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无相庵随笔(1/2)

    《先知》及其作者

    亚剌伯的哲人,诗人和画家喀利尔·纪伯兰的著作,我最初读到的是一九二○年出

    版的那本《先驱者》(TheForeArun-ner)。那是一本精致的寓言小诗集。从别人处借

    得来之后,以一夕之功浏览了,终觉得不忍释卷。因为篇幅并不多,而且那时恰又闲得

    没事做,从第二日起便动手抄录了一本。这可以算是我唯一的外国文学的手抄本,至今

    还妥藏在我的旧书箧里。

    其后,在大学图书馆里看到他的另一著作《疯人》,也曾觉得十分满意,这个被大

    雕刻家罗丹称为“二十世纪的威廉·勃莱克”的诗画家的名字,遂深印在我的记忆里了,

    一九二三年,他的名著《先知》(TheProphet)出版之后,广告的宣传与批评文的奖饰,

    使我常以不能有机会一读为憾。

    直到如今,冰心女士的谨慎的译文,由新月书店之介绍,而使我得以一偿夙愿,感

    谢无已。只可惜我们的诗人已经在五个月之前故世了。《先知》一卷,是他毕生精力所

    凝聚的作品。据说当他十五岁那年,在故乡贝鲁特(Beirut)的阿利·喜克玛德大学读

    书时,就已经用亚剌伯文写成了此书。其后他带了原稿到巴黎,二十岁的那年,因为母

    亲病危,回到波斯顿,这份手稿也随身带着。他曾在病榻边将这年轻的先知阿尔·谟思

    陀法的故事讲给他的母亲听,他母亲说“这是一部佳作,我的孩子。但时候还未到呢。

    把它搁起来罢。”他遵从了母亲的劝告,这亚剌伯文的《先知》又冷冷地闲搁了五年。

    到二十五岁,他又在巴黎了,这声誉鹊起的年轻的画家,已引起了罗丹的注意,他的画

    也已有两次被选入在沙龙画展里了,这时他才动手把全诗重写一遍,但仍旧是用的亚剌

    伯文。现在他已没有母亲来称赞他了,他给自己高声吟诵了一遍,说道:“这是一部佳

    作,纪伯兰。但时候还未到呢。把它搁起来罢。”于是这本惊世的著作又尘封了十年。

    直至回到美国,在朔方的冬夜里,他漫步于中央公园(CentralPark);在夏季里,他漫

    步于科哈赛邻近的森林中与海岸边;于是这本有趣味的书由诗人亲自用英文写出来,经

    过了五次的重写,才于一九二三年印行出版。

    这样便是《先知》的历史,从这里,已经足够想见作者是如何重视他这本著作了。

    然而,在我个人的好尚,觉得它虽然有许多美不胜收的名言哲意,虽然极其精警,但对

    于这种东方圣人正襟危坐的德教体裁,终有些不耐烦。我是宁愿推荐上文提起过的两种

    寓言小诗集的。在那里,我们可以领略到许多的幽默,正如读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和梭罗

    古勃的小品一样地愉快——不,应当说不愉快。

    关于纪伯兰的生平事迹,这里顺便也可以片段地记载一些。他的父母是黎巴嫩人,

    一八八三年正月六日,他诞生于四千年的古城俾夏莱(Becharré)。当他三岁的那一年,

    俾夏莱起了一阵大风暴,他便脱下了他的小袍子,跑出门去高声叫喊道:“我和风暴同

    去1到了四岁,他在园地上掘了深坑,把小碎纸片埋下去,他以为这样便会生长出美

    丽洁白的纸片来的。

    六岁的时候,有人送给他一本意大利画圣李渥那陀·达·文岂的画集,他翻看了几

    幅之后,突然神秘地哭起来了。这是他得到达·文岂的感应之始。从此以后,他就仿佛

    自己就是达·文岂了。有一次,他父亲偶然呵责了他几句,他便忿然地答道:“这管你

    什么事?我是个意大利人呀。”这样地到了七岁,有一天,他对他的母亲说:“妈妈,

    我很不喜欢我的名字里的h这个字的地位。我可以给它移掉一下吗?”

    他的原名是Khalil Gibran。

    他母亲问他为什么要更改h的地位。于是他写了这两个字:Khalil和Kahlil,对她道:

    “你看,改掉一下不是更好看些吗?”

    于是他的名字便改为Kahlil Gibran了。

    纪伯兰最早的诗画是制作在雪和砂石上的。在他父亲的花园里,到了冬季,积雪甚

    厚,过路的人便会得说:“看啊,小纪伯兰又在那里写些什么了。”待到大地回春,雪

    消冰解,黎巴嫩的白头翁花盛开了,他便搬了许多石块在这种高大的树荫下,砌造白色

    的伽蓝和庵堂。到后来,他突然能以文字著作了,亚剌伯文,法文,英文都擅长,因为

    他是从小就用这三种语言的。他一页一页地写,写好后,自己读一遍,就撕碎了。同时,

    他用颜色铅笔在纸上绘画,画成后,自己看一看,也就毁了。

    他的画的泉源是达·文岂和大自然,诗的泉源是大自然和母亲所授的诗歌和故事。

    他会得坐对着达·文岂的画集,历数小时而不倦,他又会得凝望着遥天,或注视着太阳

    (他生就了一双火眼),以至于忘记了晷刻。当他的母亲用温柔的声音给他唱原野和高

    山的歌谣,或演述黎巴嫩的故事的时候,他会得整天地坐着静听。他曾经说他的母亲,

    “她生活在几千首诗里,但是从没有写过一首诗”。所以,正如他自己所曾说的:“静

    睡在母亲心里的歌,将在孩子的嘴里唱出来。”他所赐赍给我们的,是他自己的诗,亦

    即是他母亲的诗。

    他是个健全的泛神论者,他的爱宇宙,几乎到了全部的灵魂都与宇宙混合的程度。

    “假如你要认识上帝,就不要做一个解谜的人。不如举目四望,你将看见他同体的孩子

    们游戏。也观看太空;你要看见他在云中行走,在电中伸臂,在雨中降临。你要看见他

    在花中微笑,在树中举着他的手。”(冰心女士译《先知》第九九页)他对于宗教曾经

    有过这样的话。所以,在西方,人对于他的认识,只是一个近东古国的哲人,诗人和画

    家;而在东方,因为他的诗“精神的反抗”曾经震惊了土耳其帝国和教会,他却被奉为

    精神的革命家,少年亚剌伯诗坛的盟主。有一个亚剌伯诗人曾呈献给他一本抒情诗集,

    卷头上写着这样的献辞:

    给永恒的诗的复生者,

    给觉醒了东方精神的精神的火焰,

    给纪伯兰·喀利尔·纪伯兰,我们的大师,

    我呈献此书,他的声音的回响之回响。

    他的著作并不多,但都是经过了极度的劳悴而写定的。他常常在卧室里走来走去,

    推敲他的诗句,而忘记了夜尽,直到突然地从玻璃窗上看见天光,才会得不相信似地吃

    惊着说:“喔,天亮了1于是倒身在软榻上,和衣而睡。在他逝世前两星期,他曾说

    “我害了工作的病1谁知这病竟使他不治了。

    画师洪野

    洪野是个并不十分有名的画家,他的死,未必能使中国的画苑感觉到什么损失。但

    是,近五六年来,我因为与他同事的关系,过往甚勤,因而很能够知道他的一切,我知

    道他的艺术观,我知道他的人生观,因此,他的死,使我在友谊的哀悼以外,又多了一

    重对于一个忠实的艺术家的无闻而死的惋惜。

    我之认识洪野,是在他移家到松江之后。那时他在上海几处艺术大学里当教授,因

    为要一个经济的生活,和一点新鲜的空气,所以不惜每星期在沪杭车上作辛苦的旅客,

    而把家眷搬到松江这小城市里来了。一个星期日的薄暮,是不是秋季呢?我有些模糊了,

    总之气候是很冷的,我和一个朋友(他也早已很悲惨地死了,愿上帝祝福他!)走过了

    一个黑漆的墙门,门右方钉着一块棕色的木板,刻着两个用绿粉填嵌的碗口一样大的字:

    “洪野”,我的朋友说:“这里住着一位新近搬来的画家,你可以进去看看他的画。”

    不等我有片刻的踌躇,他早已扯着我的衣袂,把我曳进门内,说着“不要紧的,他欢迎

    陌生人去拜访他。”

    果然,我们立刻就很熟识了。他的殷勤,他的率直,我完全中意了。他展示许多国

    画及洋画给我看,因为对于此道完全是个门外汉,我只能不停地称赞着。他在逊谢了一

    阵之后,忽然问道:“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这些画都很好吗?”

    我说:“是的。”

    “那么,请教好在什么地方呢?”

    呸,有这样不客气的主人!我委实回答不上来了。在我的窘急之中,他却大笑起来

    道:“这些都不中看,这都是抄袭来的,我给你看我的创作。”

    于是他又去房里捧出七八卷画来,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