪漫的爱情而引人注目的[注]。不管怎样,马夏尔属于这样一类人,他们在纵情享乐时还能盘算自己的前途。他已经对世界作出了评断,他注意到,那些不大会引起主子妒忌怀疑的人晋升得非常快,于是他用养尊处优者常有的自命不凡来掩盖自己的野心,用平庸来掩盖自己的才能。

    两个朋友诚挚地握握手就分开了。因为此时响起了另一支四组舞舞曲的前奏,告诉夫人小姐们排成四组舞队形,这样,客厅中央正在谈话的男宾们不得不从那片宽敞的地方走开,两个朋友趁四组舞之间的空隙所作的这场谈话,是在德·贡德维尔府邸大客厅的壁炉前进行的,这种闲聊在舞会上相当普通,而且两人的一问一答都是凑到对方的耳边讲的。然而,壁炉上的枝形烛台和火把形烛台的烛光大量投射在两人身上,把他们的脸部照得很亮,因此,尽管他们像外交家那样谨慎,也无法掩盖脸上微微流露出来的感情。他们脸上的表情既未能逃过精细的伯爵夫人的眼睛,也未能逃过天真的陌生女人的眼睛。暗暗窥视别人的思想,原是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在社交界得到的种种乐趣之一,但同时却也有那么多被愚弄的傻瓜,在社交场合感到无聊厌倦,嘴上又不敢承认。

    为了让大家明白这场谈话的全部意义,有必要讲述一件事,这件事将用看不见的纽带把这幕戏的几个人物联系起来,他们当时分散在各个客厅里。晚上十一点钟左右,跳舞的夫人小姐们正重新站好各自的位置时,一位巴黎最美丽的女人,当时的时装皇后,出现在贡德维尔府邸的宾客们面前,整个豪华的晚会就缺她了。她给自己定了条规矩,永远只在舞会最热闹的时刻到场;在这个时刻,女人们无法长时间让自己的容貌和穿戴保持鲜艳。这短暂的一刻可以说是舞会的春天。一小时后,当兴奋已过,倦容初露时,一切都枯萎凋零了。德·沃德勒蒙夫人从来不在一个晚会上一直待到头上的花儿歪斜了,发卷松散了,花边皱了,脸上和大家一样露出无法掩饰的困倦。她不愿像她的情敌们那样让人看到自己脸上显出无精打采的样子。她离开舞会时总是和来时一样容光焕发,她就是用这个巧妙的办法保持了“可爱的女人”这个美名。其他女人不无妒羡地窃窃私议,说她晚上有多少个舞会要参加,就准备下多少件不同的首饰。那天晚上,德·沃德勒蒙夫人照例被前呼后拥着步入了客厅,然而,这次她将听凭自己的愿望决定去留。进客厅之前,她在门边停了片刻,用观察的目光将在场的女人扫视了一遍,看看她们的打扮如何,而且确信自己的打扮能使所有的女人黯然失色。这位名噪一时的美女似乎是在让大家欣赏她。走在前面为她开路的是德·苏朗日伯爵,他是帝国卫队最勇敢的炮兵上校之一,是皇帝的宠臣。这两个人短暂而出乎意料的结合无疑含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几个坐在一边观赏舞会的女人,听见报出德·苏朗日先生和德·沃德勒蒙夫人的名字,都站了起来,有些男人从隔壁其他客厅跑来,纷纷挤在正厅的门边。有一个爱打趣的人(这类人在这种层出不穷的聚会上总是少不了的)看见伯爵夫人和她的骑士走进来,便说:“男人们怀着莫大的好奇注视一个朝三暮四的漂亮女人,女人们怀着同样的好奇端详一个忠于爱情的男人。”德·苏朗日伯爵是个三十二岁左右的青年,他生性刚烈,这在男子身上能产生很多优点,然而他那纤弱的体型和苍白的脸色却不大能使人对他产生好感;他的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但是,在社交场合他沉默寡言,他身上没有任何迹象预示他将是一位有才华的演说家;并将代表右派在复辟王朝的立法会议上大显身手。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是一位高高的、有点过于丰腴的女人,皮肤白得耀眼,总是高傲地昂着她那小小的脑袋,她以可爱的举止引起男人的倾慕,而且从不使任何为她的美貌着迷的人失望。这一对男女一时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标,当然,他们不会长时间地让人家好奇地观看,他们似乎很清楚,偶然的巧合使他们处于一种尴尬的局面。马夏尔看见他们走过来,连忙跑到一群站在壁炉旁边的男人中间,以便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头观察德·沃德勒蒙夫人。爱情初期的狂热使他满心妒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两人,仿佛有一个隐秘的声音在对他说,他引以自傲的成功可能是不牢靠的;然而,伯爵夫人对德·苏朗日先生冷淡而又彬彬有礼地笑了笑表示感谢,一面在德·贡德维尔夫人身旁坐下,一面对德·苏朗日先生做了个手势想把他打发走,这使马夏尔脸上本来因为妒忌而收缩起来的肌肉一下子放松了。苏朗日似乎没有理解这位美人的目光,——那目光告诉他,他们俩人都在扮演一个可笑的角色——所以依旧站在德·沃德勒蒙夫人所坐的沙发旁边,见此情景,那位容易冲动的普罗旺斯人又皱了皱蓝眼睛上边的两道黑黑的浓眉,为了显得态度自然,他两手摸摸头上褐色的鬈发,然后,掩饰住使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的激动,一面和周围的人聊天,一面严密注视伯爵夫人和德·苏朗日先生的举止神态。他抓住再一次走来和他聊天的蒙柯奈上校的手,但是,因为心中有事,对上校的话却听而不闻。这时,苏朗日不断以安详的目光,频频注视坐在参议员家大客厅四周的四排女人,欣赏着她们的钻石、红宝石。金色的发束和花枝招展的头部,它们好像给客厅镶上了一道绚丽的花边,那光彩几乎能使烛光、水晶校形灯以及室内的镀金装饰黯然失色。审查官看着情敌那种若无其事的冷静神态,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无法控制内心的焦躁,便走到沃德勒蒙夫人面前向她致意。一见这位普罗旺斯人,苏朗日阴沉沉地瞥了他一眼就无礼地把头扭向一边。客厅里顿时静下来,人们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个个伸长脖颈,脸上露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人人害怕而又期待发生一件丑闻,这种丑闻,有教养的人是竭力不让它发生的。突然,伯爵苍白的脸涨得和他鲜红的衣饰一样红,而且立刻低下头去看脚下的地板,为的是不让人猜出他内心慌乱的原因。一见那个谦卑地坐在烛台下的陌生女子,伯爵便阴郁地从审查官面前走过,躲到一间供打牌的客厅里去了。马夏尔和所有在场的人都以为,苏朗日当众给他让位是害怕像一般被取代的情人那样成为笑柄。于是,审查官傲然抬起头,看了看陌生女子,然后从容地在德·沃德勒蒙夫人身边坐下。可是,她讲话时他却心不在焉,竟然没听见这位妖艳的女人用扇子遮住嘴在对他说:“马夏尔,您从我这儿弄走的这个戒指,我请您今晚别戴它。我有我的道理,等会儿走的时候跟您解释。您今晚陪我去德·瓦格拉姆公主家。”

    “刚才您为什么挽着上校的手臂?”男爵问。

    “我在柱廊下遇到了他,”她回答,“好了,您走吧,都在瞧我们呢。”。

    于是,马夏尔又去找胸甲兵上校。这时,蓝衣女人已成了胸甲兵、苏朗日、马夏尔以及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共同关注的目标,但他们关注的动机却大不相同。

    两个朋友互相挑战后便结束他们的谈话分手了。审查官快步走到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那里,巧妙地把她带到最出色的一个舞蹈组中间。在舞会上女人是容易陶醉的,不仅由于舞蹈本身和舞会的热闹气氛,还由于参加舞会的男人经过一番巧妙的打扮后,和女人一样变得富有魅力。马夏尔以为,趁德·沃德勒蒙夫人正在陶醉之中,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尽情欣赏那位陌生女人使他神往的姿容。的确,起初他往蓝衣女子那边频频眺望时,逃过了沃德勒蒙夫人那双不安地转来转去的眼睛,可是不久就给当场发现了;如果说,第一次他的心不在焉得到了原谅,那么后来当德·沃德勒蒙夫人问他:“今晚您喜欢我吗?”(这是女人能向男人提出的最有诱惑力的问题了),他竟无礼地默不作声,这就无法为自己辩解了。他愈是神情恍惚若有所思,伯爵夫人就愈是追问他,挑逗他。在马夏尔跳舞的时候,上校在三五成群的宾客间走来走去,打听陌生女人的情况。问遍了所有的人,甚至那些最不相干的人以后,他决定趁贡德维尔夫人空闲的那一会儿,去向主妇本人打听那位神秘女子的名字。就在这时,他发现在托住烛台的折式柱和正对着折式柱的沙发之间有一个空隙。那一排排椅子本来好像一道道铜墙铁壁,现在跳舞开始,大部分座位都空了,只剩下母亲们和上了年纪的夫人们留守在那里。上校利用这个时机,开始穿过盖着披肩和手帕的椅子“栅栏”,边走边向一个个老太大致意;就这么边走边寒暄,最后来到陌生女子身旁的一个空位上。他在那儿站定下来,竟不怕可能给大烛台上怪兽雕像的爪子或犄角钩住,也顾不得头顶上方有烛火和烛油。这一举动使马夏尔大为不满。上校是个机灵人,他当然不会冒昧地马上招呼坐在他右边的蓝衣女子,而是先对坐在他左边的一位相当难看的贵夫人说:“夫人,这可真是个盛大的舞会呀!多么豪华!多么热闹!说真的,这儿的女人个个都漂亮!您不跳舞,肯定是故意的。”

    上校进行这种平淡无味的谈话,是为了叫坐在他右边的女人开口,她沉默不语,满腹心思,根本不注意他。上校准备好很多句子,每个句子最后都能以“您呢?夫人!”这句话结束,他对这句问话抱有很大希望。然而,他出乎意料地发现,陌生女人眼里噙着泪水,她的注意力像是完全被德·沃德勒蒙夫人抓住了。

    “夫人大概已结过婚了吧?”蒙柯奈终于忍不住问了,声音不大平稳。

    “是的,先生。”陌生女子回答。

    “那么,夫人,您为什么老待在这个位置上?是不是故意引人注意呢?”

    愁容满面的女人忧郁地笑了笑。

    “夫人,请赏脸和我跳下一个四组舞,好吗?跳完舞,我是决不会把您送回这个地方的!靠壁炉有一张摇椅空着,请到那儿坐吧!当今世上那么多人都想登上皇帝的宝座,人们痴心梦想的就是皇位,我想您是不会拒绝舞会皇后这个称号的,凭您的美貌,这个称号应该归您。”

    “先生,我不跳舞。”

    这个女人回答的语气是那么斩钉截铁,令人绝望,上校只得放弃“阵地”。马夏尔猜得出上校最后提了什么要求,也看出上校遭到了拒绝,他得意地微笑了,一面用手抚摸着下巴颏,手指上的那只戒指便闪闪发起光来。

    “您笑什么?”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问他。

    “我笑这位可怜的上校,刚才他鲁莽行事,碰了个钉子。”

    “我已经说过,请您取下这只戒指,”伯爵夫人打断了他的话。

    “我没听见。”

    “男爵先生,今晚您什么也听不见,可您倒是什么都看得见,”德·沃德勒蒙夫人温怒地说。

    这时,陌生女入对上校说:

    “瞧,那个年轻人有一只非常漂亮的钻石戒指。”

    “美极了,”上校答道,“这位年轻人是马夏尔·德·拉罗什—于贡男爵,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谢谢您告诉我他的名字。”她又说,“他看上去很和蔼可亲。”

    “是的,不过有点轻浮。”

    “他好像和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的关系挺好。”年轻女子说,眼睛里带着询问的表情。

    “好得不能再好了!”

    陌生女子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这下可好,”上校想,“她爱上该死的马夏尔了。”

    “我还以为德·沃德勒蒙夫人很久以来一直和苏朗日先生混在一起呢。”年轻女子又说,刚才她内心痛苦得脸色都变了,现在稍稍恢复过来。

    “伯爵夫人欺骗他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上校说,“刚才可怜的苏朗日进来时,您大概也看见了吧,他还说什么也不相信自己的不幸呢!”

    “我看见了,”蓝衣女子说,接着又说了声:“谢谢您,先生。”那语调无异于打发他走。

    这时四组舞快要结束,大失所望的上校只得赶紧走开,一面聊以自慰地想着:“她已结过婚了。”

    “喂,怎么样,勇敢的胸甲兵,”男爵高声问,一面把他拖到一个窗口去呼吸花园的新鲜空气。“你的事进展得如何?”

    “她已经结过婚了,我的朋友。”

    “那有什么关系?”

    “呃!见鬼,我是讲道德的,”上校回答说,“我只找那种日后能娶过来的女人。再说,马夏尔,她已经正式声明不跳舞。”

    “上校,我们拿你那匹有白色斑点的灰马和一百金拿破仑打赌,好不好?我说今晚她准会和我跳舞。”

    “赌就赌!”上校说,一面在自负的审查官掌心里拍了一记。“我先去看看苏朗日,他或许认识这位夫人,因为我觉得这位夫人对他挺感兴趣。”

    “我的朋友,你已经输了,”马夏尔笑着说,“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过,我知道其中的含义。亲爱的上校,我在你遭到拒绝以后和她跳舞,你不会见怪吧?”

    “不会的,不会的,最后得胜的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再说,我是输了就认输的人,不过我预先告诉你,她可喜欢钻石呢!”

    说到这里,两个朋友分手了。蒙柯奈将军向赌厅走去。他看见苏朗日伯爵坐在那儿打布约特牌。两位上校之间虽说只有在战争的危险和部队公务中建立起来的一般友情,但当胸甲兵上校看见他素来认为很明智的炮兵上校在参加一场可能使自己倾家荡产的赌博时,心里仍感到十分难过。决定命运的赌台上摊着一堆堆的金币和钞票,说明赌注下得很大。赌桌周围站了一圈人,一声不吭地在看牌局。有时突然爆出几个字,如:?不要,跟进,你的,一千路易,吃进”;但是,再看那五个人,一动不动,好像只用眼睛说话。上校见苏朗日的脸苍白得吓人,便走到他身边,这时伯爵刚好赢了钱。伊赞回公爵兼元帅和著名银行家凯勒站起身来,两人都已把一大笔赌本输光了。苏朗日集拢一大堆金币和钞票时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赢来的钱,连数都不数;他噘起嘴唇,作出一种尖刻而轻蔑的表情,好像并不感谢命运给他的恩宠,却反而在向命运挑战。

    “打起精神来,苏朗日!”上校说,然后,他认为把苏朗日从牌桌前拉走,才是真正帮他的忙,便又说:“您来,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苏朗日问。

    “回答我向您提出的问题。”

    伯爵倏地站起身,满不在乎地把赢来的钱包在一块手帕里,就是他刚才一直神经质地揉来揉去的那块手帕。见他那副凶相,没有一个赌友敢对他赌赢就走提出非议。相反,当这张阴沉忧郁的脸从牌桌上方的烛台投射下来的光圈里消失后,人们的面孔倒舒展一些了。

    “这些该死的军人串通一气,都是一路货!”一个从旁观赌的外交官一边在上校的位置上坐下,一边低声说。

    只见苏朗日那张铁青而疲乏的脸朝接替打牌的人转过来,用钻石般一闪一烁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军人和文官走不上一条道。部长先生!”

    “亲爱的朋友,”蒙柯奈把苏朗日拉到一边说,“今天上午皇上谈起您,大为夸奖,您荣升元帅是不成问题的了。”

    “头儿并不喜欢炮兵。”

    “是的,可他很喜欢贵族,而您以前是贵族,”蒙柯奈接着说道,“头儿说过,战时在巴黎结婚的军官,不应该被看成是不堪重用的人。怎么样,相信了。色?”

    苏朗日伯爵好像一点也不懂这番话的意思。

    “好了,”上校又说,“现在我希望您告诉我,您认不认识坐在大烛台脚边的那位小巧玲戏的女人。”

    一听这话,伯爵顿时目光灼灼,一把用力抓住上校的手。“亲爱的将军,”他说,嗓音都变了,“要是换一个人对我提出这个问题,我就会用这堆金币砸烂他的脑袋。别管我,我求您。今晚我真想一枪把自己打得脑浆四溅,而不愿……。我憎恨眼前的一切。我想马上离开这儿。这兴高采烈的场面,这音乐,这一张张愚蠢的、嬉笑的面孔,真让我讨厌死了。”

    “我可怜的朋友,”蒙柯奈温和地说,一面友善地拍拍苏朗日的手,“您感情太冲动了!我告诉您,马夏尔心里根本没想着德·沃德勒蒙夫人,他迷上那个娇小的女人了!”

    “要是他胆敢去跟她讲话,”苏朗日喊道,气得说话都结巴了,“我会把他捧得像他的皮包那样扁,即使这个狂妄家伙得到皇上的保护我也不怕。”

    说完,伯爵筋疲力尽地瘫坐在上校带他去坐的一张椭圆双人沙发上。上校慢慢地抽身走开了,他意识到,苏朗日正在气头上,一个交情不深的人用几句玩笑或几句关怀的话是不能使他平静的。上校回到跳舞的大客厅里,第一个映入他眼帘的人就是德·沃德勒蒙夫人。他发现,在她那张平时非常安详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了的激动不安的痕迹。她旁边正好有一张椅子空着,上校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我敢说您有心事,对吗?”他问。

    “一点小事,将军。我想走,我答应过德·贝格大公爵夫人去参加她举办的舞会,在这以前,我还得去德·瓦格拉姆公主家。德·拉罗什一于贡先生明明知道,可他还挺有兴致地在那儿向老太太们献殷勤。”

    “这件事并不完全是您心情不安的原因,我拿一百路易打赌,您今晚会一直待在这里。”

    “您好放肆!”

    “那么,我说对了?”

    “我在想什么呢?”伯爵夫人拿扇子在上校手指上敲了一下说,“您要是猜着了,我会酬劳您。”

    “我不接受这个挑战,因为我的条件太有利了。”

    “好个自以为是的人!”

    “您惟恐马夏尔拜倒在……”

    “谁的脚下?”伯爵夫人故作惊讶地问。

    “那个大烛台的脚下,”上校回答,指着美丽的陌生女人,一面仔细看着伯爵夫人,使她感到有点不自在。

    “您猜着了,”卖弄风情的女人回答,一面用扇子遮住脸,同时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