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前在上海晤邵洵美先生,因为他正在对于西洋文学中的鬼故事发生很大的兴趣,
我也曾表示想写一篇关于鬼怪文学的小文及一篇介绍英国鬼怪小说家勒法虞(LeFanu)
的文字,但这只是一种夸张的述愿,虽然洵美先生竭力怂恿我把它们写出来,但回头一
想,在种种情形之下,尤其是因为现在据说是一个崇尚现实主义的时代,我的文章似乎
还是以不写为妙。
这回《论语》要出一个鬼故事专号了,洵美连写了两封快信来要我供给一点文章,
来凑个热闹,因为,据他说这个专号之成为事实,乃我“当时捧潮之故。所以,非给
写文章不可。这样说来,我竟无意中做了这个专号的发起人,即使不写文章,也已逃不
了提倡鬼怪文学的嫌疑,于是索性放笔来谈谈鬼了。
罗两峰以画鬼趣图出名,然而有人却以为这本领并不希罕。理由是画鬼容易画人难。
画人的眉眼精神,像不像有活人可对证;画鬼的眉眼精神,像不像便无可对证,惟其无
可对证,便可任意画之。因此上,罗两峰笔下之鬼,说不来还是罗两峰心底之人,鬼趣
图实在还是人趣图。非鱼者子安知鱼之乐,鬼趣图之是否逼真,实在连罗两峰自己也不
明白,而况乎非罗两峰心底人之鬼,更而况乎非罗两峰画中鬼之人!
喔唷!这样一来,大有要把鬼故事专号这个计划全部推翻的气概,未免做了杀风景
事。诚然,即使有人以“姑妄言之妄听之”这句妙话来“打圆潮,这个“风景”也是
准“杀”定了。倘若是你来“妄言”,那么我既然知道你是妄言,如何还能“妄听”得
进去?倘若要我来“妄言”,即使你有“妄听”的本领,我也实在“妄”不出“言”来。
真的,就是“姑”也无从“姑”起。眼前老老实实的都是人,加紧工夫说人,也还没说
得像一个;那里还有工夫和能力去说一些素昧平生的鬼?
若是学学罗两峰,做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说是讲鬼了,而讲出来的还是人,在我
是不甘愿的。然而世界上却真有人喜欢这个,言者与听者皆无不然。《阅微草堂笔记》
里的鬼更不必说,那非但决不是鬼,(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决然是鬼!)简直更
不是人了;就是被称为讲鬼讲得最好的《聊斋志异》,那些鬼,似乎也个个都不是鬼—
—若不是已经转世投胎的鬼,便是还未死却的人。
而言者和听者双方都承认这是讲得很好的鬼故事,好就好在那些鬼都不是鬼。这情
形有一个专门名词,叫做“讽刺”,据说也是属于现实主义范围里的。
我虽然不能说要怎样讲鬼故事才使人觉得这实在讲的是鬼而不是人,但我以为既然
要讲鬼故事(最好自然是根本不讲),那至少限度就应该讲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