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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第五章(1/2)

    对浣思来说,那是一个漫长难挨的夜。

    十点钟,哲凡来替她熄了灯,沉默地望了她一阵,什么也不说就离开了。黑暗中短暂的对峙,也竟能那样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哀伤——哀伤,没看错吗?这怎可能是哲凡的神情?难道——他刚才所说的是真话,台北市最好的外科医生刘哲凡已不能替人再动手术?

    哲凡离开后,她也无法安宁,他眼中那一抹似冥似幻的哀伤,强烈地震撼了她心中每一条细微的神经,她恨不得跳下床追出去,她要告诉他——她要问他,她——她可以帮一点忙吗?

    真的!浣思心中全是帮助他的意念,她早已忘却了其他任何事、任何人,包括正伦和她自己的病。她知道,她若不能在哲凡有困难时伸出援手,她这一辈子都会遗憾。然而——哲凡需要怎样的援手呢?

    她无法使自己的思想休息,她辗转整夜也不能入睡,她一直想着哲凡,想着哲凡的困难,想着哲凡的隐衷,哲凡——到底是为了什么?

    整夜失眠使她万分困倦,她很想闭起眼睛休息一阵,她不愿意以一副憔悴的病容面对哲凡——真是痛苦,勉强闭上眼睛竟也那样难受,连眼皮都闭痛了,她仍然睡不着,脑中转动着千头万绪——哲凡的千头万绪!

    然后,天亮了,然后,收拾病房的女工进来工作了。然后,和蔼又漂亮的护士为她送来一些药丸,然后早餐,然后——她以为哲凡该来了,昨夜他临去时虽什么都没说,但他一定会来的,他关心她的病,不是吗?然而,那么失望,进来的竟是沛文。

    “浣思,觉得怎么样?”申沛文双手扶着床架,在美国医院工作了十多年,他的作风也美国化了,他微笑着。“你的脸色看来不大好呢!”

    “我觉得很好,”浣思勉强作礼貌的微笑,“头不痛。”

    “昨夜没睡好吗?”沛文很自然地拿起她的手,在替她量脉搏。“不习惯医院?”

    “也许吧!”浣思望望门口。“哲凡呢?”

    “他休假。”沛文低着头看表,仍在量脉搏。“他一早打电话叫我来看你。”

    “休假?”浣思怀疑,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昨夜他没提起,他——休星期天例假?”

    “不,他放大假。”沛文放开她的手,说。“两星期大假。”

    浣思的脸变了,她绝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哲凡必然是故意安排避开她的,这——

    “假期是早排好的吗?”浣思努力装得自然。

    “不清楚。”沛文说,“怎么,浣思,你对我的手术不放心?”

    “不——”浣思心中一阵猛跳,谁说要动手术了?“我只是不想开刀。”

    “浣思,你要考虑清楚,”沛文认真一点,“这件事不是儿戏,有关你的生命,你不该固执。”

    “我考虑得很清楚,”浣思掠一下头友,“我不儿戏也不固执,我——有原因。”

    “什么原因比生命更重要?”沛文不同意。“除非你对我没有信心,否则没理由拿自己开玩笑。”

    “我——”浣思咬着唇,“我希望先见一见哲凡,然后才决定开刀的事。”

    “我替你拔电话。”沛文拿起电话。“你自己跟他说。”

    电话拔通了,沛文把话筒交给浣思。

    “哲凡起身了吗?温太太。”浣思问。

    不知道温太太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浣思呆住了,好半天都回不了神,然后,一言不发地挂上电话。

    “怎么?”沛文皱起眉头,他看出有些不妥。“哲凡这么早就出去了?”

    浣思摇摇头。再摇摇头,脸色苍白而困惑。

    “大概做礼拜去了。”沛文又说。浣思的模样显得震惊,他想缓和一下气氛。

    “不,”浣思慢慢回过神来,声音怪怪的,“他不是做礼拜,他——去旅行了。”

    “旅行?”沛文也是意外。浣思在医院里,无论如何,即使再没有感懂,也不该去旅行。“他没说起。”

    浣思再摇摇头,奇怪的不安神色过去了,她的正常恢复得特别快。

    “沛文,我希望立刻出院。”她郑重地说,“所有的后果我自己负责,我一定要出院。”

    “我不同意,这样太危险!”沛文摇头,“昨夜的休克已证明你的病比想象中还重。”

    “危险是我自己的事,”浣思绝不犹豫地跳下床。“我有权支配和安排自己的生命!”

    “浣思——”沛文轻叹一声,他帮不上忙,他知道。“你还和以前一样固执。”

    浣思把脑转开一边,她不习惯在朋友面前流露内心的感情,偏偏此刻又忍耐不住。

    “你不明白,沛文,”浣思好不容易才压抑了感情的波动。“我并非对你没信心,只是——这件事对我、对哲凡都十分重要,我一定要先弄清楚才行。”

    “你们有事?”沛文不能明白。

    “我想——该是哲凡有事,”浣思转回头来,她终于完全控制了表面的平静。“沛文,难道你完全没有发觉哲凡近采的神精和态度都不对?”

    “是吗?”沛文不能置信,“他很正常啊!”

    “正常的只是表面,沛文,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帮他。”浣思抓住沛文的手。

    “这——”沛文退后一步,是浣思脑中的瘤使她神智不清了吗?她竟说哲凡不正常。“浣思,你可能误会了吧?”

    “绝不是误会,相信我,”浣思真诚无比,“你不以为他拒绝替我开刀又避开了,其中有隐情?”

    “浣思,”沛文又抽出被抓住的双手,放在她肩上。“哲凡要我替你动手术是理智的决定,我相信他度假也绝非故意避开,你想得太多了。”

    “你不明白,”浣思拼命摇头。沛文完全不知道哲凡双手的事,他完全不知道哲凡已不能替人动手术,这是哲凡的秘密,她不能揭穿。“我知道他有困难,我一定要先见到他。”

    “浣思,离开医院对你全无好处。”沛文警告。

    “我答应你我会回来,”她急切地希望能脱身。“我并不想死也不想变瞎,我只是——先要办一点事,十分重要的事,我一定要离开。”

    沛文考虑一下,若是浣思不肯签字动手术,留她在医院也没有用,这种事即使医生也勉强不得。

    “好!我让你出院,”沛文凝视她,“但你也得答应我,感觉不舒服立刻回来,而且要同意动手术。”

    浣思心中飞快地一转,毫不考虑地答应了。先找到哲凡,其他的事都属发要。

    “我答应你。”她说。

    沛文微笑一下,转身退出病房。

    “你有急事就走吧!手续由我来办。”他说。

    浣思迅速换好衣服,她又紧张、又激动,再加上动作奇快,换好衣服就开始喘气了。她穿的仍是昨夜那件浅象牙色的长裙晚装,根本不适合在街上行走,最讲究服装的浣思会天却是顾不了那么多,她提着长裙,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下,半跑着冲出医院大门。

    她看一看晚装皮包,里面有钱,于是她拦了一部计程车,跳上去直奔飞机场。

    温太太说哲凡坐十点半的飞机到高雄去,现在才九点多一点,她还有截住他的机会。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为什么一定不肯放过哲凡呢?他们不是已离婚了五年吗?她——哎!她的心又乱又急,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留住哲凡,只是她心中有一个声言不停在叫:“留住他!留往他!”而且,她也肯定知道一点,留住他是对的,任他这么离开——会是一辈子的遗憾!

    赶到机场,她在国内线的候机室找了一圈,没有他的影子。登记机票处也问过,十点半有两家公司的飞机到南部,但都没有哲凡的名字。

    “有旅客已经上飞机了吗?”她急得全身冒汗。

    “没有,空中服务员都没上去,太早。”航空公司职员回答。

    浣思的心中仿佛一下子失去倚靠,空空荡荡连感觉都没有了。温太太不是说他坐飞机去高雄吗,怎么会没有名字,又不见人影?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吗?

    愈是焦急烦乱,思想愈是不能集中,她从来没有这么恍惚过,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机场,怎么上计程车,等她突然清醒时,发现计程车已把她送到哲凡的诊所门外。

    她胡乱付了车钱跳下来,那么奇怪,她突然冷静下来了,冷静得这么及时。温太太可能是奉命说谎的,哲凡可能根本没有离开家?他只是让她绝望而答应让沛文动手术,他是这样吗?他未免太低估她了。

    她冷静地按响了门铃,等着福伯替她开门。

    “夫人!这么早?”福伯不明真相,惊喜地问。

    “医生在吗?”她若无其事地问。

    “在!在!”福伯一个劲儿点头。

    浣思冷冷一笑,昂然大步而入。

    迎在门边的是意外又十分尴尬的女管家温太太,她只是奉命行事,也怪不得她。

    “哲凡在哪里?”浣思也不提那谎言,她对温太太的微笑十分有教养。“楼上,或书房?”

    “在小客厅。”温太太欲言又止,终于领先走向小客厅。“夫人,请进。”

    浣思点点头,径自推门进去。

    小客厅的景象令她吃惊得呆住了,她实在不能相信自己所看见的,那不是真的吧?那只是一个可怕的梦境吧?怎么可能呢?刘哲凡医生!

    哲凡仍穿着昨夜那套西装,头发凌乱、胡须未修,眼睛中充满了吓人的血丝,一脸的宿醉末醒,一脸的莫名痛苦。他料靠在安乐椅上,旁边的茶几上是空酒瓶和歪倒的酒杯,那情那景——像是堕落的边缘、地狱的门外。

    他在她看见他的同时也看见了她,但是,他显得一点也不意外、一点也不惊奇。

    “坐!大清早来看我这醉鬼?”他的舌头发大,话也说得不清不楚。

    “为什么骗我去高雄?”她心中发颤,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天!帮帮哲凡!

    “我知道骗不倒你,我知道你会来,”他挥挥手,“我们最伟大、最美丽的钢琴家!”

    浣思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他是讽刺?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沉着声音。

    “什么意思?”他笑了,笑得迷迷糊糊,“你看不见吗?我喝了一夜酒,直到现在!”

    “为什么喝酒?”她问。声音也随之颤抖了。

    她怀疑一个事实,但——她连做梦也不敢相信这事实,他根本不在平她,他们已离婚五年!

    “喝酒——心里快乐,”他摇头,“心里快乐!”

    “难道不喝酒你心里不快乐?”她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好半天,才半清醒地问:“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说——不喝酒你心里不快乐?”她再说一次。

    “是吗?”他自问,“不喝酒——哎!不喝酒的时候快乐是遥远的,远得——感觉也困难!”

    “你——”她咬着唇,怎样令人心痛的醉话?

    醉话最真,此刻,他说的便是真心肺腑的话吧?

    “你的快乐不是在你辉煌的事业上吗?”她扬一扬头,心已软了,嘴还是硬的。

    “辉煌的事业?他自嘲地笑起来。

    “难道——不是?”她盯着他看。

    “是——当然是!”他醉眼朦胧,“男人的最大快乐是事业,是事业!”

    “那你喝酒——岂不矛盾?”她不放松。

    “矛盾又有什么不好?”他反问。

    浣思摇摇头。哲凡看来真是有隐衷,从昨夜到今晨,他不但外表变了,连语气也变了,似乎,所有人心目中刘哲凡医生随着他脱下那件医生白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连她也陌生了。

    “你真休假?”她转换一个话题。

    “休息一下,我早已需要休息一下,”他在安乐椅上动也不动。“这么多年来,我太累了。”

    他话中可有另一种深意?他在暗示什么、比喻什么?

    “累——就不替我动手术?”她问。

    “沛文比我好。”他不再提双手发颤、不能再替人开刀的事,他——讲着玩的吧?“你不该再固执。”

    “我觉得我固执得有理由。”她说。

    “浣思,我实在不了解你,这个时候——你何必苦苦逼我?”

    “你是说——我不再有资格?”她有些色变。

    哲凡呆了半晌,似醉非醉。似清醒非清醒地喃喃说:“除了你——谁还有资格?”

    浣思没听清楚,她竟是没听清楚,这么重要的一句话,她竟忽略了。

    “你是说——再也不会改变主意?”她眼中有泪。

    他的头摇晃一下,慢慢从安乐椅上站起来。

    “不必为这件事争论了,”他是突然之间清醒的。“让我送你回医院。”

    浣思双手一挥,她竟是那样固执、倔强,即使在生命的事上,她也绝不退让。

    “你不必客气,我自己会走。”她不谅解地盯着他,“刘哲凡,你——竟是这样一个人!”

    哲凡不出声,二十年来,他深深了解浣思的脾气,她既然这样讲,她必不肯回医院的了,但她的病——他心中焦急,加上失眠、酒醉,还有——心中有郁结吧!他抽出手想扶住她,突然的一阵巨大晕眩,他晃了一晃,眼前一阵发黑,他竟是支持不住整个人倒向她——

    “你——”浣思惊叫。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哲凡怎么无端端会倒,他醉得太厉害?——浣思脑中灵光一闪,整个人吓呆了,哲凡——莫非有病?

    清晨的阳光非常好,整个天际一片蔚蓝,令心馨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计划着早晨的时间找秦恺补习数学,中午以后,叫秦康陪她去医院着妈妈,这个安排简直太妙了,说不定秦康心中愉快,又会请她看电影和吃龙虾沙律?

    她拿着数学书和习题,口里嚼着口香糖,一跳一蹦走进秦家。星期天,她总爱穿牛仔裤,她的牛仔裤和别人的不同,她把裤管剪到膝盖那儿,她说这样子才不会和满街的牛仔裤相同。

    奏家是个正常的家庭——当然得除了秦康,星期天,他不睡到十二点才怪。心馨进去的时候,看见泰恺坐在沙发上看书,她知道,秦恺的父亲已到士林去做礼拜了,他们夫妇虔诚得很。

    “嗨,早。”心馨的声音带来一屋阳光。“笨学生来了!”

    秦恺抬头看她一眼,欢喜之色只在眼底。

    “我没说过你苯。”他想微笑,却只牵动了一下嘴角。

    “我自己知道笨,尤其是数学。”她大动作地倒在沙发上,秦恺看见她那件很别致的

    T 恤,白色的胸前有一个红色黑点的甲虫。“这个时候来不会打扰你吗?”

    “我说过,你随时可以来。”他说的话很真实,却不是很能讨好人,尤其是小女孩子。“你的

    T 恤很好看。”

    “妈妈买的,是美国

    Sear’S 的MailOrder ,寄美金支票和衣服的号码去,他们就寄衣服来,我还有一件浅黄色的,胸前是绿色黄点的草菇,很绝。”

    秦恺没有再接下去讲这话题,是他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了,尤其他完全不懂服装。

    “现在开始讲数学,好吗?”他提议。

    “当然好。下午我想去医院看妈妈,我要秦康陪我去。”她跳起来。

    “谁说我要陪你去?”秦康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原来他不但早已起床,并且还换好衣服,正要出门了。“秦康大哥今天没有空,叫秦恺陪如何?”

    “你这家伙,原来‘打扮’好了呢。”心馨的眼睛上下左右打量他,一脸孔的不服气。“你要去哪里?你昨天说好要陪我的!”

    “小霸王,饶了我这次好不好?”秦康半真半假地笑,“我真的有事,约了女朋友。”

    “又是七彩空中小姐?”心馨老大不高兴起来,沉下脸又嘟起嘴,“昨天晚上回来你也偷跑了!”

    “偷跑?”秦康捏一捏她的鼻尖。“玩官兵捉强盗吗?还是有人叫你监视我?”

    “你——不守信用!”心馨满心不是味儿,阳光和好心情都消失了。“我不理你!”

    “好心馨,”他怜爱地搂她的肩。“发誓早点回来陪你聊天。”

    “希罕!”她转开头,跟自己生闷气。

    “带消夜回来给你吃?”他还是逗着她,他只是当她是妹妹。

    她看他一眼,这么出色、这么英俊的男孩子,又是那样善解人意、体贴、热诚,他惟一的缺点就是女朋友太多,多得她——简直嫉妒也来不及了。

    “那——你几点钟回来?”她稚气的真挚。她心中一直认为他对她是特殊的——他是这么说过。

    “天!”秦康作状地捂着脑袋,又对在一边沉默不语的秦恺眨眨眼,“吃不消,受不了,管得这么严?”

    “谁管你!”心馨嘟起嘴唇,大步走进秦恺的卧房。“秦恺,我们开始讲课。”

    秦康绝不在意地一笑,小女孩的解气而已!他吹着口哨,大步走了出去。

    “叫秦恺陪你去医院吧!”他说,“秦恺代替我去。”

    心馨和秦恺都听见了,他没作表示,她却噘噘嘴,装出一副不希罕状。

    “臭美!”她低声骂。

    秦恺闻言皱眉,很感意外地说。

    “你不该说这样的话,”他认真地说,“不好听!”

    “哎——”她脸一红,怎么了?浣思在这方面对她的管教很严,她从不敢乱说话,今天是说溜嘴。“对不起,下次不说。”

    “你——是不是很希望哥哥陪你去医院?”他望着她,很慎重地问。

    “不,”她摸摸头,“是他昨天答应我的,他不该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