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鸦(1/2)

    对于乌鸦,不知怎的,只要一听到它的啼声,便会无端地有所感触。感触些什么,

    我也不能分析出来,总之是会使我悲哀,使我因而有种种的联想,使我陷入在朦胧的幽

    暗之中,那是有好几回了。

    我对于乌鸦的最早的认识在什么时候,那是确已记不起了。只是小时候随着父母住

    在苏州的时候,醋库巷里租住屋的天井里确是有着两株老桂树,而每株树上是各有着一

    个鸦巢。对于乌鸦的生活加以观察,我是大概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到如今也常常惊异着自己的小时候的性格。我是一向生活在孤寂中,我没有小伴

    侣,散学归家,老年的张妈陪伴着母亲在堂上做些针黹,父亲尚未回来,屋宇之中常是

    静愔愔地,而此时我会得不想出去与里巷中小儿争逐,独自游行在这个湫隘又阴沉的天

    井里。这是现在想来也以为太怪僻的。秋日,桂叶繁茂,天井便全给遮蔽了,我会得从

    桂叶的隙缝中窥睨着烟似的傍晚的天空,我看它渐渐地冥合下来,桂叶的轮廓便慢慢地

    不清楚了,这时候一阵鸦噪声在天上掠过。跟着那住在我们的桂树上的几个鸦也回来了。

    它们在树上哑哑地叫喊,这分明是表示白日之终荆我回头看室内已是灯火荧荧,晚风

    乍起,落叶萧然,这时我虽在童年,也好像担负着什么人生之悲哀,为之怅然入室。

    这是我在幼小时候,鸦是一种不吉的禽的知识还未曾受到,已经感觉着它对于我的

    生命将有何等的影响了。

    以后,是在病榻上,听到侵晓的鸦啼,也曾感觉到一度的悲哀。那时候是正患着疟

    疾,吃了金鸡纳霜也还没有动静,傍晚狂热,午夜严寒,到黎明才觉清爽,虽然很累了,

    但我倒不想入睡。砺壳窗上微微地显出鱼肚白色,桌上美孚灯里的煤油已将干涸,灯罩

    上升起了一层厚晕,火光也已衰弱下去。盛水果的瓷碟,盖着一张纸和压着一把剪刀的

    吃剩的药碗,都现着清冷的神色,不像在灯光下所见的那样光致了。于是,在那时候,

    忽听见屋上哑哑地掠过几羽晓鸦,这沉着的声音,顿然会使我眼前一阵黑暗,有一种感

    到了生命之终结的预兆似的悲哀兜上心来。我不禁想起大多数病人是确在这个时候咽气

    的,这里或许有些意义可以玩味。

    在夕照的乱山中,有一次,脚夫替我挑着行李,彳亍着在到大学去的路上,昏鸦的

    啼声也曾刺激过我。我们从蜿蜒的小径,翻过一条峻坂,背后的落日把我们的修长的影

    子向一丛丛参天的古木和乱叠着的坟墓中趱刺进去。四野无人,但闻虫响,间或有几支

    顶上污了雀屎的华表屹立在路旁,好像在等候着我们,前路是微茫不定,隐约间似还有

    一个陡绝的山峰阻住着。晚烟群集,把我们两个走乏了的人团团围住,正在此际,忽又

    听见丛林密箐之中,有鸦声凄恻地哀号着,因为在深沉的山谷里,故而回声继起,把这

    声音引曳得更悠长,更悲哀。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好像有对此苍茫,恐怕要找不到归宿

    之感。这是到现在也还忘记不了的一个景色。

    此外,还有一回,是在到乡下去的小划船里。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年轻的农家妇,怀

    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婴孩。起先一同上船的时候,我就看出她眉目之间,似乎含着一种

    愁绪。虽然也未尝不曾在做着笑容引逗她的孩子,但我决定她必定有着重大的忧愁,万

    不能从她的心中暂时排去了的。

    橹声咿哑,小小的船载着我们几个不同的生命转过了七八支小川。这时正是暮春,

    两岸浓碧成荫,虽有余阳,已只在远处高高的树杪上闪其金色。翠鸟因风,时度水次,

    在我正是凭舷览赏的好时光,然而偶然侧眼看那农家少妇,则是娇儿在抱而意若不属,

    两眼凝看长天,而漠然如未有所见。淳朴的心里,给什么忧虑纷扰了呢,我不禁关心着

    她了。

    但后来,从她问摇船人什么时候可以到埠,以及其他种种事情的时候,我揣度出了

    她是嫁在城里的一个农家女,此番是回去看望她父亲的玻而她所要到的乡村也正是我

    所要在那里上岸的。我又从她的急迫,她的不安这种种神情里猜度出这个可怜的少妇的

    父亲一定是病得很重着了。也许这个时候他刚正死呢?我茫然地浮上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