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研究,佛教史中以文献不足,比丘尼史更难着手。该藏书家
所有明钞本藏之至今,完好无缺(按此亦和尚误记,我在小说中已说是残帙了)。不慧
深恐古德幽光,永其沉埋。拟请先生代为转请该藏书家代为钞录惠寄。笔资多寡,当为
负责汇奉。如该藏书家以为麻烦,请示知,余当请在平之友好代为传钞。事关发扬古德
懿光,当能慨允勿却。近为二竖所困,命弟子代书所怀,并命其前来探访商谈,请赐予
接谈为幸。拙编“续比丘尼传”请予指数,余不一,此颂编安,不慧震华拜启五月十八
日。
我看了这封信,当下就感到很惶恐。一个在病中的老和尚,还在念念不忘于我虚构
出来的明钞本比丘尼传,要觅得这部书来充实他的著作。这不是我已经欺哄了一个正直
的人吗?我应该怎样复他的信呢?幸而我没有在尊德里,避免了直接与他的二位高徒见
面,否则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意象的故事呢?他送我的《续比丘尼传》
没有一并寄到徐州,所以当时没有见到。我以为他也许没有把黄心尼编录进去,因为他
还在等待那明钞本。我又庆幸他的《佛教人名大辞典》没有付印,让他可以有机会把黄
心尼的名字删去,如果他已经编进去的话。
我不想使这位老和尚感到失望,所以我没有复那封信,一直到秋间。回到上海之后,
我才看到了他的大著,《续比丘尼传》六卷三册,佛经流通处的刻本,镇江竹林寺藏板。
在第二卷中,赫然有一篇南昌妙住庵尼黄心传,完全是依据了我的小说写成的!在卷尾
的他的弟子超尘的跋语中,又记述了他对于那明钞本比丘尼传的惦念,以为“如能设法
借得,余书将改制矣”。
我读了这两篇文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本想到玉佛寺去拜访他一次,因此却就拖
延下来,踟蹰不敢。因为我的小说已经玷污了他的著作。昔刘向以齐女周妾入列女传,
颇为刘子玄所识,谓之“广陈虚事,多构伪辞”。但齐女事出史记,周妾事具燕策,尚
非虞初小说可比,今和尚撰比丘尼,乃征及鄙文,我虽无意欺世,然亦深负歉疚了。
今年三月十七日,太虚法师成佛证果,其次日,报纸上登载了太虚最后遗墨,赫然
为震华法师封龛偈也。始知震华法师竟已寂灭,他永远没有知道那明钞本比丘尼传是根
本没有的。他永远没有知道他的虔诚的著作里羼入了不可信的材料。让他安息在佛国里,
确然永远怀着一个希望,但至少他无所失望。
而我呢?我将负着一个永远的歉疚,无法解除我的郁闷。今天我检出那《续比丘尼
传》,第一册封面上写着:“蛰存先生惠存,编者病中书赠。”不觉又引起一种惆怅,
我把那书面翻个身,重又放进了书橱。并且记下这一段因缘,我以为,这是我的小说所
铸下的一个最大的错误。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