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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第七章(1/2)

    哲凡神色阴沉地离开了医院,他是大牌医生,平日又不苟言笑,甚有威严,值夜的护士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大门,却是不敢拦阻。然而,哲凡也是病人,护士不敢怠慢,立刻报告了值夜医生。

    值夜医生相当冷静、能干,哲凡是沛文的病人,他马上用电话通知已回家的沛文,考虑一下,他又亲自到三

    O 二病房,把这事告诉了浣思。

    浣思已苍白的脸更无血色,她却什么都不说,连谢字也忘了,这——值夜医生不能明白别人夫妇间的事,难道离了婚的夫妇真是恩尽义绝?

    他仍然回到他的岗位上,夜晚的医院不会忙碌,但他也不愿理会许多与自己无关的事,他尽了自己分内的责任,这就够了。

    医院是安静的,就像汽车、行人已稀疏的街道,街灯下,踽踽独行的哲凡拖着长长的影子,除了安静,还有那么大片寂寞。

    医院离家很远,他不可能这么走回去,然而,他根本不想回家。那幢冷寂的屋子还是家吗?日间有着来往穿梭的病人,夜晚,当福伯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当温太太退回她的卧室之后,整幢屋子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家绝不只是一幢屋子,它该有快乐的男主人、美丽的女主人,还有活泼可爱的孩子,还有愉快、融洽的笑声;还有爱,但是——他拥有的只是一幢屋子,只是一幢屋子。

    回那屋子做什么?他真是怕回去,屋子里似乎还留着旧日的和乐、温馨和欢笑,还回旋着旧日的亲情和爱,还留着浣思的脚步声——

    哦!浣思!五年前既已毅然分手,何苦今日再苦苦相逼、相缠?五年的日子虽长,心宁、心馨都已长大成人——浣思也再得幸福,只有他——似乎已面临生命的尽头。

    哲凡并不怕死,对他来说,死——或者是解脱,只是,他曾富有过、丰盛过,他曾拥有过属于他的全世界,他怎甘心这样贫乏地空手而去?

    然而——谁又能抓回生命中流失的一切?

    路灯照不亮他脸上的阴沉,只有痛苦、矛盾和挣扎在闪动着。他为什么痛苦?为什么矛盾?为什么挣扎?他原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啊!

    走着,走着,他开始觉得疲乏,开始觉得难以支持,怎么是这样的呢?昨天以前他不是看来完全正常吗?这病——竟是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也罢!迟早总是要病发的,由它去吧!他已失去了全世界,这病——又算什么?

    再走一阵,他额头已沁出豆大的汗珠,他的步履已开始不稳,他的身体已开始摇摇晃晃,他的头已开始昏沉,他咬着牙仍然向前走,他不要停止,他不要坐车,他愿就此倒在地上——天!他怎能再见浣思那关切、伤心的眼光?他宁愿立刻死去

    迎面一辆汽车驶过来,多不礼貌的驾驶者,就这样直射路人的眼睛吗?哲凡昏昏沉沉看不真切,那汽车竟像冲着他而来,他想避开,脚下却是不听指挥,眼看着汽车撞了过来,他闭上眼睛,撞就撞吧!也不过是一死——汽车并没有撞到他,却停在他身边,车门打开,一个年轻人跳了下采,他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

    “刘大夫,你怎么了?”是谁在说话?很熟,却是个没有名字的人似的。“你怎么在这里?

    “我——”哲凡摇晃一下,年轻人及时扶住了他,“我——回家。”

    “我送你,”年轻人扶哲凡上车,关好车门,很小心地驾驶着。“你看来很不舒服。”

    “我——很好,”哲凡坐下来之后,透一口气,昏沉似也减退了些。“我没有事,你——”

    哲凡看着年轻人,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得似乎天天见面,那——该是个医生?哦!见习医生戴克文。

    “我是戴克文,刘大夫不记得吗?”克文说。

    “记得。”哲凡脸色依然很坏。“我还记得你住在医院宿舍,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荣总探望同学,还顺便送了心馨回家,”克文说,“我现在回宿舍。”

    “你认识心馨?”哲凡很意外。

    “今天才认识,”克文有些不自在,“她去原来的病房看母亲,找不到而发急,正好遇到我,我就带她上三楼。哦!她刚才也去看你,你正在睡觉。”

    “她——知道我病了?”哲凡皱眉。

    “是!”克文意外。病——也要隐瞒?哲凡本身是最有名气、最好的医生啊!

    “她说了什么吗?”哲凡问得很奇怪。

    “她说——”克文想着心馨漂亮、可爱又稚气的脸,心中涌上一阵甜蜜。“她说‘妈妈照顾爸爸,我很放心!’”

    哲凡明显震动一下,却不再言语。

    “刘大夫住中山北路吧?”克文问,“就是诊所那儿?”

    “是。”哲凡回答得恍惚,他的思想在好远、好远的天际似的。“心馨也住那儿,我们一直在在那儿。”

    克文不解地看哲凡,这名震一时的刘哲凡医生不是患有多游症吧?他是在梦呓?克文不敢再出声,只专心开着汽车,明明有病的哲凡为什么要出院?医院里的人为什么不阻止他?

    很快到了哲凡的家,克文把车停下来,哲凡却动也不动,惘然不闻?

    “刘大夫,到了。”克文说,一边下车预备扶他。

    “俄!”哲凡呆怔一下,才推门而出。“到家了,谢谢你,克文,再见。”

    这一刻,他又突然显得正常起来,用钥匙打开大门,慢走进去。克文看见大门关上,才放心离开。

    今天以前刘哲凡只是他心目中一个值得尊敬的前辈医生,现在——他觉得仿佛和哲凡很亲近似的,他也关心,这——因为心馨?

    回到家中的哲凡并不知道克文心中所想的,他甚至立刻忘了克文送他回来的事,他心中——怎能容下别人呢?

    温太太诧异地迎出来,她却规矩地绝对不问主人的私事,这原不是她所能管到的。

    “请问刘大夫要休息或是先洗澡?”她只这样问。

    “别理我!”哲凡烦躁又显得粗鲁,“我在小客厅,任何人来都不见!”

    “但是——”温太太似有难处。

    “请替我送两瓶酒来,要白兰地!”哲凡转身入内。

    温太太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却仍然照他的吩咐办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又帮得了什么忙呢?

    哲凡坐在他惯坐的安乐椅上,打开酒瓶,满满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放了酒杯,他苍白的睑上浮起怪异的红晕,那是病态的。

    “你——岂非和自己过不去?”暗角里突然传出沛文的声音。曾沛文?他怎会在这里?

    “你——”哲凡霍然站起,眼中泛起怒意,“温太太,温太太

    温太太好像就在门口,应声而入。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见的!”他悻悻地指着沛文。

    “但是——曾大夫早就来了。”温太太为难地说,“那时你还没有回来。”

    哲凡冷哼一声,转身欲走,沛文却叫住了。

    “哲凡,你避不开我的,”沛文声音诚挚,“你别怪温太太,是我坚持要等你。”

    哲凡对温太太挥一挥手,令她离开,又坐回他的安乐椅,脸色依然难看。

    “我不需要你来看我,”哲凡生硬地说,“我不需要接受任何人的‘人道’和好意!”

    “你在说什么?哲凡。”沛文皱眉,他完主不懂。

    “是她让你来的。”哲凡也孩子气得很。

    “她?浣思?”沛文笑起来,“她恐怕已入睡,是值夜医生通知我,说护士不敢阻止你出院。”

    “我为什么要任院?我根本没有病!”哲凡顽强地说。

    沛文注视他半晌,叹一口气。

    “我实在不明白你,哲凡,你是为什么?”沛文摇头,“我们从同学、同事、朋友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你对我也不说真话?”

    “你要我说什么真话?”哲凡瞪着眼睛。他是出色的,虽在凌乱和病态中,他依然有奇异的吸引力。

    “我——曾经替你初步根查了一次,”沛文慢慢地,以最婉转的语气说,“我相信那结果你早就知道的!”

    “我不知道。”哲凡的脸涨红了。他一向是深沉的、冷漠的,今天他完主沉不住气,他的修养也崩溃了。“你和浣思——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不肯放过你的是你自己,”沛文一针见血地说,“你明知有病为什么不承认,你不想活了?”

    哲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血气涌上来又消下去,几次想说话都忍住了。他拿起酒瓶又为自己满满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他喝得太快、太急,大半杯的酒都洒了出采,弄得他脸上身上都是,他也全不在意。

    “难道——世界上真没有令你继续活下去的任何理由?你对生命已毫无留恋?”沛文冷静地问。看着他狂欢,他也完全没有阻止的意图——他阻止得了吗?

    “我的事——不要你管!”哲凡的脸被酒精烧红。“我死我活全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你来多嘴、多事?”

    “我可以不管,”沛文不动气,他能了解哲凡的心情。“我却不愿意人们失去一个最好的医生。”

    “最好的医生,”哲凡伸出双手狂笑着,“最好医生的手已不再听指挥、不再受控制,它颤抖得拿不稳一把手术钳,最好的医生,哈——”

    笑声的尾音颤抖着带着湿湿的泪水,冷静、深沉的刘哲凡医生——竟然哭了!

    “哲凡——”沛文站起来,神色变得更严肃,“你自己也明白,及早治疗,痊愈的希望有百分之八十到九十,你为什么要拖着?”

    “我——根本不想治疗!”哲凡收敛了泪水,略微平静地坐下去,把脸深埋在手掌里。

    “你岂不是慢性自杀?”沛文也沉不住气了,“哲凡,你疯了吗?”

    哲凡不响,也不抬头,好长、好长、好难受的一段令人窒息时间过去了,哲凡的脸依然埋在手掌心,声音却稳定多了,稳定得——悲哀而无奈,深深浓浓的,让人听得心也酸了。

    “五年前,那一天开始的时候,我——已经不再看重生命,四十多年的生命竟变成赤贫,变成一无所有,活着——也岂不多余?”他慢慢说。像一条蚕,缓缓地吐着长丝,细细的、哀伤的丝,丝吐尽了,蚕也僵硬。

    “哲凡——”沛文不能不动容。这不是他所认识的哲凡,这不是他同学、同事二十多年的冷静医生,哲凡——是另一个酷似他的人?这是他内心深处最真的剖白?

    “我并不害怕,也不遗憾,我平静而且心安理得,我一直在等着,等待这一天的来临。”哲凡又说。

    “但是——为什么?”沛文听得发呆。可能吗?名誉、地位。事业、财富全握在手中,怎可能如此悲观厌世?当年的离婚——不是他毅然选择事业的结果?他不是重感情人,他是理智型的,怎可能——如此!

    “没有原因!”哲凡又说,“没有原因,若有——也许是在我眼中的丰盛、富足和赤贫竟是相同,我已失去追求任何目标的兴致。”

    “然而丰盛富足怎能和赤贫一样?”沛文不解,这句话实在太玄了。

    “当然一样,当然一样,”哲凡慢慢抬起头,“你说不同只因你——不曾经历过,你幸福。”

    “哲凡,请告诉我,你到底受到了什么打击?”沛文十分关心。“请告诉我!”

    “没有打击。”哲凡笑了,“你没看到我这二十多年来一帆风顺吗?”

    “可是——浣思?”沛文猜测,这可能不大。

    “怎么会呢?”哲凡笑起来,笑得——甚是陌生。“分开——对我是种解脱,记得当年一句话吗?你说我这种人是不适合结婚的。”

    “你结婚了而目快乐过。”沛文说。

    “快乐吗?只不过浮光掠影,不谈——也罢!”哲凡摇着头微笑。

    “总该有原因的,”沛文不死心。“你不会无缘无改变得这么——离奇!”

    哲凡不出声,望着那瓶酒发呆,他是医生,他知道酒精对身体的侵蚀性,然而,那种茶色的液体却能带给他短暂的、模糊的快乐——能遗忘、能忘我就是快乐。而他最大的痛苦是——他竟还有思想、还有感觉。

    “哲凡,你要理智些、坚强些,”沛文又说,他真是苦口婆心尽了朋友的责任。“即使你本身不在意,你也不为心宁、心馨想一想?”

    “她们姐妹有——浣思。”哲凡漠然地说。

    “浣思——你不考虑她成了麦正伦太太之后,两个孩子可能适应?”沛文提醒。

    哲凡震动一下,为孩子?为浣思?沛文无法知道,所喜的是,哲凡有了改变,他眼中开始有些光彩。

    “她们——也都长大了。”他不置可否。

    “成长的孩子并不是说不再需要父爱。”沛文是认真的。

    “我——从来也不曾给过她们。”哲凡摇头。

    “以后的时间还很长,是吗?”沛文鼓励着。

    “很长的时间——更难挨。”哲凡说得全然无望。

    “既然如此,你何不在五年前就自杀?”沛文也气了,哲凡怎么固执得像牛一样?“你知道什么方法最快、最没痛苦,你为什么不做?”

    “我——懦弱。”哲凡平淡地望着他。

    “懦弱就是一切推倭的借口?”沛文叫起来,“刘哲凡,我后悔交你这样一个朋友!”

    “很抱歉,”哲凡一点也不在意,“真的抱歉!”

    沛文无可奈何地看了他半晌,叹息着。

    “我真想永远不再理你,不再见你,”沛文说,“你真令人——生气!”

    “别为我的事烦恼了,”哲凡居然微笑,“当我的假期结余,我——仍会回到医院工作。”

    “你还能工作?看你的脸,看你的手,你——唉!我不管你了,或者,你真有理由这么做。”沛文摇摇头,转身走出去。

    “你知道吗?沛文,”哲凡忽然在背后说,“我曾替成干上万的人开刀,动手术,说实话,我还真怕别人在我身上开一个口,取去一些内脏。”

    这哲凡——他说的可是真话?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奏康在卧室里换好衣服,正预备去上班,忽然看见心馨从家里冲出来,抱着书包,咬着三文治,气急败坏地往公路局车站跑,迎着阳光,她那绿衣黑布格也掩不了的青春光芒,替世界带来了满天希望。

    本欲出门上班的秦康下意识退缩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怕见心馨的感觉。一回头,他看见秦恺正在沙发上看书,秦恺把一切看在眼里了吗?他很尴尬。

    “第一堂没有课?”秦康胡乱搭讪。

    “早晨都没课。”秦恺眼中有抹难懂的光芒。

    “我——哎,”秦康又朝门外瞄了一了眼,心馨已跑远了不见踪迹。“上班去了,晚上见。”

    秦恺也说再见,目送着秦康跨出大门。他当然看见一切了,他只是完全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避开心馨?可是哥哥心中对她有所愧歉?

    他摇摇头,书本以外的事常困扰着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真是所谓的书呆子?

    他又把视线放回书本,还是书本容易相处亲切得多了,书呆子就书呆子吧!

    再说秦康故意放慢了脚步,车站上果然已没有心馨的影子,他长长透一口气之后,不禁又有些怅然若失。他不该这么避着心馨的,她是最可爱、最单纯的小妹妹,为什么要避开她呢?他无端端又烦躁起来。

    回到办公室,他的情绪低落,连工作也无法做得好,满脑子全想着心馨的事。一连画坏了几张图表,他益发烦躁起来,怎么回事呢?

    “小秦,和女朋友吵架吗?”一个同事打趣。

    “别开玩笑!”秦康打起精神,勉强笑着。

    连旁观者都看出不妥了吗?他是着了魔。

    中午休息午餐的时候,他打电话给韦梦妮,即将成为他末婚妻的空中小姐。

    “刚起来?梦妮。”秦康问。

    “不出勤,乐得偷偷懒!”梦妮在电话里笑,“我明天一早飞旧金山,我会顺便带回订婚礼服。”

    “要这么讲究吗?”秦康半开玩笑,“我是否要去巴黎买一套小礼服来配你?”

    “男士不必讲究,”梦妮也开玩笑,“否则岂不是把我比下去了?”

    “嗯,订婚是我们俩比服装吗?”秦康说,奇怪!心里、脑里依然是心馨早晨在阳光中的模样。

    “不跟你说笑,”梦妮正经一点,“今天晚上我们公司有人结婚,我得去吃喜酒。”

    “也请了我吗?”素康不认真地说。

    “别这么皮厚,谁认识你?”梦妮说,“今夜你乖乖留在家里不许乱跑,知道不?”

    “这么凶?这么严?”秦康笑,“我去隔壁也不行?”

    “那个小女孩——心馨家?”梦妮说,“去吧!不过正经点,别惹别人家小女孩发单相思!”

    “看你——在说什么?”秦康突然不自在了。“心馨的男朋友是个漂亮的见习医生。”

    “那就更要当心,免得医生误会!”梦妮笑。

    秦康摇摇头,再无和梦妮聊天的兴致,又胡乱扯了几句,推说公司有事,就挂断了电话。

    下午的时间并不比早晨好过,秦康依然心神不定,依然烦燥不安,整整八小时,他甚至画不好一张最基本、最简单的图。他叹了一口气,看看表,五点了,同事们都陆续离开。

    “小秦,”早上开玩笑的同事正往外走。“你整天不对劲,我看——心病还要心药医呢!”

    同事走了,秦康却是心中一动,梦妮反正晚上没空,他何不去心馨学校门口等她,陪她一起去医院看浣思?上次答应的没去成,今天算是补偿。

    决定一下,心中立刻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