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1 太 阳(1/2)

    一

    “带她去晒晒太阳。”医生吩咐道。她对晒太阳抱怀疑态度,可还是任随自己和孩子、一个护士,以及母亲一起给带去飘洋过海。

    船午夜时分起航。孩子已哄上床了。乘客们上船时,丈夫一直陪着她,足有两小时之久。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哈得逊河摇动着起伏的黑暗,河面上荡漾着倾泻而出的粼粼波光。她靠着栏杆,俯看下面的河水,心想,这就是海,比人能想象的要深得多,而且蕴藏着许多故事。那时大海看起来像不断乱舞的金蛇一样波涛汹涌。

    “这种分离没什么好处,你也知道。”丈夫在身边嘀咕,

    “没有什么用,我不喜欢。”

    他的语气充满了理解和不安,而且始终怀有最后一线希望。

    “是的,我也不喜欢。”她干巴巴地答道。她想起了他们两个,多么强烈地想摆脱对方。离别之情对她略略有些触动,可那只能使心灵伤害得更深。

    他们看着沉睡的孩子,这位父亲的眼睛湿润了。可重要的不是这眼睛的湿润,而是这种不变的习惯,长年累月的生活习惯的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权力的削弱。

    在两人的生活中,他们相互制约着,并怀有敌意,像两辆相向行驶的机车,互相撞毁对方。

    “上岸了!上岸了!”

    “莫里斯,你得走了。”

    而她心里寻思:“对他来说是上岸了!可我却是出海了!”

    船渐渐驶离了码头。他站在午夜时分阴郁沉闷的码头挥舞着手帕,成为送行者中的一员。也仅仅和其他送行者一样,不过如此!

    那些渡船颠簸着穿过哈得逊河,就像堆了一排排灯光的巨大盘子。那黑黑的河口,一定是莱克瓦纳码头了。海船在灯火之间缓缓前行,哈得逊河好像永无尽头似的。终于,他们绕过了海湾,眼前呈现了巴特里①稀落的灯光。自由女神使性子似地高擎着火炬。他们听到了大海波涛的拍岸声。尽管大西洋像熔岩一样灰蒙蒙的,然而他们确实已沐浴在阳光下了。她在海边有栋房子,带有一个相当大的花园,或者叫葡萄园,所有的葡萄树、橄榄树成阶梯状直垂到细长的海岸旷野。这花园有许多隐秘的地方,浓密的柠檬树丛延伸到一个地表裂口处,里面蓄积了几汪碧绿的水;一汪泉水从一个小山洞里汩汩流出,这里曾是在希腊人来临之前古老的西柯斯家族饮酒戏耍之处;还有灰色的山羊在哞哞地叫着,它们被拴在壁龛空荡荡的古墓里。空气中充斥着含羞草的气息,远处是积雪的死火山。

    ① 地名,在曼哈顿南端。

    这一切她都看见了,它们确实产生了几分抚慰作用。可那都是永恒不变的,她并不真在乎它们。她一如既往,内心里怀着深深的愤懑和挫败感,还有难以捉摸的东西。孩子在模仿他,搅扰了她内心的平静。她觉得对他负责是那么可怕、恐怖,好像自己必须为他的每一下呼吸负责。而对她来说,对孩子,甚至对每一个有关联的人来说,这都是一种折磨。“你也知道,朱丽叶,医生告诉你脱了衣服,躺在阳光下面。你干吗不呢?”她妈妈说。

    “我觉得这样做合适的时候,我会的。你想害死我吗?”朱丽叶对她发火道。

    “害你,怎么会!只会对你有好处。”

    “看在上帝份上,请不要说对我有什么好处了。”

    妈妈终于伤了心,给激怒了,气闷地走了。

    大海变成了白色。不久天海一色,什么也看不见了。天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呆在这栋专门为晒太阳修建的房子里真冷。

    又是一个清晨。太阳明晃晃地袒露在海面上,闪耀着金辉。这栋房子面向东南,朱丽叶躺在床上注视着它升起来,似乎她以前从未看见过太阳升起一般。她确实从未看见过**裸的太阳从海平线上升腾起来,抖落黑夜就像抖落湿气一样。太阳是这样圆满而袒露,她真想走向它。

    于是,想向太阳裸露自己身体的**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她像怀有一个秘密一样蕴藏着那份渴望,她想与太阳浑为一体。

    可她得离开这栋房子——离开人群。而要在每一棵橄榄树都有眼睛、每一个斜坡都可以从远处看到的地方藏起来,与太阳融为一体,确实太难了。

    但她发现了一个地方:一个伸向海面,暴露在阳光下,长满了叫做霸王树的巨大仙人掌的岩石峭壁。浓密的仙人掌丛中竖立着一棵柏树,粗壮的树干,斜斜的树梢,直插蓝天。它耸立在那里,像是位守望大海的哨兵;或者说是一支蜡烛,它巨大的火焰是光明对黑暗的诉说,长长的火舌冲向天空,卷舔着黑暗。

    朱丽叶在柏树旁坐下,脱掉衣服。弯弯曲曲的仙人掌在她周围构成一道屏障,可怕却也迷人。她对着太阳坐下,袒露胸膛,叹息着。现在得奉献自己了,她心里颇感痛楚:不过她感到欣慰的是这毕竟不是人类的情人。

    太阳在蓝色的天空中徜徉,洒下道道光辉。她感觉到大海柔和的空气爱抚着胸膛,看起来它们永远不会成熟。可她几乎没有感觉到太阳,她胸中的**之果快要枯萎了。

    然而,很快,她就感觉到太阳融进了胸中,比任何爱都热烈多情,比乳液或是婴儿的手都更温暖,最后她觉得胸部就像火热阳光下长长的白色葡萄枝。

    她脱落了所有的衣服,在阳光下裸身躺着,躺着时她透过手指缝向上看着天空的太阳。它是那么令人激动的丰满,外围散发着光辉。漂亮的蓝色,充满生机,边缘散射着白色的火焰,这令人激动的太阳!它带蓝焰的躯体面对着她,缠裹着她的胸膛、她的脸、她的喉咙、她疲惫的腹部、她的膝盖、她的大腿,还有她的双脚。

    她闭着眼睛躺着,玫瑰红的光辉透过了她的眼帘。她伸出手,摘下一片叶子盖在眼睛上。然后又躺了下来,像阳光下的一个长葫芦,等待着成熟到金黄。

    她感觉到太阳穿透了骨头,不,更深,进入了情感和思想。情感中那郁闷和紧张开始让步,思想中阴冷的冰河开始融化。她开始感到全身温暖舒畅。她翻过身来,让肩膀沐浴在阳光里,还有腰部,大腿的后部,甚至还有脚后跟。她半晕眩地躺着,对于身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感到十分惊异。她心中疲乏、冰冷的冰块正在消融,而且在消融中得到了升华。只有子宫仍然紧张,在抵制着,永恒地抵制着。它甚至抵制太阳。

    穿戴停当后,她又一次躺下来,看着柏树,枝头的细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同时,她意识到了天宇中漫步的伟大的太阳,意识到了自己的抵制。

    于是,她头晕目眩地朝家走去,茫茫然,对身边的一切视而不见。这种视而不见对她来说像是一种富有,那模糊、温暖、昏沉的半知半觉宛似一笔财富。

    “妈妈!妈妈!”孩子朝她跑来,用一种奇特的像小鸟鸣叫的痛苦声音叫着。她惊异地发现她昏睡的心第一次没有感到任何焦虑不安。她把孩子抱在怀里,想道:他不应该是这么笨的人!要是身上晒点太阳,他会突然长大。她又一次感到子宫在顽强地抵抗着他和一切。

    她有些恼怒,孩子的小手抓着她,特别是抓她的脖子。她躲着他,不想给抓住。于是把孩子放下了。

    “跑!”她说道:“在太阳下跑!”

    她不由分说地脱光他的衣服,把他赤条条地放在平台上。

    “到太阳下面去玩!”她说。

    他吓坏了,几乎要哭出声来。可她,身体懒洋洋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穿过红色的瓷砖滚给他一个桔子。他柔弱,还未长成形的小身体蹒跚地追着它。他拾起了它,但马上又丢掉了,因为那东西摸起来怪怪的。他回头看着她,扁着嘴哭了,他给吓坏了,因为他是**裸的。

    “把桔子拿给我。”她说,为自己对孩子的惊慌失措所表现出的完全的无动于衷而惊异。“把桔子给妈妈。”

    “他不会长得像他父亲的,”她自言自语道,“就像一条从未在阳光下露面的蛆虫。”

    二

    她曾经如此挂心这个孩子,简直是一生责任的折磨,就好像生了他就得负责他整个的生命。即使他流鼻涕,也让人反感,对她是一大刺激,好像她得对自己说:“看看你生的这个家伙。”

    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她不再命根子似地看顾着孩子,不再为他焦虑,为他担心。而他也因此而更加茁壮起来。她内心里正想着辉煌的太阳,想着它融入自己的身体。现在她的生命中包含着一个大秘密。黎明前,她总是清醒地躺着,注视灰蒙蒙的云朵变成彩云进而变成浅黄。当它融化般升腾起来,向温柔的天空散射出蓝白色的火焰时,她便欣喜不已。

    可有时它满面红光,像一个羞涩腼腆的大生物。有时它慢腾腾地,面带绯色,一副生气的样子,慢慢地推着,顶着。有时她看不见它了,只有从上面的云彩下发射出万道金光。

    她很走运。几周过去了,尽管有时黎明有云,或者有时下午灰暗,但是没有一天没有太阳。虽时值冬季,但多是阳光灿烂的日子。瘦小的野生藏红花伸展着紫红色的花朵,野生水仙则擎着星状的饰物。

    每天,她都到柏树那儿去,在山脚下微黄的悬崖的圆丘上,掩盖在仙人掌丛中。现在她更聪明更简便了,脚穿便鞋,只身披一件鸽灰色的晨衣。这样一来,在任何合适的隐秘地方,她顷刻间便可裸向太阳。而她不得已再穿上衣服的那一刻,她便觉得生活灰暗阴沉,自己也无足轻重了。

    每天从上午到中午,她都躺在高大威猛的柏树脚下,而太阳则快活地徜徉于天空之中。到现在,她已经意识到太阳沐浴着全身的一丝一毫。她焦虑的心,那种担心,紧张的心情已经消失殆尽,就像阳光下久落的花朵,只剩下小小的待熟的果实。而她紧张的子宫,尽管仍然紧闭着,但当太阳神秘地触动它时,就会慢慢地舒展,慢慢地,慢慢地,像沉在水下的百合蓓蕾。像沉在水下的百合蓓蕾慢慢地浮向太阳,向着太阳,只向着太阳,最终完全舒展开来。

    她知道太阳放射光芒,融汇全身。尽管它普照大地,可当她浑身一丝不挂地躺着时,它集中注意着她。这就是太阳的妙处之一,它可以普照众生,而且依然光辉灿烂,然而这壮丽辉煌,独一无二的太阳却也可以凝聚于她一人。

    随着对太阳的了解,她深信太阳在逐渐透过她以了解她,这从广大无边的世俗的意义上来说,使她产生了一种骄傲超然的感觉,还有一种对人类蔑视的感受。他们是这样非自然,这样不健康。他们这么像坟场的蛆虫。

    甚至赶着驴子经过这崎岖多石的古道的农民,尽管他们晒得黝黑,也还是没有晒透。就像背壳走的蜗牛,骨子里还有一小块白色的恐惧,惧怕生活自然的光辉,并为此内心震颤着。它不敢完全直视太阳:内心里总是畏缩着。所有的男人都是那样。

    为什么接受男人!

    随着对人,对男人的无所谓态度,她现在不那么小心谨慎,怕被人看见。她告诉过玛丽尼娜,这个替她到村子里买东西的女人,说医生命令她进行日光浴。那就够了。

    玛丽尼娜是个60来岁的女人,个子很高,单瘦,身板挺直,头发灰黑,褐色的眼睛透着数千年遗传下来的精明。她笑起来半嘲弄似的,蕴含着饱经沧桑的体验。不幸的是缺乏日光浴的经验。

    “在阳光下裸晒,肯定很漂亮。”当玛丽尼娜敏锐地盯着这个女人时,眼睛里带着精明的笑意说道。朱丽叶漂亮、剪短了的头发很优美地在鬓角卷曲着。玛丽尼娜是当地人,理解力很差。她又望着朱丽叶。

    “可女人漂亮,就能晒太阳显露自己?呃?难道是真的?”她补充道,带着那种属于过去的女人的古怪、短促、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

    “我漂不漂亮谁知道?”朱丽叶说。

    不管漂不漂亮,她觉得被太阳欣赏着,这便一样。

    中午时分,在阳光下,她有时从岩石上偷偷溜下,经过悬崖边,下到柠檬树笼罩成清凉永恒的阴影的溪谷。在静谧中她脱掉晨衣,迅速地在清澈碧绿的水洼中洗浴自己。在柠檬树叶构成的翠绿的、昏暗的阴影中,她发现全身都是玫瑰色的,然后,玫瑰色变成了金黄色。她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因此记起了希腊人曾说过,苍白而未经日晒的身体是不健康的、冷冰冰的。

    接下来,她会在皮肤上擦些橄榄油,在柠檬树下胡思乱想一会儿,或是试图在肚脐上放平一朵柠檬花,并为之而吃吃地笑起来。这时只有被某个农民看见的可能性。可万一被看见了,那害怕的肯定不是她而是他。她知道身体裹在衣服里的男人骨子里头的恐惧。

    她甚至在小儿子身上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温暖的阳光洒满脸上,她嘲笑他:他多不信任她啊!每天,她坚持要他裸露在阳光下蹒跚学步。现在,他的小身体也成粉红色了,金发向后梳着,经日晒后的脸颊健康中透出一种石榴红。他既漂亮又健康,甚至仆人们,都喜爱他,叫他天使。

    可他不信任妈妈:她嘲笑他。而且,从皱着的小小眉头下的蓝色大眼睛里,她看见了那种骨子里的恐惧、疑虑。现在,她认为这在所有男人的眼睛里都可以看见。她称之为太阳恐惧症。她的子宫紧紧关闭着,抵挡所有的男人——这些太阳恐惧者。

    “他怕太阳。”她有时会自言自语,低头看着孩子的眼睛。当她注视着孩子在阳光下蹒跚、摇摆、趔趄地学步,发出像小鸟般的鸣叫时,她发现他束缚住了自己,内心在躲避太阳。他行走不稳,显得很笨拙,动作迟钝,灵魂像壳里的蜗牛,蜷缩在内心潮湿、阴冷的缝隙中。这使她想起了他的爸爸。她希望能够让他来,让他不顾一切地向太阳致意。

    她决定带孩子到仙人掌丛中的柏树那儿。因为有刺,她得留神看着他。不过在那地方,他肯定会从内心深处那小壳里走出来的。那种小小的开化的紧张感会从他眉头上消失的。她替他铺了块毯子,然后坐下,脱落晨衣,躺倒,注视着高高飞翔在蓝天中的一只鹰,还有悬在上方的柏树树梢。

    男孩坐在毯子上玩石头。他站起来,蹒跚着要走开时,她也站起来了。他转过身,看着她。从他蓝眼睛的热烈神情里几乎显示出一个真正男人的挑战。他很漂亮,白里透红。他皮肤并不是真正地白皙,而是黄土色。

    “小心刺,亲爱的。”她说。

    “刺!”小孩鸟鸣般地学舌,仍旧回头看着她,像油画中裸露的孩子,充满了疑惑。

    “讨厌的刺!”

    “厌刺!”

    他穿着小凉鞋摇摇晃晃地跨过石头,用力拉干薄荷枝。眼看他就要倒在刺上时,她像一条大蛇样敏捷地弹向他,其迅敏连她自己也感到惊奇。“我是一只野猫,真的!”她自言自语道。

    只要阳光灿烂,她便每天带他到柏树下去。

    “喂!”她说,“我们到柏树那儿去。”

    要是碰上从阿尔卑斯山刮来冷风的阴天,她就不能下去,小孩就会不停地嘤嘤叫道:“柏树!柏树!”

    他像她一样念着它。

    到那儿并不只是进行日光浴,远不止于此。她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舒展着,松弛着,她受到了巨大的诱惑。她内心里一种神秘的愿望,这种愿望比她自觉的意识,比她已知的愿望更强烈,把她与太阳联结在一起,阳光的溪水流淌着穿过她全身,环绕着她的子宫。她自己,她意识中的自己,是次要的,是次要人物,几乎就是个旁观者。真正的朱丽叶活在内心深处阳光的隐流中,就像隐秘的光辉环绕的一条河,环绕着她的子宫甜蜜、未开的蓓蕾。

    以前她一直自己作主,发号施令,清醒地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而现在,她觉得内心里另外有一种力量,比她自己的力量更大,更隐秘,更野蛮的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淹没了她。在这种她无能为力的力量的迷惑下,现在她有些模糊晕眩了。

    三

    二月底突然炎热起来。微风拂过,杏花缤纷,如粉红的雪花。丝一般的紫红小银莲花开得正盛,日光兰打着朵儿,而大海则像矢车菊一样蔚蓝。

    朱丽叶心无旁骛,什么也不关心。现在,她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和孩子在阳光下裸露着,这就是她所要做的一切。

    有时她走到海里去洗澡,不过更经常的是她在阳光照得到的溪谷里闲荡,而别人却看不见她。有时她看见一个农民牵着条驴,他也看见她了。可她如此坦然、平静地跟孩子一起坐着,治愈灵魂也治愈**,太阳治愈力的声望已经传播到了人间,因此没有引起更多的兴奋。

    孩子和她两个全身上下都晒得黑里透红了。“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当她看着自己棕褐色的胸脯和大腿时,自言自语道。

    孩子,也变成另外一个小家伙了,晒得黑黑的,出奇地安静、专注。现在他一声不吭地独自玩耍着,几乎不需要她照顾。他独自一人时似乎再也不需要关照了。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大海湛蓝湛蓝的。她坐在盘根错节的银色的柏树下,在阳光下打着盹。可她的**竖挺着,充满了活力。她正意识到在她内心深处激起的一种活力,一种会让另一个自我在内心苏醒的活力。她并不想意识到这一点。这种新的觉醒将意味着一种新的接触,但她并不想要它。她清楚地知道巨大而冷淡的文明机器和与它相接触意味着什么;而要逃避它又有多困难哪。

    孩子绕过一个仙人掌蔓生的巨大枝丫,朝崎岖多石的小路走了几码远。她看见他了,一个真正的风之子,黄褐色的头发,红红的面颊,正在采集有斑点的瓶状花叶,然后把它们一行行排好。现在他身体可以保持平衡了,而且能很麻利地处理突发情况,就像一个专心一意的小动物在玩耍一样。突然,她听见他说:“看,妈妈,妈妈看!”鸟叫般的声音中带着一种特殊的调门,使她警觉地俯身向前。

    她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他正从裸露的小肩膀上回头看着她,小手指着一条离他一码远立起身子的蛇。这蛇大张着嘴,叉状的柔嫩的舌头一伸一吐像个影子,发出短促的嘶嘶声。

    “看!妈妈!”

    “是的,亲爱的,那是条蛇!”传来缓慢深沉的声音。他看着她,蓝色的大眼睛拿不准是该害怕还是不害怕。她身上那种太阳的静谧让他放下了心。

    “蛇!”他吱吱地叫。

    “是的!亲爱的!不要碰它,它会咬人的。”蛇身已落了下去,从盘着歇息的地方蜿蜒爬去,缓慢地放松着长长的、棕黄色的身体,慢慢地绕着弯钻进岩石间。男孩转身沉默地看着它。然后他说:

    “蛇在走。”

    “是的!让它走吧。它喜欢独自呆着。”他仍看着这条慢慢放松自己的蛇,直到这东西漠然地走远,不见了。

    “蛇回家了。”他说。

    “是的,它回家了。到妈妈这儿来一下。”

    他走过来,胖鼓鼓、**裸的小身体坐在她**裸的大腿上,她抚平他晒得发亮的头发。她什么都没说,感觉一切都过去了。太阳的这种奇怪的粗心的力量充斥着她。像一种伤害一样充斥着这地方,跟她和孩子一起的地方,蛇也是这里的一个组成部分。

    又有一天,在围着一些橄榄树的干燥石头墙里,她再次看见一条黑蛇贴地爬行。

    “玛丽尼娜,”她说,“我看见了一条黑蛇。它们会伤人吗?”

    “啊,黑蛇,不会。可那些黄蛇,会的!要是黄蛇咬了人,人就会死的。不过,我看到蛇时,即使是黑蛇,也会害怕,它们令我害怕。”

    朱丽叶仍和孩子一起到柏树那儿。不过她总是四处仔细查看一遍,检查过孩子可能去的任何地方之后,才坐下歇息。于是她躺下来,再次转向太阳,她晒黑了的、梨形的**向上挺着。她根本不去理会明天发生的事,拒绝去想花园以外的事情,也不写信。——她叫护士去写。所以她静静地躺着,沐浴在阳光里,不过时间不能太长,因为它变得强烈灼人。不由自主地,这个曾经紧紧的、深深沉浸在她灵魂深处忧郁中的蓓蕾抬起了头,竖起它弯曲的茎叶,以开放它隐秘的花蕊,显露出玫瑰色的微光。她的子宫心醉神迷地大张着,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

    四

    春天即将过去,夏天就要来临了。南方的骄阳,非常灼人。在最热的几个小时里,她躺在树荫里,或是下去到凉爽的柠檬树丛深处。或者,有时她会顺着小小的沟底,在溪谷林荫的掩映下朝家走去。孩子一声不吭地跑来跑去,就像一只专注于生活的小动物。

    一天中午,在阴暗沟壑的灌木丛中,她**裸地慢慢往家走。转过一块岩石时,突然撞见了邻近的一个农民,他正弯着腰在绑一捆刚砍的柴禾,驴子立在边上。他穿着夏天的棉布裤子,弯着腰,臀部对着她。阴暗的沟壑底部一片寂静,非常隐秘。一阵软弱无力掠过全身,片刻间使她没法挪动一步。男人有力的肩膀扛起这捆柴禾,转身朝驴子走去。他看见她时,吃了一惊,呆若木鸡地站着,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幻觉。随后,他的眼睛碰着了她的眼睛。她觉得蓝色的火焰穿过四肢直流向子宫,正在欣喜迷醉地蔓延。他们仍互相对视着,这团火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