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无相庵随笔(2/2)

给我。这些都是以洋画的方法画在中国宣纸

    上的,题材也不是刚才所看的山水花卉之类,而是《卖花女》、《敲石子工人》、《驴

    车夫》这些写实的东西了。他一面舒卷着画幅,一面自夸着他用西洋画法在中国纸上创

    作新的画题的成绩,但我因为看惯了中国纸上的山水花卉和画布上的人物写生,对于他

    这种合璧的办法,实在有些不能满意,但最后,有一帧题名《黄昏》的画,却使我和他

    的意见融合了。《黄昏》虽然仍是用西洋画法画在中国纸上的一个条幅,但因为题材是

    几羽在初升的月光中飞过屋角上的乌鸦,蓝的天,黄的月,黑的鸦,幽暗的屋角,构成

    了这一幅朦胧得颇有诗意的画,我大大地称美了。我说:“我还是喜欢这个。”他点点

    头,微笑道:“我懂得你的趣味了。”

    后来,我和他在同一个学校里教书了。我曾经偶然地问他为什么不再在上海担任功

    课,他摇着头道:“有名无实的事我不愿意干。”这话,在以后的晤谈里,他给了我一

    些暗示的解释。大约一则是因为上海的学生,对于艺术大都没有忠诚的态度,二则是在

    上海虽则负了一个艺术教授的美名,但那时的艺术大学都穷得连薪水都发不出,他非但

    不能领到生活费,反而每星期得赔贴些火车钱,物质上既无获得,精神上又无安慰;倒

    不如息影江村,教几个天真的中学生,闲时到野外去写生,或在家中喝一盏黄酒之为安

    乐了。这样地心境自安于淡泊,画家洪野遂终其生不过一个中学教师。

    但是他对于艺术,却并没有消极。有一天,他很高兴地对我说:“我的画有几件已

    经被选入全国美术展览会了。”当时我也很替他高兴。在参观“全国美展”的时候,我

    果然看见了他的几幅陈列品,而《黄昏》亦是其中之一。“全国美展”闭幕之后,一日

    清晨,他挟了一卷画到学校里来,一看见我,就授给我道:“这个现在可以送给你了。”

    我展开一看,竟就是那幅我所中意的《黄昏》。我看画幅背后已经在展览的时候标定了

    很高的价目,觉得不好意思领受这盛情,正在沉吟之际,他说:“不要紧,你收了罢。

    我早已要送给你了,因为要等它陈列过一次,所以迟到今天。至于我自己,已经不喜欢

    它了,我的画最近又改变了。”

    其时我有几个朋友正在上海经营一个书铺子,出版了许多新兴的艺术理论书。他对

    于这些书极为注意。我送了他几册,他自己又买了几册,勤奋地阅读着。这些新艺术论

    使他的艺术观起了一个大大的转变。在先,他的西洋画很喜欢摹拟印象派,他曾画了许

    多风景和静物,纯然取着印象派的方法。在吸收了新艺术理论之后,他突变而为一个纯

    粹的革命画家了。他曾经读过易坎人译《石炭王》,很高兴地给这本书画了好几张插图。

    以后又曾画过几帧反基督教的小品。他的野外写生的对象,不再是小桥流水,或疏林茅

    屋了,他专给浚河的农民,或运输砖瓦的匠人们写照了。除了免不掉的应酬敷衍之外,

    他绝不再画中国画,他曾经招我去看一幅新作,画着一个工头正在机轮旁揪打一个工人。

    他问我看了觉得怎样,我嘴里答应着“很好”,而心里总觉得这样的画似乎很粗犷。但

    他已经看透了我的思想。他说:“为了要表现我所同情的人物,所以我的画已经不是资

    产阶级书斋里壁上的装饰品了。”

    他在贫困的生活中,一个人寂寞地描绘他所同情的人物,直到死。

    我能够了解他,然而不能接受他,这是我至今还抱愧的。现在他死了,除了寡妇孤

    儿,以及几帧不受人赞美的画幅以外,一点也没有遗留下什么。社会上也决不会对于他

    的死感觉到什么缺少,而他生前的孜孜矻矻的工作亦未尝对于社会上有什么贡献。他就

    只是以一个忠诚的艺术家的身分而死的。在活着的时候,也未必有人会注意他,则死了

    之后,人们亦不会再长久地纪念他。一个水上的浮沤,乍生乍灭,本来是极平常的事情,

    但我却从这里感到了异样的悲怆,为了一个友谊,为了一个伟大的人格。

    《无意思之书》

    约翰·罗斯金作《最佳作家一百人名录》,将《无意思之书》的著者爱德华·李亚

    列在第一,对于他的神味之清爽,韵律之完美,创造力之不容摹拟,深致倾倒。我因了

    罗斯金的推荐,早就在搜求这所谓“无意思之书”,不知究竟是怎样一部著作,值得这

    一世的文艺批评家如此称许。那时“万人丛书”中尚未收此书,一时竟不易买到。去年,

    偶然在蓬路一家旧书店中得到了此书,真是喜出望外的事。全书一册,共四卷:第一卷

    就是《无意思之书》,第二卷是《无意思歌谣,小说,植物学,及字母》,第三卷是

    《无意思诗,画,植物学及其他》,第四卷题名是《发笑的抒情诗:无意思诗歌,植物

    学新编》。这无意思文学大师的全部著作便尽在于此了。

    爱德华·李亚从小就是一个很爱东涂西抹的孩子,他常常在同学的教科书上画满了

    画。稍长一些,他曾在一张纸板上画了一对鸟,拿到一爿小店里去卖了四毛钱。后来出

    了学校,就在一个万牲园里做画师。他辛勤地工作了好几年,一日,当他正在园里摹绘

    一羽鸟的时候,有一个老绅士走过来,站在他背后,看他画,渐渐地和他攀谈起来,到

    最后,对他说:“你到克诺斯雷来给我画禽鸟罢。”那时李亚竟不知道克诺斯雷是个什

    么地方。原来这老绅士便是窦佩伯爵第十三世。于是李亚便到了克诺斯雷,做了伯爵的

    门下士。现在讲究古版本的藏书家所珍视的《克诺斯雷禽囿图》便是李亚的手笔。这时

    他已在很用心地研究风景画了。英国的冬季使他的身体觉得不健康,窦佩伯爵便资助他

    旅行到意大利去,此行的成绩便是在一八四六年出版的《意大利旅行画集》。他对于旅

    行有特殊的嗜好,游兴所至,他简直会不顾到平安与健康。迦拉孛里亚,西西里,西那

    伊荒漠,埃及和奴比亚,希腊和阿尔巴尼亚,叙利亚,巴莱斯丁,这些地方都曾印过他

    的游踪,都曾对于他的画笔有过贡献。当时的大诗人丁尼生(TenAnyson)曾作了一首题

    名为“To E.L. on his Travelsin Greece”的诗,就是赠给他,恭维他的风景画的。

    他定居在圣·雷模(San Remo)的时候,已是将近六十多岁的人了,但他还想到印度和

    锡兰去玩一次。第一次启行,不幸在苏彝士运河里生起病来,只好回转。直到第二次才

    得成功,带了许多新作回来。这便是爱德华·李亚的生平。我们看了他的好游,觉得差

    不多可以与我国的徐霞客相颉颃,所不同者,一个是写成了许多纪行文,一个是画就了

    许多风景画。《无意思之书》四种,都是他寄居在窦佩伯爵府中时所著,是供给儿童阅

    读的一种诗画集(有两篇散文的故事)。它的好处,除了插绘的有趣,诗韵的和谐之外,

    最被人所称道的便是它的“无意思”。无论是诗歌,故事,植物学,在每一句流利的文

    字中,都充满了幻想的无意思。他并不想在这些诗歌故事中暗示什么意思。他只要引得

    天真的小读者随着流水一般的节律悠然神往,他并不训诲他们,也不指导他们。这种超

    乎狭隘的现实的创造,本来不仅是在儿童文学中占了很高的地位,就是在成人的文学中,

    也有着特殊的价值。在被伊索普和拉芳丹纳这种训迪诗的势力所统治的儿童文学的领域

    中,李亚首先揭橥出“无意思”这大纛来做了很成功的尝试,给儿童文学一个新的生机,

    我们固然不能不称颂他,就是一直到了现在,一方面是盛行着俨然地发挥了指导精神的

    普罗文学,一方面是庞然自大的艺术至上主义,在这两种各自故作尊严的文艺思潮底下,

    幽默地生长出来的一种反动——无意思文学。虽然好像是新鲜的产物,但若追踪其原始,

    我们恐怕还得远溯到五十年前的爱德华·李亚吧。

    然而,在我国,这“无意思”的意思是不容易被人了解的,成人的文学固然不必说,

    即使是儿童文学,现成的一首无意思的趁韵歌,也会有儿童文学专家来加以注释,附会

    出一些浅陋的道德教训来,生生地束缚住了儿童的活泼的幻想力,哪里还会有爱德华·

    李亚这种老傻子,肯白耗费了画笔和诗才来给儿童开辟这意想不到的乐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