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13 美妇人(1/2)

    尽管都72岁了,波琳·艾登菠洛在昏暗不明的光亮下有时仍被误认为是个30岁的妇人。她确实是一个保养得非常好的妇人,优雅时髦。当然,很大原因得益于她的体型出众。即使死去,她留下的骷髅一定很精致,她的头颅也一定是一个极精致的头骨,就像一些伊特拉斯坎① 女人的头骨一样——在骨骼的线条里,漂亮纯朴的牙齿里,仍蕴含着女性的魅力。

    ① 即古意大利。

    艾登菠洛夫人的脸是很完美的椭圆型脸,而且是那种最佳的稍微扁平的一种,没有一处多余的肉可以松垂。她的鼻子安详地以优雅的弧线拱起。只有她脸上那灰色的大眼睛有点太显眼,而且它们最容易露馅,使人看出她的老态。那双微蓝的眼皮沉重下垂,似乎有时因为要努力保持它下面眼睛的狡黠而疼痛;眼角上有些微的小皱纹,这些皱纹任其松弛下去就会显得形容憔悴,然而它又能立刻拉紧成一副明亮愉悦的面孔,像达·芬奇画中一个真能粲然而笑的女人。

    她的侄女西西莉亚也许是这世界上唯一能意识到把波琳眼角的皱纹和她的意志力连接起来的那条看不见的小线的人。只有西西莉亚号称有意识地观察过她那双眼睛在逐渐变得憔悴、衰老和疲惫,而且一连数小时都是这样,直到罗伯特回家。之后,砰!一下子——那条连接波琳的意志和她的脸的神秘的小线马上拉紧;那对疲惫、憔悴、突出的眼睛突然神采飞扬;眼皮呈弧形,那对在波琳额头上变成很怪的脆弱弧线的眉毛开始显现出一种嘲弄的意味,于是你便可以见到这魅力十足的、真正的美妇人了。

    她确实拥有永葆青春的秘诀,那意思即是说,她能像一只老鹰一样装得很年轻。不过她用不着这么做。她聪明过人,知道不要在太多的人前显得年轻。晚上在家的儿子罗伯特,有时来喝下午茶的威尔弗瑞德·耐普爵士,还有星期天当罗伯特在家时偶尔来访的客人:只有对这些人她才永远是那可爱的不变的自己。岁月不会使她衰老,风度也不使人厌烦;她如此明丽慈祥,而且带着轻微的嘲讽的神情,恰如心藏秘密的蒙娜丽莎。不过波琳知晓的很多,所以她大可不必沾沾自喜。她能发出一种可爱的带嘲弄意味的狂醉笑声。这笑声不含有恶意,无论对人的美德还是邪恶,永远是那么温和宽容。当然喽,对前者更困难一些。她恶作剧似地如此暗示着。

    只有在她侄女西西莉亚面前是个例外,她不用费力地去保持她的妩媚。不管怎么说,西西莉亚不擅观察,再说她相貌平凡。何况,她现在又爱上了罗伯特。还有更重要的是她都30岁了,却还得依靠婶婶波琳生活。噢,西西莉亚,何必为她劳神费力呢!

    被她的婶婶和堂兄罗伯特称作西斯的西西莉亚,像是一只发怒的猫。这是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短脸的年轻姑娘。她说话很少,即使她有时在说什么,也似乎说不出来。她是个穷牧师的女儿,牧师在世时是波琳的丈夫罗纳尔德的兄长。罗纳尔德兄弟二人都死去了,于是波琳婶婶负责照看西斯,差不多有5年了。

    他们三人住在一处相当精致但很窄小的安妮女王时代的房子里,离城大约25哩,在一个闭塞的山谷里,四周围绕着不大然而富有奇趣和令人愉快的园地。这对于72岁的婶婶波琳来说,真是一处理想的地方。在这里生活太理想了。当翠鸟激起花园里小溪中的水飞过赤杨树下的时候,她心中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她就是那种女人。

    罗伯特比西斯大两岁,每天进城去法律协会工作。他已经是个律师。没人知晓但他深以为耻的是一年才挣大约100镑钱。他几乎无法超越这个数目,而要低于这个数目却很容易。当然挣多挣少没有关系,反正他妈妈有钱。可母亲的钱终归是母亲的,尽管她给起钱来慷慨大方,不过一个人总觉得接受一份虽可爱但不是份内的礼物有些不舒服。可是礼物越是不该得就越加可爱,波琳会这么说。

    罗伯特也长得很普通平凡,不怎么出色,而且沉默寡言。他中等身材,宽阔粗壮,但并不胖。只有他那刮得很光的乳白色面孔显得有点胖。而且有时它是那么沉默而神秘,让人联想到他是一个意大利传教士。他有双像他母亲的灰色大眼睛,不过很腼腆不安,不像她的那么大胆放肆。也许西斯是唯一懂得他非常腼腆羞涩和局促不安的人,懂得他总是习惯地感到自己老是呆在不该在的地方:几乎像是灵魂钻错了身体。然而他永远不去采取什么措施,仍旧每天去法律协会研读法律。那些古老而离奇的案件让他大感兴趣。他收集了非常丰富的古墨西哥的法律文件,诸如诉讼手续和审判、抗辩、罪状的报告书,以及17世纪墨西哥教会法律与普通法律的古怪而可怕的混合材料,这除了她母亲以外,没有人知悉。他最初开始对这方面进行研究是由于他偶然看到一篇1620年两个英国水手在墨西哥因谋杀罪而受审的报告书。于是他继续研究下去。他得到的第二篇文件是一篇控告一个叫唐·米格尔·爱斯德拉的状子,他在1680年强奸欧萨卡圣心修道院的一个修女。

    波琳和儿子罗伯特陪伴这些文件度过了许多美妙的夜晚。这位美妇人略知西班牙文,甚至于她看上去有点像西班牙人:头上高插着一把大梳子,披着一件极精美的银丝饰边的深棕色大披巾。瞧,她总坐在那完美而古老的桌子旁,棕色桌面柔滑得像天鹅绒。头发中高插着一把梳子,耳上垂着长耳环,两臂裸露着,仍然丰腴美丽,脖子上饰着几串珍珠项链,穿一件紫褐色的丝绒衣服,披着美丽的披巾,在烛光下,她看起来的确像一位33岁的出身高贵的西班牙美人。她把蜡烛安置得使她脸上得到最恰如其分的光线和明暗对比,她知道这样使她最完美。她背后的高椅背是用旧的绿锦缎蒙上的,映衬着她的脸如同一朵圣诞节开放的玫瑰花。

    他们总是三人一块吃饭,并且每次总要喝一瓶香槟酒:波琳两杯,西斯两杯,剩下的全归罗伯特。这美妇人容光焕发,光彩照人。西斯——她的黑发剪得很短,宽肩膀罩在婶婶帮她做的一件漂亮而合体的衣服里——用她很迷惑的、沉默的棕红色眼睛一会儿凝视婶婶,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到堂兄身上,过一会又转回到她的婶婶身上。她扮演的是被适度感动了的观众。她始终觉得在某些地方受到了感动,甚至于在分手之后她仍被波琳婶婶光彩照人的风姿感动得无言。不过在她的意识的深处,永远有像罗伯特研究的文件一样古怪的资料——她所知道的关于婶婶和堂兄的一切事情。

    罗伯特永远是位谦谦君子,有那种古老拘谨的礼貌,这礼貌恰当地掩饰了他的羞涩。西斯清楚地知道,他的窘惑深于他的羞涩。他比她还要糟糕,西西莉亚的窘惑追溯上去也就5年历史,而罗伯特的,在出世之前肯定就已开始了,在美妇人肚子里的时候他一定已感到非常窘惑了。

    他整个注意力全集中在他母亲身上,就像一朵卑微的花被太阳吸引住一样他被她吸引住了。然而像一个教士,在他意识的末梢上他始终觉得西斯也在那儿,觉得她好像给关在外面,觉得什么事情有些不对劲。他也觉得这房子里有个第三意识。但对波琳而言,她的侄女西西莉亚只是她环境中很合适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独立的意识。

    每天晚上,罗伯特都与母亲和西西莉亚在温暖的客厅里喝咖啡。这屋里的家俱都很精致,全是值得收藏的——艾登菠洛夫人以前曾经倒买油画、家俱以及来自野蛮国家的稀奇珍品,所以手头有些钱。这三个人随意闲聊,直聊到8点或8点半。这很温暖、很舒适,甚至很像一个家似的,波琳用这么多很高雅的物品烘托出一种真正的家庭温暖。说话很简单明了,而且几乎总富有生气。波琳显露真正的自我时便常常表现出一种友谊的嘲弄和一种古怪的带嘲讽的高兴意味,于是导致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到了这时候西斯便一定站起来道晚安,然后把喝咖啡用的杯盘带出去,省得伯内特再来搅扰。

    然后,啊,然后便是母子之间的活动。这一晚充满了可爱的热烈的亲密气氛。他们会辩析古文件里的字句,讨论着种种难点。波琳带有那种女孩子才具有的热心,在这一点上她是出了名的,而且这热心的确发自内心。在与男人接触的时候,她用神秘的方法把力量存储起来,以获得刺激。罗伯特稳重、安静而柔和,在两人之间他看起来倒像是年岁较长的那一个:几乎像一个教士跟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在一起。而他也确是这么觉得。

    西斯独自在院子那边住着一套房子,就在以前的马车房和马厩上面。马厩里并没有马。马车房里放了罗伯特的汽车。西斯在那上面住着三间不错的房间,一间挨着一间,连成一排。她也听惯了马厩里那个钟的滴答声。

    不过她并不是每晚出了客厅就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夏天,她会坐在草地上,会听到从楼上客厅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来波琳曼妙的尽情的笑声,冬天她就会穿上一件厚大衣,慢慢走到小溪上有栏杆的小桥上,然后回过来望着母子俩十分快乐地坐在一起的那间客厅的三个明亮窗户。

    西斯爱罗伯特,并且认为波琳有意要他们俩在她死后才能结婚。但可怜的罗伯特,不论对男人或是女人他都已经被腼腆、羞涩捉弄得不能自主,母亲死了以后他该是什么样子呢?——而且大概还得等十几年。他会变成一个贝壳,一个从未生活过的男人的贝壳。

    当他们被笼罩在这老人的阴影之下的时候,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这种奇怪的无法言喻的相互同情,便成了罗伯特与西斯之间的纽带之一。但是另一个纽带,西斯却不知道怎么去拉紧,这就是热情的纽带。可怜的罗伯特天生就是一个热情的人。他的沉默和他的尽管藏匿起来然而确是痛苦的羞涩都是一种隐秘在体内的热情的结果。波琳玩弄的可不就是这一点啊!西斯并不是没有看见注视他母亲的那双眼睛,那双完全被迷惑了然而备受屈辱的眼睛,充满了屈辱。他以自己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而羞耻。他并不爱他的母亲,他只是被她迷惑住了,完全被迷惑住了。其余的便是他又为他一生的窘惑而羞愧。

    西斯待在花园里一直到波琳卧室的灯亮了。—— 大概10点钟左右,美妇人回去睡了。而罗伯特还要独自再坐一个钟头,然后才去歇息。西斯在外面的黑暗中,有时真想偷跑进去跟他说:“噢!罗伯特,这太不对劲了!”但是波琳婶婶肯定会听见。而且无论如何,西斯也不能做到这一点。于是她又回到自己的屋里,情形永远就是如此。

    早上,咖啡是用盘子分别送到三个人的房里的。西斯得在9点到威尔弗瑞德·耐普爵士的家去,给他的小孙女上两小时的课。这是她唯一的正经工作,除了她因喜好而弹钢琴以外。罗伯特9点左右进城。波琳婶婶通常出来吃午饭,虽然有时候要等到下午吃茶的时候才能见到她下来。当她出来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年轻而清新的。不过在白天,她总是非常迅速地就显得苍老了,像一朵没插在水里的鲜花。点蜡烛的时候才是她的时光。

    所以下午她永远休息。阳光闪耀的时候,如有可能,她就进行一回日光浴,这是她的秘诀之一。她午饭吃得很少,她的“空气和日光浴”在午前午后进行并没有定规,完全随她的心意。不过经常是在下午,当太阳暖洋洋地照进马厩后面的一小块很怪的用杉木围着的小院的时候。就在这儿,西斯把躺椅和毯子放好;又把小伞放在废弃不用的马厩红墙后面被密密的矮杉树围着的一个很沉寂的小围子里,这样拿起来就很方便。一切都准备好后,美妇人便带了书到这来了。然后西斯谨慎地回到自己的屋里守着,以防耳朵很尖的婶婶会听到脚步声。

    一天下午,西西莉亚灵机一动,想自己也来行一回日光浴,以便消磨这漫长的下午时光。因为她觉得烦躁不安。她想出一个新花样,想从房子顶头的那间阁楼爬上去,爬到马厩的平顶。她经常到那房顶上去;她得给马厩上的钟上弦,因而必须上房顶,上弦是她自己揽的活儿。现在她拿了一条毯子,爬出去置于蓝天之下,看看天,看看高大挺拔的杉树顶,看看太阳,然后把衣服脱了,十分惬意地躺下,躺在屋顶的一角的短墙下,全身袒露在阳光里。

    这确实非常美妙,整个人袒露在暖洋洋的阳光和空气中。是的,真是很美妙!这似乎融化了一些她心中冷酷的痛苦,甚至似乎融化了一些那个永不曾融解过的无法言喻的忿结。她慵懒自在地把自己舒展开来,这样可以使太阳完完全全地融到她的肢体。既然没有别的爱人,那她就要太阳吧!她娇娆恣意地翻来覆去。

    忽然,她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她毛骨悚然,因为有一个声音在她耳旁柔和而若有所思地说:

    “不是的,亲爱的亨利!你死了而不是跟克劳地亚结婚这并不是我的错。不是的,亲爱的,我十分愿意你娶她,虽然她是那样配不上你。”

    西西莉亚缩在毯子上,瘫软无力,吓得全身在冒汗。那可怕的声音,这样地柔和,这样地若有所思,然而又是这样的不自然,根本不是人发的声音。这屋顶上一定有人,肯定有人!多么可怕啊!

    她无力地抬起头,顺着倾斜下去的屋顶看过去,没有人!那烟囱太窄,决不可能隐藏一个人。屋顶上的确没有人。那么一定有人藏在树里,在杉树里。要不是这样,那就是说不出的恐怖,那就是一个无形的声音!她把头抬得更高一点。正在她抬头的时候,那声音又传来了:

    “不,亲爱的!我告诉过你不出6个月你就会对她感到厌倦的。你瞧,不是真的么?亲爱的!我的话一点不错,不错,不错!我只想你免受这个痛苦。所以那实在不是我使你感觉软弱无能,去要那个愚囊至极的克劳地亚——可怜的东西,她后来变得那样愁眉苦脸了!要她又不要她,你使自己陷入这困惑之中了。我亲爱的,我只不过是警告你。别的我还能做什么呢?然而你丧失了精力,神志不清地死去,这真是痛苦,真痛苦……”

    那声音渐渐消失了,在极为痛苦地静听之后,西西莉亚无力地躺到毯子上。噢,这简直太可怕了。太阳闪耀着,天空湛蓝湛蓝,一切都显得这么可爱,这么像下午,这么像夏天。然而,噢,真恐怖——她差不多被迫相信超自然力了!而她并不相信那些不可思议的鬼、鬼声和其他什么。

    但是那可怕、令人颤抖的和无形的声音,却带着那种仿佛生了锈的余音和低语!其间那声音如此可怕地熟悉!然而却又这样地不可思议!可怜的西西莉亚只能躺在那儿,由于没穿衣服,因此也就更感到痛苦无助和了无生气,完全被恐怖吓瘫了。

    然后她又听见那个东西在叹气!深深的一声叹息,听着似乎古怪地熟悉,然而却又不像是活人的。“啊,算了,算了!心是必须要流血的!流血总比破碎了好些!真是可悲的事情!

    但那不是我的错呀,亲爱的。罗伯特明天就可以和我们那可怜、迟钝的西西莉亚结婚,假如他要她的话。可是他并不在乎这个,那又何必强迫他做呢?”这声音飘飘忽忽,有时只是一种嘶哑的低语,听!你听!

    西西莉亚差不多正要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忽然这最后两句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的警觉同狡黠猛地活动开来。那是波琳婶婶!肯定是波琳婶婶,在那里练习腹语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她真是个恶魔!她在哪儿呢?她一定就躺在那儿,就在西西莉亚她自己躺的地方底下。那要不是魔鬼腹语的把戏,就是思想的传达。那声音飘飘忽忽,有时简直听不见,有时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嗓音。西斯认真地听着。不是的,那不可能是腹语。那甚至更糟,一定是像声音一样传播的一种思想的传达以及诸如此类的恐怖的事情。西西莉亚仍然软弱无力地躺在那儿,吓得不敢动弹,不过她因为怀疑而变得比较镇定了。那一定是那个反常女人的邪恶的把戏。

    她是多么邪恶的一个女人!她甚至于知道她,西西莉亚,曾经心中暗暗谴责她害死了她的儿子亨利这件事。可怜的亨利是罗伯特的哥哥,比罗伯特大12岁。当他22岁时内心经过一番可怕的挣扎后猝然死去,因为他充满激情地爱上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演员,而他的母亲却讥笑他的多情。于是他就突发了一种很普通的病,但是毒瘤已进了脑子,他再没有恢复知觉就死去了。西斯是从她父亲那听到这事的。最近,她一直在想波琳会像把亨利害死一样,把罗伯特也害死的。这简直是明白无疑的谋杀:母亲谋杀了被她这妖魔迷惑的敏感的儿子!

    “我想我该起来了,”那个模糊不清而持续的声音低低地说。“太阳晒多了跟晒得不够一样不好。充足的阳光,充足的爱情的刺激,充足的恰当的饮食,有这三样,女人就会长生不老的。我真正相信可以长生不老,只要她吸收的精力和她消耗的一样多!或者稍微多一点!”

    那真是波琳婶婶!多么——多么可怕!她,西斯,在听波琳婶婶吐露思想。噢,这多恐怖啊!波琳婶婶把她的思想用一种无线电传出来,而她,西斯,就得听她的婶婶所想所思。多可怕!多让人难以忍受!她们两人之间一定得有一个非死不可。

    她翻动了一下,无力地躺在那里,弯着身子,茫然地盯着前方。茫然地!茫然地!她的眼睛几乎盯到一个洞里去了。她的眼睛的确盯着一个洞,但却视而未见。这个角落里的洞沿着那个铁的水沟往下去。它对她毫无意义,只有使她更害怕。

    这时候突然从那个洞里传出来一声叹息和最后一声低语:“啊,好了!波琳!该起来了,今天晒够了!”——老天!从那个雨水管子的洞里传出来的!这雨水管子成了传声筒!简直不可能!不,很可能。她甚至在一本书中看到过。波琳婶婶,像个老不死的有罪的女人,原来自己对自己大声说话呢!就是这么一回事!

    一种蕴含愠怒的狂喜涌进西斯的心房。这就是她之所以永远不许任何人,甚至不许罗伯特到她卧房里去的理由。这就是她之所以永远不会在椅子上打瞌睡的理由,永远不会心不在焉地坐在任何地方,而肯定要到自己的屋里去,关在屋子里,当然自己特别警觉的时候除外。当她放松警觉时,她就会自言自语!她用一种低微柔和而微带疯狂的声音自言自语。不过她并未疯狂。只不过是她的思想的本身说出声音来罢了。

    她对可怜的亨利也深感悔恨不已!她应该那样!西斯相信,波琳婶婶爱她那个高大、漂亮、出众的头生子远胜过爱罗伯特,而且认为他的死对她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并且令她悲痛不已。可怜的罗伯特在亨利死时只有10岁。从那以后他就作了亨利的替身。

    啊,多可怕啊!

    不过波琳婶婶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当亨利还是个小孩子,罗伯特甚至还未出世的前几年她就离开了丈夫。他们并没有吵嘴。后来她有时也见她的丈夫,十分和蔼,但却有一点讽刺的意味,而且她甚至还给过他钱呢。

    因为波琳靠自己赚钱。她的父亲曾在东方和那不勒斯作过领事,并且是一个外国文物的热心搜集者。他死的时候,也就是在他外孙亨利刚出生后不久,他把他几乎所有的收藏品都留给了他的女儿。而波琳呢,对一切美好的东西,无论是在结构、造型还是在颜色方面确有浓烈的爱好和鉴别的天赋,她靠她父亲的收藏作了发财的基础。她继续收集珍品,能买的就买下来,再转卖给收藏家或博物馆。她是那些最初把非洲古怪的头像和新几内亚来的象牙雕刻卖给博物馆的人之一。她一看见雷诺阿的画作就买了下来,而不买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