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也频等五位青年作家被害之后,鲁迅曾在愤怒和悲痛的情绪中写了
一篇《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发表在当年四月出版的《前哨》月刊《纪
念战死者专号》上。在那篇文章里,鲁迅控诉了“敌人的卑劣的凶暴”,但没有提起五
位青年作家的姓名,而且仅署了笔名L·S。
对统治阶级的暴行的愤怒,对被害的革命同志的哀悼,在鲁迅心中始终不能消释。
它们被勉强压抑了整整二年,终于在这个二周年纪念日又爆发了。这就是鲁迅自己说的:
“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这里
所谓“积习”,不应该理解为写文章的“积习”,事实上是革命的同志爱的“积习”。
在这篇文章里,鲁迅说出了五位被害青年的姓名,说出了他们被害的地点和年、月、
日,还说出他们被迫害的情况。这些都是以前报刊上从来没有公然透露的,在鲁迅的文
章中也是从来没有这样直言无忌的。但是,尽管如此,鲁迅写这篇文章,还是竭力保持
“沉静”,琐琐地叙述他和柔石、殷夫的友谊交往,完全从悼念青年文学朋友的角度着
笔,而没有像《前哨》上发表的那篇文章那样地厉声痛斥“统治者”。
鲁迅给《现代》的文章,通常是由冯雪峰直接或间接转来的,也有托内山书店送货
员送来的。但这篇文章却不是从这两个渠道来的。那一天早晨,我到现代书局楼上的编
辑室,看见有一个写了我的名字的大信封在我的桌上。拆开一看,才知道是鲁迅的来稿。
问编辑室的一个校对员,他说是门市部一个营业员送上楼的。再去问那个营业员,他说
是刚才有人送来的,他不认识那个人。这件事情很是异常,所以我至今还记得。
后来才听说,这篇文章曾在两个杂志的编辑室里搁了好几天,编辑先生不敢用,才
转给我。可知鲁迅最初并没有打算把这篇文章交给《现代》发表。
我看了这篇文章之后,也有点踌躇。要不要用?能不能用?自己委决不下。给书局
老板张静庐看了,他也沉吟不决。考虑了两三天,才决定发表,理由是:(一)舍不得
鲁迅这篇异乎寻常的杰作被扼杀,或被别的刊物取得发表的荣誉。(二)经仔细研究,
这篇文章没有直接犯禁的语句,在租界里发表,顶不上什么大罪名。
于是,我把这篇文章编在《现代》第二卷第六期的第一篇,同时写下了我的《社中
日记》。
为了配合这篇文章,我编了一页《文艺画报》,这是《现代》每期都有的图版资料。
我向鲁迅要来了一张柔石的照片,一张柔石的手迹(柔石的诗稿《秋风从西方来了》一
页)。版面还不够,又配上了一幅珂勒惠支的木刻画《牺牲》。这是鲁迅在文章中提到
并曾在《北斗》创刊号上刊印过的。但此次重印,是用我自己所有的《珂勒惠支木刻选
集》制版的,并非出于鲁迅的意志。这三幅图版还不够排满一页,于是我又加上一张鲁
迅的照片,题曰:“最近之鲁迅”。这张照片,并不是原件,是我在仓促之间从鲁迅和
别人合摄的照片上剪截下来的。我现在已记不起原件是什么样子,仿佛是鲁迅在宋庆龄
家里和萧伯纳合摄的。但并不是现在人们所看到的那一张。那一张是鲁迅、萧伯纳、蔡
元培三人的合影,就是鲁迅在《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一文中提到过的。在那一张
上,鲁迅的姿势不是这个样子。萧伯纳是在同年二月十七日到上海来的,所以我题作
“最近之鲁迅”。
三、一幅漫画像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三日至二十八日,鲁迅返北平省亲。
二十二日,在北京大学讲演,题目是《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同日,又在辅仁大
学讲演,题目是《今春的两种感想》。二十四日,在女子文理学院讲《革命文学与遵命
文学》。二十七日,在北京师范大学讲《再论“第三种人”》。二十八日,在中国大学
讲《文艺与武力》。这就是所谓“北平五讲”。
在十二月中旬,有北京的朋友给我寄来了有关这次演讲的两张照片和一方剪报。照
片的说明,一张是“鲁迅在女师大操场演讲”,一张是“鲁迅在师大操场演讲”。剪报
是一段登载在《世界日报》上的《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我得到这两张照片,非常高
兴,肯定他们是新文学史上的重要史料和文物,当时还未见别的刊物发表。我于是把它
们编在一九三三年二月出版的第二卷第四期《现代》杂志的《文艺画报》中,三件占一
页。
按照惯例,我把《文艺画报》中所用的图片编定以后,就交给书局中一位美术员去
制版拼版,我不再过问。岂知这一期的《现代》印出来之后,发现《文艺画报》这一版
上多出了一幅鲁迅的漫画像。这幅漫画把鲁迅画成一个倒立的漆刷,似乎很有些谐谑意
味,也可以认为有些不敬的讽刺。我看了很不愉快,立即去问那位美术员,这张漫画是
从什么报刊取材的,他为什么要擅自加入这张漫画。那位美术员说:因为这一页的两块
铜版、一块锌版的大小比例没有做好,版面太空了,所以他临时画一个漫画来补空。
我听了他的回答,实在有点哭笑不得。这位美术员是个老实人,画这个漫画只是出
于好玩,并无恶意,况且书已印出来了,无法消除,只好默尔而息。
这个漫画,当时并未引起读者注意。因为那时中外报刊上这一类漫画很多。直到前
几年,曾有鲁迅研究工作者来问起。那时我手头没有《现代》杂志,来问的人也没有把
书带来,我就无从记忆。今年五月间,检阅了全份《现代》,才看到这个漫画,因而想
起了它的情况。
一九八○年十一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