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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第四章(2/2)

上所有的男人都不能令她心灵激荡、令她不能自持、令她不由自主,除了哲凡。

    然而,他们离婚了五年。

    房门轻响,她振作一下,谁呢?是去而复返的正伦?是未曾离开医院的哲凡?门开处,却是意外的两张面孔。

    “妈妈——”心馨奔着进采,浅苹果绿的衣裙带来一室的青春,但是她的神情是紧张和担心的。

    跟在她背后的是秦康,真是秦康!

    “你怎么来的,谁通知你的?”浣思一连串地问。她的精神已渐渐复元。

    头痛不来时,她看来和常人无异。

    “秦康带我来的,你怎么了?他们说你昏过去——爸爸呢?他说你是什么病?”心馨胡乱地说。看见浣思不如想象中的严重,她放心多了。

    “相信是中暑,没事了。”浣思平静地笑。她不愿讲真话而吓着了小心馨。

    “中暑!”心馨拍拍心口,天真地看看秦康一眼。“看温太太说得那么严重,害我白担心一场!”

    “心馨吓哭了。”秦康笑着说。

    “温太套!你们到——哲凡那儿去了?”浣思问。

    “是!我们玩了一整天,晚上没地方可去,秦康说我不适合去夜总会跳舞,我又不喜欢散步,就去爸爸那儿看他,温太太说医院有急症,他刚走十分钟!”心馨叽叽咕咕解释一大堆。

    浣思却皱起眉头,她发觉了不对的地方。

    “温太太说哲凡才离家十分钟?”她问,“他是从家里赶来医院的吗?”

    “是啊!”心馨眨着眼瞎,“什么事呢?”

    “没有——”浣忠心中更乱。“没有。”

    中午哲凡打电话给她时,说晚上不能参加她和正伦的订婚宴会是因为早已约好在七点半有个开刀的病人,心馨又说哲凡从家里赶来,那时间他该在手术室的——这其间是有些不对,哲凡——根本没有开刀的病人?

    一下子,她又联想了好多,哲凡的酒醉、哲凡言语中的闪烁、哲凡拒绝替她动手术——这些事会有关联吗?这些事的底下隐藏了什么?

    她要查出来,她一定要查出来!

    “妈妈,你今夜不回家住吗?”心馨问。

    “你怕吗?”浣思抓住心馨的手,关怀地问。

    “不——”心馨摇头。

    “如果心馨怕,我过去陪她好了,”秦康说得好爽快,“顶多做一次‘厅长’。”

    “厅长?你想做官?”心馨揉揉鼻尖。她怕秦康对她这么好——虽然她并不怕。

    “客厅的厅长。”秦康拍拍她的头顶,“怎样?”

    “不要!四姐在,我才不怕。”心馨说。

    “不要我,要我们秦恺陪,是不是?”秦康打趣。

    “放——屁!”心馨忍不住骂,立刻又看浣思,浣思不许她乱说骂人的话,在这方面管教很严。“你再乱说我真的生气了!”

    “我们秦恺全无希望吗?”秦康大笑起来。

    “妈妈,你看他——”心馨不依地叫。

    “别吵了!”秦康笑声立止,“你妈妈要休息,不是吗?”

    “我没有事,”浣思考虑一下,“你们早些回去吧!顺便——看看哲凡还在吗?我想问他一件事。”

    “我去找他。”心馨不等回答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孩子!”浣思摇摇头,“秦康,谢谢你陪她玩,我知道你是很忙的。”

    “别这么客气,”漂亮的秦康有些不自在地摸摸头发。“心馨是最可爱的小妹妹。”

    “心宁去了台中后她就很寂寞,又加上考大学的功课压得她透不过气,幸亏有你们兄弟带着她玩,要不然真令人担心。”浣思慢慢说。

    “担心?你担心什么?”秦康不明白。

    “十八岁了,她还像个孩子般的单纯,什么都不懂,满脑子幻想,你得多教教她。”浣思再说。

    “说得怪不好意思!”秦康和浣思很熟,他半开玩笑地说,“秦恺还可以教教她,他是好孩子,我——只怕愈教愈坏!”

    “你不是真坏吧?”浣思也开玩笑。

    秦康还没答话,房门又开了,心馨拖着哲凡的手进来,小心馨已高到父亲的肩膀了,父女俩真是十分相像。浣思着得发呆,当年离婚的,心馨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只到哲凡的胸前,日子使人的外表改变,小的长大,大的变老,日子——为什么不能改变人的感情?

    “爸爸来了!”心馨笑靥如花,在父亲旁边,她显得那么满足和兴奋。

    “你——找我有事?”哲凡望着浣思,半晌,才转头向秦康打招呼,分明在掩饰那一丝不自然。

    “是!我想问你一点——问题。”浣思说得很含蓄。

    秦康对心馨眨眨眼,挽起她的手,识趣地说:“你们慢慢谈,我们回去了!”

    “我明天再来看你!”心馨说,“爸爸,妈妈明天可不可以出院?”

    “相信还要多住几天,”哲凡不置可否,“我想趁此机会替浣思检查一下身体。”

    “不——”浣皱起眉头。

    “多住几天,妈妈,”心馨急急地打断她的话,“我答应每天放了学来陪你。”

    浣思看哲凡一眼。

    “再说吧!明天你也别来,难得星期天,我这儿没事的,放心。”浣思摇摇头。

    “再见,爸爸。”心馨有丝依依不舍,却不愿打扰父母难得的相聚。“下次我再去看你。”

    哲凡挥挥手,他们走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俩,当房门合上时,一丝奇异的温馨在滋长着,很令人沉醉的温馨。

    浣思凝视哲凡良久——他半垂着头,在躲避吗?

    “你今夜——并没有要开刀的病人。”她忽然说。

    哲凡明显一震,他料不到浣思会这么问,一时之间竟答不出话。

    “你不必告诉我临时取消了,”浣思咄础逼人,“我相信——这也不是不去参加宴会的借口!”

    “我想——尔误会了——”

    “一点也没误会,”浣思肯定地说,“你隐瞒了什么事不肯告诉我,对吗?”

    “你想到哪儿去了?”哲凡有丝狼狈,“我有什么事需要隐瞒你呢?”

    “哲凡,虽然我们现在只是朋友,我——仍是关心你的,请相信我。”她说得婉转而真诚。

    “我明白,我很明白。”他言不由衷。

    “我发觉——你是有些困难。”她不放松。

    “没有!绝对没有!”他举起双手,很夸张,“你为什么总要朝这个方向想呢?”

    “是你自己引起了我的怀疑。”她说。

    “你怀疑什么呢?”他抬起了头,“我骗你有个开刀的约会?你不以为是我掩饰自己没有风度、没有气量去参加你们的订婚宴会吗?”

    “你是这样的人吗?”她淡淡地笑起来,“当年——你根本就不再在乎我!”

    哲凡十分困窘,他不像浣思,他不善于用言辞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更不善于隐藏——他想做,却做得很糟,浣思发现了,不是吗?

    “浣思,我们似乎不该再提当年的事。”他说。

    “你甚至不想检讨一下当年谁是谁非?”她问。

    “事情已经过去,检讨——也不能怎样,”他摇着头。“浣思,我只希望你重视自己的健康,尽快动手术!”

    “我已决定,你一日不答应亲自替我动手术,我一日不开刀,”浣思固执得像孩子。“即使真的盲了,失明了,我也不后悔!”

    “你这样——岂不是为难我?”哲凡叹息。

    “你真这样为难?”她盯着他看,“除非你有能说服我的理由!”

    “浣思——”他双手插进口袋,竟是坐立不安似地,“你怎能在这件事上——这样儿戏、这样胡闹?万一视觉真受了压抑和破坏,你叫我内疚一辈子吗?”

    “你林原可以不必内疚,”她绝不退步,她在逼他讲出真相,有真相的,是吧?“你原是台北最好的外科医生。”

    “但是——浣思,你何必逼我呢?”他激动起来。哲凡,他也会激动,怎样令人不能置信。“你何不忘掉我是个医生呢?或者——你根本忘了我这个人好了!”

    “事实上,你是医生,还是最好的!”浣思益发冷静。她肯定知道,事情的确不简单。“而且——十五年的相处,好的、坏的,又怎能忘掉?”

    “你——”他望着她,长长久久之后,终于叹一口气,“我若说——我再不能为任何人动手术,你信吗?”

    “什——么!”浣思震惊得睁大眼瞎。

    “我这双手,”他更激动得近乎崩溃了,“我这双救过许多人、医过许多人的手,今天再不能为任何人、即使自己的亲人动手术了,你信吗?信吗?”

    “哲凡——这是不可能的!”她叫。百分之两百的不能置信,为什么这双曾是最好的外科医生的手不能再为人动手术?为什么?为什么?

    “可能而且千真方确!”他坐下来,颓丧而痛苦,天!这是坚强自信的刘哲凡医生吗?这是那个为了事业宁愿放弃家庭、妻女的哲凡吗?他——似乎真是面貌相同的另一个陌生人,哲凡——无论天塌下来,他绝不会变成这样,绝不会!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浣思喃喃地,她被他吓坏了,哲凡的话——在睡梦中也不会出现,怎么可能呢?“你骗我,你在骗我——”

    “看吧!看着这双手,”哲几把双手伸到她面前,“看见了吧?它甚至不再稳定,它甚至握不牢一把手术刀,它还有什么用呢?刘哲凡,全自北最好的外科医生,哈!他甚至不再能替病人动手术,哈——”

    “哲凡——”浣思害怕地叫。

    哲凡有些疯狂地大笑一阵,突然站起来夺门而去,一阵风般地消失在门外。

    哲凡,这是真的吗?

    回到天母的家才九点钟,心馨别了秦康,愉快地回到家里。她是愉快的,刚才的一阵担心、紧张过了,看见浣思和哲凡又有机会在一起谈话,她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希望,她也说不出为什么,浣思已经和正伦订婚了,但——希望就是希望,有什么可解释的呢?她哼着歌在洗澡,温水冲去了一天的疲乏,她又变得神采奕奕了。整个下午和秦康在一起意犹未尽,秦康真是一个富有吸引力的男孩,像一粒能永远令人回味的青果,她预备洗完澡之后去找秦康聊天。

    女佣四姐告诉她要替她准备消夜,她吓得只摇头,胃里的龙虾沙律还没消化完,消夜?要她一夜别睡吗?

    拿了一个苹果,大步走向秦家。

    秦家屋子里静悄悄的,怎么,秦康这么快就睡了?才玩一下午,没理田累成这样,看他人高马大的,没有理由像是未老先衰似的——秦康的父母在看电视,《保镖》还设播完吗?这个节目愈来愈闷得令人不能忍受,偏偏还有那么多人着迷,完全没有道理。

    心馨胡乱喊一声秦伯伯、伯母,径自闯进秦康的寝室,奇怪,床褥整整齐齐,房里没有人。

    莫非他也去洗澡了?嗯——不!他的拖鞋在床前,衣服也没换下来,他去了哪里?

    心馨在隔壁奏恺房里张望一下,秦恺也不在,对了,两兄弟一定到后回去吸新鲜空气了。她立刻绕过着电视的秦康父母,奔向后园。

    后园也是寂静的,好像没有人似的,怎么回事?心馨走出去,只看见草地上坐着的秦恺。她知道必是秦恺,她认得他的背影,他一个人坐在那儿看天,秦康呢?

    “秦恺,”她走向他,“秦康不在这儿吗?”

    秦恺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他抱着膝,很落寞,很失意地把视线从黑暗的天际收回来。

    “他不在这儿。”他漠然地回答。

    “在哪儿?他房里没有人。”她急切地问。

    秦恺看她一眼,很特别的一眼。

    “你找他有事?”他问。

    “聊天。”她耸耸肩,“妈妈住医院,家里没人。”

    “他——出去了。”他不再看她。“接了一个电话就赶去台北。”

    “什——么?”她不置信地怪叫,“我们才回来!”

    他不出声,也不理会她的怪叫,看起来怪怪的。

    “你知道谁打电话给他吗?”她不死心地问。

    “知道。”他点点头。

    “谁?谁?是不是——韦梦妮?”她抓住他的手臂。

    他皱皱眉,诧异地看她一眼,轻轻摆脱她的手。

    “你也知道韦梦妮?”他反问。

    “是个空中小姐,脸上是七彩的!”她比画一下。

    “就是她。”他慢慢说,“她是哥哥比较好的女朋友。”

    一阵酸意冲上来,好情绪消失了,满心的不是味儿。

    “还说陪我,骗人!”她不高兴地嘟起嘴。

    “他——不是陪你玩了一下午?”他的声音干巴巴的。

    “哼!不希罕!”她坐下来,一个劲拔草,一把又一把的,好像在发泄。小女孩在嫉妒了吗?

    “但是——回来的时候你很快乐。”他说。

    “快乐是我自己的事与康秦无关!”她恨恨地说,“咦,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做什么?”

    “无聊的时候我喜欢坐在这儿。”他说。

    “你很无聊?你不看书、不做功课?”她颇感意外地问。

    “书有看完、功课有做尽的时候。”他不置可否。

    “看电视呢?”她指一指。

    “那样的节目,看了生气。”他冷笑一下。

    “你真是挑剔,电视是免费的,人家演什么就看什么。”她好像很有道理似的。

    “贴我钱我也不愿精神受罪,”他不属地说,“那种节目——消磨人的志气!”

    “嗨,下次你去制作一个节目,如何?”她笑了。和秦恺聊天也很有味道。

    “我不是那方面的人才,”他很有自知之明。“我不能勉强自己去做那方面的工作,那会痛苦。

    “看那种节目才痛苦。”她又笑了。

    沉默一阵,他忽然说:“那套浅苹果绿的衣裙很漂亮,很适合你。”

    “真的?你看见了?”她总是粗心大意。“衣服是妈妈买的,她对这方面很有研究。”

    “她——住医院了?”他问。

    “没什么病,爸爸要替她做身体检查。”她轻松地说。

    他看她一眼,他是颇不以为然的,没有病住院?可是他不说,他不想吓着她。

    “玩一下午,你精神是否轻松些?”他问。眼光深处是关怀。

    “是吧!我根本不去想功课的事。”她耸耸肩。

    “明天你还来补数学吗?”他问。

    “来,当然来!”她皱皱鼻子,“如果我考上第一志愿,秦恺,我一定好好请你。”

    “不需要,我很乐意帮你。”他摇摇头。

    她望着他,研究似的好半天。

    “你为什么总是不笑?你有心事,你不快乐?”她问。

    “不笑并不代表有心事、不快乐。”他说,“每个人都不同,有的人把快乐放心里。”

    “你快乐过吗?”她问得奇怪。

    “当然,我快乐过。”他肯定地说,眼中有抹奇异的光芒。“只是——能使我快乐的事不多,所以我把每一次的快乐都存放起来,放在一个小盒子里。”

    “快乐能存放起来?”她惊讶地望住他,“什么盒子?能不能给我看看?”

    “记忆的盒子存放了快乐,只有我自己看得到。”他说。嗯,他也稚气得很呢!

    “说得那么奇怪。”她拍拍手,“我猜——你最快乐是考上台大,对不对?”

    “不对!”他漠然摇头,“考上大学是意料中的,只是对六年中学课程的一个交代。”

    “天!是意料中的?”她伸伸舌头,“我可不敢想会考到那儿去!”

    “你会考得好,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他正色说。

    “信心?凭我的数学?”她叫起来。

    “为什么还担心数学?不是交给我了吗?我会使你绝无问题。”他肯定地说,信心十足。

    “真话?不骗我?”她兴奋得眼睛发光。

    “时间会为我们证明一切。”他轻轻拔起一株草。

    她望着他半晌,感动得握住了他的手。

    “奏恺,你真好,比我想象中好得多。”她真诚地说,“我真后悔以前怕你,要不然我们早就成了好朋友!”

    “我们现在——是好朋友吗?”他吃力地问。被她握住的手有丝不易觉察的轻颤——那是他深心中最隐秘的一根神经扯动了。

    “当然,我们当然是好朋友。”她说,“如果我能,我愿在你记忆的小盒里增加一份快乐。”

    秦恺呆怔一下,心馨说的——可是真话?她愿为他增加一份快乐?第一次,他激动起来,反手握往了她,嘴唇微微颤动,却是说不出话。

    说什么呢,沉默不是最美的语言吗?

    四周突然变暗了,有人关了灯,或是——月亮失去了踪迹?今夜可有月光?为什么他们一直都没发现?

    “秦恺,你会因为我而快乐一点吗?”她问。

    他的手因为收紧,那丝轻颤也明显了。

    “你——本身已是快乐的源泉。”他说,含蓄地。

    “是吗?”她无邪真纯地一笑,“你一直这样想吗?为什么我以前总以为你讨厌我?”

    “因为你只看我外表。”他诚恳地说。

    “内心怎么看得到?你又不爱说话,谁能了解你?”她毫不掩饰。

    “由感觉去了解往往比看更可靠。”他说。

    “感觉?”她怔怔地想。她怎样去感觉他?他们之间可以说是陌生的,除了补习,他们连接触都少,怎么感觉呢?

    “回去吧!”他突然站起来,似乎想隐藏什么。“休息后,你会更有学习的智慧。”

    “好!”她跳起采,“明天白天补习,好吗?”

    他点点头。凝定的黑眸中有一抹跳动的光芒。

    “你知道吗?你使我小盒中的快乐几乎——满溢了!”他真诚动人。说完就走,好像在逃避,又像是隐藏。

    她使他的快乐满溢?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