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2 摇木马的男孩(1/2)

    有那么一个女人,美丽漂亮,上帝把一切的好东西几乎都赐给了她,然而她却没有运气。她为爱情而结婚,而这爱情变成了灰烬。她有美丽健康的孩子,然而她觉得那是强加于身的,不能去爱他们。他们也冷漠地瞧着她,好像在挑她的毛病。她惊慌失措地要去掩盖一些缺点,却不知道该掩盖些什么。孩子们在眼前时,她总觉得心底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受。这使她很恼火,但外表上仍很温柔,为孩子们操心,似乎非常爱他们。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内心深处有块小小的冷酷的地方,那里感受不到爱,不,根本就不爱任何人。别人总是这么说她:“她真是个好母亲。她很爱她的孩子们。”只有她自己和孩子们清楚,事实并非这样。他们可以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这一点。

    家中有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他们住在一栋带有花园的舒适的房子里,有尽职尽责的仆人服侍着,觉得比邻近任何人都优越。

    尽管他们生活得让人羡慕,却总感到房子里有件让人忧虑的事。那就是永远没有足够的钱。母亲收入不高,父亲收入同样不高,这些钱几乎不够维持这个家。父亲在城里的一个部门工作,可尽管他前途光明,但这些前景从来不会变成现实。因此,总有这种折磨人的缺钱花的感觉,尽管总是在维持着体面的生活。

    终于有一天,母亲开口了:“我倒要看看是否我真不能做成什么事。”可她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她绞尽脑汁,试着做这做那,但最后什么也没做成。失败变成了脸上深深的皱纹。孩子们一个个在长大,他们得上学。所以,必须有更多的钱,必须有更多的钱。这位父亲,总是很英俊而且喜好奢华,看起来似乎再也不能做任何值得一做的事情了,这位极为自信的母亲也没更成功多少,而她也是喜好奢侈。

    因此,房子里逐渐萦绕着这句未说出口的话:必须有更多的钱!必须有更多的钱!尽管没有一个人大声说出来,可孩子们始终能听见这声音。圣诞节,当昂贵的耀眼眩目的玩具堆满儿童室时,他们听见了这声音。在发亮的时髦的木马后面,在那漂亮的玩具小屋后面,一个声音会开始低语道:“必须有更多的钱!必须有更多的钱!”孩子们停下来,不再玩耍,倾听片刻。他们互相对视,看看是否他们都听见了。每个人从别人的眼中都看出他们也听见了。“必须有更多的钱!必须有更多的钱!”

    从轻快摇动着的木马的弹跳中传来低语声,甚至这匹马,弯着它木质焦虑的头也听见了。坐在新童车里的粉红色大玩具傻笑着,可以一清二楚地听见这声音,而且似乎因听见了它而更加害羞地傻笑着。取代玩具熊的傻乎乎的小狗看起来异乎寻常地傻头傻脑,这没别的原因,正是因为它听见了萦绕在这栋房子里的神秘低语:“必须有更多的钱!”

    然而根本没有任何人大声说出来。到处充斥着低语声,却没有人把它说出来。就如同呼吸一直存在而没有人去说“我们在呼吸”一样!

    “妈妈!”一天,男孩保罗说,“我们为什么没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为什么总用舅舅的,要么就是坐的士?”

    “因为我们是家族里最穷的。”母亲说。

    “可为什么我们会这样,妈妈?”

    “嗯——我想,”她苦涩而缓慢地说道,“这是因为你爸爸没有运气。”

    男孩沉默了好一阵。

    “运气是钱吗,妈妈?”他相当羞怯地问道。

    “不是,保罗!不完全是。它是让你有钱的东西。”

    “噢!”保罗似懂非懂地说道,“我以为奥斯卡舅舅说到不义之财的时候,它指的是钱。”

    “不义之财确实指的是钱。”母亲说。“但那是钱财,不是运气。”

    “噢!”男孩说,“那运气是什么,妈妈?”

    “就是让你有钱的东西。要是你有运气,你就有钱。所以,生来有运气比有钱更好些。要是你有钱,你会花完它们,可要是你有运气的话,你总会赚更多的钱。”

    “噢!是吗?那爸爸不走运吗?”

    “我该说,很不走运。”她痛苦地说。

    男孩将信将疑的眼睛注视着她。

    “为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走运而另一个人不走运。”

    “是吗?谁都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吗?”

    “也许上帝知道!可他从不告诉人们。”

    “那他应该告诉大家。难道你也不走运吗,妈妈?”

    “我嫁给了一个不走运的丈夫,我不可能走运的。”

    “可是就你自己呢?”

    “结婚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很走运。可现在我觉得实在不走运。”

    “为什么?”

    “嗯,——管它呢!也许我并不真的走运!”她说。孩子望着她,想看她是否真是这样。可他从她嘴角的样子看出她只是在他面前掩饰着什么。

    “唉,不管怎样,”他坚定地说,“我是个走运的人。”

    “为什么?”妈妈突然笑着问道。他盯着她。他甚至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说了这样一句话。

    “上帝告诉我的。”他厚着脸皮说下去。

    “我希望上帝告诉你了,亲爱的!”她又笑着说道,但笑得相当苦涩。

    “他告诉了,妈妈!”

    “太棒了!”母亲说道,用了她丈夫的一句感叹语。

    男孩看见母亲并未相信他,或者更确切地说看见她对自己的宣称根本未加以注意。这使他觉得什么地方有些恼火,使得他想要刺激她的注意力。

    他独自走开了,懵里懵懂地、孩子气地去寻找“运气”的线索。他目不旁顾地四处走动着,丝毫不注意他人,带着一种诡秘,在暗自寻找运气。他要运气,他需要它,太需要了!当两个小姑娘在幼儿室里玩玩具时,他会坐在自己的大木马上,带着一种让小女孩不安地凝视着他的狂乱,疯狂地摇动着,冲向无形的空中。木马狂热地猛冲着,男孩的头发不断抖动着,眼睛里发出种奇异的光芒,把小姑娘吓得不敢跟他说话。

    终于,木马到了他短暂的疯狂旅程的终点了,他爬下去,站在木马前,死死地盯着它低垂的脸。它红色的嘴巴微微张开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如玻璃一样明亮。

    “现在!”他会无声地命令这喷着鼻息的骏马。“现在带我到有运气的地方去!现在就带我去!”

    接下来,他便用从奥斯卡舅舅那弄来的小鞭子打着马脖子。他明白只要去强迫它,这马便会载着自己到有运气的地方去的。所以,他会再一次爬上去,又开始新一轮的猛烈的骑马旅行,希望最终到达目的地。他知道自己会到达目的地的。

    “你会弄断木马的,保罗!”保姆说道。

    “他总是这样骑!我希望他到此为止了!”他大妹琼说。可他一声不吭地瞪着她们。保姆拿他没办法,自动认输。毕竟他长大了,她管不住了。

    他进行过无数次猛烈的骑马旅行。一天,他又在猛骑时,妈妈和奥斯卡舅舅走了进来。他没跟他们说话。

    “嗨!年轻的骑手!获胜了吗?”舅舅说。

    “你不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再适合骑木马了吗?你知道,自己不再是个小男孩了。”妈妈说道。

    可保罗那双大大的间距生得相当近的眼睛里只是散发出蓝色的光芒。他全力冲刺时是不会跟任何人说话的。母亲脸上浮现出一片焦虑的神情注视着他。

    终于,他突然停下了,不再强迫他的马进行机械奔驰,然后滑了下来。

    “嘿,我到了那里!”他狂热地宣布,蓝色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叉着强健修长的腿。

    “你到了什么地方?”妈妈问道。

    “我想去的地方。”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说。

    “对极了,孩子!”奥斯卡舅舅说,“不要停止,一直坚持到你的目的地。这马叫什么名字?”

    “它没有名字。”男孩说。

    “就这样不停地骑?”舅舅问。

    “嗯,它有不同的名字。上星期它叫圣索维诺。”

    “圣索维诺,呃?在埃斯科特赢了的。你怎么知道它的名字?”

    “他总跟巴赛特谈赛马的事。”琼说。

    舅舅对他这位小外甥了解所有关于赛马的消息感到十分欣喜。巴赛特是这里年轻的园丁,在战争中他左脚负了伤,通过奥斯卡·克利斯威尔得到了现在这份工作。他曾经是位击剑手,是“赛马”的老手。他生活的重心就是赛马比赛,这位小男孩跟他住在一块。

    奥斯卡·克利斯威尔从巴赛特那儿明白了一切。

    “保罗少爷来问我,所以我只好告诉他,先生。”巴赛特说,他的脸异乎寻常地严肃,就像在谈论宗教教义。

    “他在看好的马上押注了吗?”

    “嗯——我不想泄露他的秘密——他是个年轻的好手,是条好汉,先生。要是你不介意的话,你自己去问他好吗?他从中得到了乐趣,也许他会觉得我在泄露他的秘密,先生。”巴赛特像教堂一样肃穆。

    舅舅回到外甥那儿,用汽车载着他出去兜风。

    “嗨,保罗,老朋友,你下注赌过马吗?”舅舅问道。

    男孩紧盯住这个英俊的男人。

    “怎么,你以为我不应该?”他避而不答。

    “根本不是!我意思是你也许可以给我透露一点林肯赛马场的消息。”

    汽车飞驰着驶进乡村,直向奥斯卡舅舅在汉普郡的住所开去。

    “以名誉担保?”外甥说。

    “以名誉担保,孩子。”舅舅说。

    “那么,好吧,‘黄水仙’。”

    “‘黄水仙’!我很怀疑,小伙计。‘麦渣’怎么样?”

    “我只知道获胜者,”男孩说,“那就是‘黄水仙’!”两人沉默了一会。“黄水仙”相对来说是匹不太引人注目的马。

    “舅舅!”

    “嗯,孩子?”

    “你不要再告诉别人了,好吗?我保证过巴赛特。”

    “该死的巴赛特,这家伙!他跟这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合伙人!我们一开始就是合伙人!舅舅,他借给我第一个5先令,我输掉了。我许诺过他,以名誉担保,这只是我跟他之间的事:自你给我10先令后,我才开始赢,所以,我觉得你很有运气。你不要再告诉别人了,好吗?”

    男孩挨得相当近的蓝眼睛热切地凝视着他的舅舅。

    “行,孩子!我保守秘密。‘黄水仙’,呃!你在它身上下了多少赌注?”

    “除了20镑以外的所有的钱,”男孩说,“我留着那20镑作为老本。”

    舅舅觉得很滑稽。

    “你留下20镑作为老本,是吗,你这个年轻的调皮鬼?那你赌多少?”

    “我押了300。”男孩神情严肃地说。“这可是你知我知,奥斯卡舅舅!以名誉担保?”

    舅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好的,只有你知我知,你这年轻的南特·格尔得①,”他笑着说。“可是你的300在哪儿呢?”

    “巴塞特替我保管着。我们是合伙人。”

    “你们是,是的!那巴塞特又在‘黄水仙’上押了多少呢?”

    “他不会像我押那么高,我想。也许他会押150吧。”

    “什么,便士吗?”舅舅笑着问。

    “英镑,”孩子说着,惊奇地瞥了舅舅一眼。“巴塞特留下保本的比我多得多。”

    又是惊异,又是好笑,奥斯卡舅舅不再吭声了。他再也不想深究此事了,可他决定带外甥去林肯赛马场。

    ① 著名体育家,体育小说作者,《年度体育》编辑。

    “现在,孩子,”他说,“我押20镑赌‘麦渣’,然后我替你押5镑赌任何一匹你中意的马。你选择什么?”

    “‘黄水仙’,舅舅!”

    “不,这5镑不赌‘黄水仙’!”

    “要是我的5镑钞票,我就赌。”孩子说。

    “好!好!你说得对!我5镑,你5镑,押在‘黄水仙’上。”

    保罗以前从未来过赛马场,他激动得眼睛像两团蓝色的火焰。他紧抿着嘴,注视着场中的一举一动。坐在他们前面的一位法国人,押钱赌“利矛”,他兴奋欲狂,上下挥舞着手臂,用法国腔叫喊着:“‘利矛’!‘利矛’!”

    “黄水仙”冲在第一,“利矛”第二,“麦渣”第三。孩子满脸通红,眼睛闪烁着,令人难以理解地平静。舅舅把拿来的五张5镑的钞票给他:4:1。

    “我拿这些怎么办?”他叫道,在男孩的面前晃着钱。

    “我想,我们要去跟巴赛特谈谈,”孩子说,“我希望现在我有1500镑了,加上老本20,再加上这20镑。”舅舅仔细瞧了他好一会儿。

    “看这儿,孩子!”他说,“你对巴赛特和那1500镑不是挺当真,对吧?”

    “不,我当真。可这是你知我知的事,舅舅!以名誉担保!”

    “好吧,以名誉担保,孩子!可我必须跟巴赛特谈谈。”

    “舅舅,要是你愿意跟巴赛特和我成为合伙人,那我们互相之间都可以成为合伙人。只是你得保证,以名誉担保,舅舅,就只限我们三个人,不能传出去。巴赛特和我挺走运,而你肯定走运,因为我开始赢钱就是用你的10先令……”

    不久后的一个下午,奥斯卡舅舅把巴赛特和保罗带到里奇蒙德公园,他们在那里谈论着。“你瞧,是这样的,先生。”

    巴塞特说,“你知道,保罗少爷缠着叫我给他讲赛马的事情,先生。而且,他总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赢了还是赔了。我替他押5先令赌“黎明”,那大约是一年前的事了,我们赔了。后来他从你那得了10先令,然后我们就赌‘僧伽罗’,运气来了。从那以后,一直相当平稳,没有差错。保罗少爷,你说说看。”

    “我们有把握的时候,就平安无事。”保罗说,“当我们没有把握的时候,肯定就会赔钱。”

    “唉。可那时我们很谨慎的。”巴塞特说。

    “可你们什么时候有把握呢?”奥斯卡舅舅微笑着问。

    “先生,是保罗少爷有,”巴塞特说道,声音中充满神秘和虔诚。“他似乎得到了神谕。就拿这回押林肯赛马场的‘黄水仙’来说吧,真是千真万确。”

    “你押了‘黄水仙’吗?”奥斯卡·克利斯威尔问。

    “是的,先生。我赢了自己那一份。”

    “那我外甥呢?”

    巴塞特固执地沉默着,望着保罗。

    “我赢了1200,是不是,巴塞特?我告诉了舅舅我押300镑赌‘黄水仙’。”

    “对的。”巴塞特说,点点头。

    “可钱在哪儿?”舅舅问。

    “我把它好好地锁起来了,先生。保罗少爷什么时候要用,都可以去拿。”

    “多少,1500英镑?”

    “还有20!还有40,那就是说加上他在赛马场上赚的20。”

    “真叫人不可思议!”舅舅说。

    “先生,要是保罗少爷邀你入伙的话,请恕我冒昧,要我是你的话,我是会干的。”巴塞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