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2 摇木马的男孩(2/2)

    奥斯卡·克利斯威尔考虑了一下。

    “我要看看钱。”他说。

    他们又开车回家。果然,巴塞特到花房拿出面值1500镑的纸币。

    “舅舅,你瞧,我有把握的时候,一切都好!接下来我们继续拚命干,钱就会越来越多,是不是,巴塞特?”

    “是这样,保罗少爷。”

    “那你什么时候有把握?”舅舅问语中带着笑意。

    “噢,嗯,有时我完全有把握,像赌‘黄水仙’时,”孩子说,“而有时我仅有个想法,还有的时候我甚至连想法都没有,是不是,巴赛特?那时,我们就很谨慎,因为多半会输。”

    “是这样的,是的!那你有把握的时候,像赌黄水仙的时候,小家伙,什么使你觉得有把握呢?”

    “噢,嗯,我不知道,”男孩不安地说,“可你知道,我有把握的,舅舅,就这些。”

    “他就像得到了神谕一样,先生。”巴塞特重申道。

    “我倒该这么说。”舅舅说。

    舅舅成了合伙人。当里格赛马开始时,保罗对一匹叫“霹雳”的马很有“把握”,这是微不足道的一匹马。孩子坚持押1000镑赌这匹马,巴塞特押500镑,而奥斯卡·克利斯威尔押了200镑。结果,“霹雳”跑了第一,赔率为1赔10。保罗赢了1万英镑。

    “你瞧,”他说,“我对它完全有把握。”

    甚至连奥斯卡·克利斯威尔也净得2000镑。

    “嘿,孩子,”他说,“这种事让我太激动了。”

    “用不着,舅舅!也许过了很长时间我才又有把握。”

    “可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钱?”舅舅问。

    “当然。”孩子说,“我开始为妈妈赚钱了。她说她没有运气,因为爸爸不走运,所以,我想要是我走运,它也许不会再低语了。”

    “什么也许不会再低语?”

    “我们的房子!我恨我们的房子窃窃低语。”

    “它说了些什么?”

    “唉,——唉——”孩子烦躁了,“唉,我不知道!可总是缺钱之类的,舅舅,你知道的。”

    “我知道,孩子,我知道。”

    “你知道,人们给妈妈送一大堆要付的帐单,是吧,舅舅?”

    “我恐怕知道这件事。”舅舅说。

    “然后这房子低语着就像人们在背后嘲笑你一样。真是太可怕了,确实可怕!我想要是我走运……”

    “你也许会阻止它。”舅舅接口道。

    男孩注视着他,蓝色的眼睛里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冷冷的火焰,他不再吱声了。

    “那么好吧!”舅舅说,“我们该做什么?”

    “我不想要妈妈知道我有运气。”男孩说。

    “为什么不,孩子?”

    “她会阻止我的。”

    “我想她不会。”

    “噢!”——男孩古怪地扭弄着身体—— “我不想要她知道,舅舅。”

    “好的,孩子!我们想个办法不让她知道。”

    他们很快想了个办法。保罗在舅舅的建议下,交5000镑给他,存在家庭律师处,然后由律师通知保罗的妈妈说有一位亲戚把5000镑放在他那里保管,这笔钱在以后五年时间里,在她生日的这一天,每次支取1000镑。

    “连续五年她都会得到1000镑的礼物。”奥斯卡舅舅说,

    “我希望这不会让她以后更变本加厉。”保罗的妈妈九月份过生日。最近一段时间这房子的窃窃低语声比以往更糟,甚至不顾他的运气,保罗简直忍受不了了。他非常渴望看见妈妈收到那赠送1000镑生日礼物的贺信所产生的效果。

    因为保罗现在不再受保姆的管束,所以没有来客的时候,他便跟父母一起用餐。他妈妈几乎每天进城。她发现自己具有画毛皮衣饰的奇异的技巧,所以私下里在一个朋友的工作室工作。这位朋友是大布商的首席“艺术顾问”。她画一些穿着裘皮大衣的女士,还有身着缀满金片的丝绸服饰的女士替报纸作广告。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年收入几千镑,可保罗的妈妈只挣几百镑,因此,她又不满意了。她渴盼着出人头地,可她并不成功,甚至在为服装广告画速写都不成功。

    生日这一天的清晨,她下楼来吃早餐。读信的时候,保罗留心观察母亲的脸色。他知道那是律师的信。妈妈看它的时候,脸色阴沉下来,变得更加没有表情。接着她的嘴角显露出一种决断的表情。她把这封信藏在一堆信的底下,对此不置一词。

    “妈妈,你生日的这些邮件里难道没有什么好消息吗?”保罗问。

    “都挺不错。”她漠然而心不在焉地说。

    她再也没说什么,起身进城去了。

    下午,奥斯卡舅舅来了。他说保罗的妈妈跟律师进行了一次长谈,问整个5000镑可否一次支取,因为她现在负债累累。

    “你以为如何,舅舅?”男孩问。

    “孩子,由你决定。”

    “噢,那么,就让她拿吧!我们用其它的本金还能赚更多的钱。”

    男孩说。

    “‘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孩子!”奥斯卡舅舅说。

    “可‘大民族’我肯定有把握,或者是‘林肯’,否则就是‘达比’赛马会了。它们中至少有一个我会有把握的。”保罗说。

    于是奥斯卡舅舅签署了文件表示同意,保罗的妈妈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整个5000镑。可接下来,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发生了。房子发出的怪声突然变得疯狂起来,就像春日傍晚时分青蛙的鼓噪。家里有了新的家俱,保罗有了位家庭教师。来年秋天,他将“真正地”进伊顿公学念书了,那是他爸爸的母校。冬天,家里还摆上了鲜花。保罗的妈妈已习惯于奢华的生活。然而,在含羞草的细花枝和杏花后面,从彩虹般漂亮的坐垫下面,这房子里的声音正以某种狂喜的方式激动着,尖叫着:“必须有更多的钱!噢!噢!噢!必须有更多的钱!噢,现在,现在,……现在……在……在……必须有更多的钱!比以前更多!比以前更多!”

    这真把保罗吓坏了。他跟家庭教师学习拉丁语、希腊语,可紧张激烈的时间是跟巴塞特一起度过的。“大民族”赛马会已成为过去:他还没有“知道”,并且输了100镑。暑期即将到来,他极为心焦地等着“林肯”赛马会。可即使是“林肯”赛马会,他也不“知道”,他又赔了350镑。他眼神疯狂、怪异,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爆炸了。

    “不要管他了,孩子!别操心这件事了!”奥斯卡舅舅力劝道。可这孩子对舅舅的劝说充耳不闻。

    “我必须知道‘达比’赛马会!我必须知道‘达比’赛马会!”孩子重复道,大大的蓝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火焰。妈妈开始注意到了他的紧张不安。

    “你最好到海滨去玩玩。难道你不愿意现在到海滨去,而在这里空等?我觉得你最好去。”她说着,不安地低头看着他,心情异常沉重。

    可男孩扬起那充满神秘感的蓝眼睛。

    “‘达比’赛马会以前我不可能去,妈妈!”他说,“我不可能去!”

    “为什么不能?”她说道。遇到反对时,她的声音便阴沉严肃起来。“为什么不能?你从海滨仍然能跟奥斯卡舅舅去看‘达比’赛马,要是你愿意的话。你根本没必要在这儿等。再说,我觉得你太关心赛马比赛了,这是个坏兆头。我的家族,曾经热衷于赌博。你长大后就会知道它有多大的危害。它有害无益。我得把巴塞特送走,叫奥斯卡舅舅不跟你讲赛马的事,除非你保证在这件事上保持理智:到海滨去度假,把这事给抛开。你神经太紧张了!”

    “妈妈,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你不在‘达比’赛马前送我走。”

    “从哪里送你走?就从这栋房子?”

    “是的。”他说道,凝神看着她。

    “哎哟,你这鬼东西,突然间又是什么使你对这房子看得这么重?我从来不知道你爱它!”

    他盯着她,没有吱声。他有个秘密中的秘密。这秘密,甚至都没有透露给巴塞特或是奥斯卡舅舅。

    他妈妈,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略显郁郁不乐,说:“那么好吧!要是你不愿意,那就在‘达比’赛马之后再去海滨。不过你得答应我别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的!答应我别再想那么多,像你所说的赛马大事!”

    “噢,不会的!”男孩随口说道。“我不会想那么多的,妈妈。你用不着担心。妈妈,我要是你的话,我就不会担心。”

    “我要是你的话,”妈妈说,“我真纳闷我们该怎么做!”

    “不过,你只要知道,你用不着担心的,妈妈,对吧?”男孩重复道。

    “我该十分高兴地知道。”她没情绪地说。

    “噢,嘿,你能的,你知道。我指的是你‘应该’知道你用不着担心!”他坚持道。

    “是吗?那就瞧着吧。”她说。

    保罗的秘密中的秘密就是他的木马,那匹没有名字的木马。自从摆脱护士和保姆的管教以来,他就把木马搬到了楼顶自己的卧室里。

    “你过了骑木马的年龄了!”妈妈曾规劝他。

    “嗯,你瞧,妈妈,在还没有真马以前,我喜欢周围有动物。”他曾这样机灵地答道。

    “你以为它会陪着你吗?”她笑道。

    “噢,是的!它真不赖,我在这儿时,它总跟我作伴。”保罗说。

    因此,这匹马尽管已经相当破旧了,还是做出一副奔腾的样子挺立在孩子的卧室里。

    “达比”赛马会快到了,男孩变得越来越紧张不安,别人说什么他几乎听而不闻,他很虚弱,眼睛里流露出怪模怪样的神情。妈妈对他产生了一种突如其来的令人惊异的不安和揪心。有时,约摸半个小时左右,她会觉得自己突然有种几乎是极为痛苦的焦虑感。她想马上冲到他跟前,并且想知道他是平安健康的。

    “达比”赛马会前两天的晚上,她在城里参加一个盛大的晚会,就在这个时候,那种冲动,那种对她的儿子,她的头胎孩子的焦虑冲动攫住了她的心,她几乎不能开口说话。她尽全力地摆脱这种感觉,因为她相信自己的经验。可这种感觉太强烈了,她只得离开舞场,下楼往乡下打电话。孩子们的保姆大为吃惊,被夜间的电铃声吓了一跳。

    “孩子们都好吧,威尔莫特小姐?”

    “噢,是的,她们都很好。”

    “保罗少爷,他没事吧。”

    “他像往常一样上床睡觉了。要我跑上去看看他吗?”

    “不!”保罗的妈妈有些勉强。“不!不麻烦了。就这样吧,你不用等我们了。我们很快就会回家的。”她不想儿子的宁静被贸然打破。

    “好的。”保姆说。

    保罗的妈妈和爸爸开车回到家里时,已经大约是夜里一点钟了。房里一片沉寂。妈妈回到自己的房间,卸下白色的裘皮大衣。她已告诉佣人不用等她了。她听见丈夫在楼下,往威士忌酒里兑着苏打水。

    这时,由于她内心出奇地焦虑,她悄然上楼来到儿子的房间。她悄无声息地沿着顶层走廊走着。隐约觉得有种微弱的声音,那是什么?

    她浑身肌肉紧张地站在门外,倾听着。屋里有种奇怪、沉重,却又不怎么大的声音。她屏声敛气地听着,那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声音,然而猛冲着,很有力量。很大的什么东西,极有力地、遮掩着动作。那是什么?老天啊,那到底是什么?她应该知道。她觉得自己“知道”这声音。她明白那是什么。

    然而她却不能完全肯定,说不出它到底是什么。这声音不停地响啊,响啊,像疯了一般。

    因焦虑和恐惧而变得僵硬,她轻轻地转动着门把手。房间里一片漆黑。然而靠近窗户的空间里,她听见并且看见,什么东西在来回猛冲。

    她突然拧亮灯,看见她的儿子,穿着绿色的睡衣裤,疯狂地在他的木马上摇荡着。闪亮的灯光突然照亮了他在木马上猛冲,也照亮了她,肤色白皙,穿着浅绿色的衣裙,站在门边。

    “保罗!”她喊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是‘马拉巴’!”他尖叫道,声音大而怪异。“是‘马拉巴’!”

    他停下来,不再猛踩木马的时候,眼睛闪烁着,怪异的、无意识地瞥了她一秒钟,然后呼地一声倒在地板上。她所有的被焦虑和不安激起的母爱一下子涌上心头,猛地冲过去扶起了他。

    可他不省人事了,而且仍旧不省人事,他得了脑膜炎。他呓语着,摇晃着,他妈妈则面无表情地坐在身旁。

    “‘马拉巴’!是‘马拉巴’!巴塞特,巴塞特,我知道了,是‘马拉巴’!”

    这小孩叫喊着,企图站起来,策动这匹给他灵感的木马。

    “他说‘马拉巴’是什么意思?”心寒的母亲问道。

    “我不知道。”父亲漠然地应道。

    “那是一匹在‘达比’赛马会上赛跑的马。”回答是这样。之后,奥斯卡·克利斯威尔不由自主地跟巴塞特说了,自己押1000镑赌“马拉巴’,赔率是1∶14。

    保罗的病情到第三天已变得十分危急:他们注视着他,等待着转机。男孩不停歇地在枕上翻来滚去,摆动着那长长的卷曲的头发。他既没睡觉,也没有恢复知觉,眼睛像蓝色的宝石。他妈妈坐在一边,觉得心空荡荡的,真正地变成了一块石头。

    晚上,奥斯卡·克利斯威尔没有来,不过巴塞特送了个口信,问他能否上来一会儿,就一会儿?保罗的妈妈对这种打扰很生气,但转念一想便同意了。男孩还是老样子,也许巴塞特会令他恢复知觉。

    这位园丁是个小伙子,留着褐色的小胡子,长着两只精明的褐色小眼睛,个子略嫌矮小。他蹑手蹑脚走进房间,向保罗的妈妈碰了下想象中的帽子,然后悄悄走到了床边,发亮的眼睛紧盯着这个不停翻转的垂死的孩子。

    “保罗少爷!”他小声说道,“保罗少爷!‘马拉巴’真地跑了第一,干净利落地获得了胜利。我照你说的办了。你已经赢了7万多镑了,整个加起来你有8万多镑。‘马拉巴’跑得很好,保罗少爷。”

    “‘马拉巴’!‘马拉巴’!我不是说‘马拉巴’吗,妈妈?我不是说‘马拉巴’吗?你觉得我走运吗,妈妈?我知道是‘马拉巴’,对不对?8万多镑!我把这个叫做运气,对不,妈妈?8万多镑!我早知道,难道我不清楚我早知道?‘马拉巴’跑得很棒。要是我骑我的马,感觉有把握,那我告诉你,巴塞特,你可以押多高就押多高。你尽全力押了吗?巴塞特?”

    “我押了1000镑赌它,保罗少爷。”

    “妈妈,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要是我能骑我自己的马,并且到达那儿,然后我就完全有把握——噢,完全有!妈妈,我告诉过你吗?我很走运!”

    “没有,你从来没有。”这位母亲说。

    男孩在夜里死去了。

    而正当他直挺挺地死去时,他妈妈听见她兄弟的声音在对她说:“我的天啊,海丝特,你净赚了8万镑,却亏掉了一个儿子。可怜的小家伙,可怜的小家伙,他最好结束这骑着木马去寻找优胜者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