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鸦(2/2)

幻觉来。

    终于到达了。我第一个上了岸。这儿是一大片平原,金黄的夕阳了无阻隔地照着我,

    把我的黑影投在水面,憧憧然好像看见了自己的灵魂。我在岸边迟疑了一会儿,那忧愁

    着的少妇也抱着她的孩子,一手还提着一个包裹上岸了。正在这时光,空中有三四羽乌

    鸦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恰在她头顶上鸣了几声。是的,即使是我,也不免觉得有些恐

    怖了,那声音是这样的幽沉,又这样的好像是故意地!我清楚地看见那可怜的少妇突然

    变了脸色,唾了三口,匆匆地打斜刺里走了去。

    在她后面,我呆望着她。夕阳里的一个孱弱者的黑影,正在好像得到了一个不吉的

    预兆而去迎接一个意料着的悲哀的运命。我也为她心颤了。我私下为她祝福,我虽然不

    托付给上帝,但如果人类的命运有一个主宰的话,我是希望他保佑她的。

    抬头看天宇清空,鸦的黑影已不再看得见,但那悲哀的啼声还仿佛留给我以回响。

    再也不能振刷起对于乡村风物的浏览的心情,我也怆然走了。

    从我的记忆中,抽集起乌鸦给我的感慨,又岂止这几个断片。而这些又岂是最深切

    的。只是今天偶然想起,便随手记下了些,同时也心里忽时想起对于乌鸦之被称为不吉

    之鸟这回事,也大可以研究一番。

    我所要思考的是在民间普通都认乌鸦为不吉祥的东西,这决不会单是一种无意义的

    禁忌。这种观念的最初形成的动机是什么呢?在《埤雅》所记是因为鸦见异则噪,故人

    唾其凶。这样说起来,则并非乌鸦本身是含有不祥。它不过因看见异物而噪,人因它之

    噪而知有异物,于是唾之,所以唾者,非为鸦也,这样说来,倒也颇替乌鸦开脱,但是

    民间习俗,因袭至今,却明明是因为鸦啼不吉,所以厌之,因此我们现在可以玩味一番

    民间何以不以其他的鸟,如黄莺,如杜鹃,或燕子,为不祥,而独独不满于鸦的啼呢?

    这种据我的臆断,以为鸦的黑色的羽毛及其啼叫的时间是很有关系的。它的满身纯

    黑,先已示人以悲感,而它哑哑然引吭悲啼的时候,又大都在黎明薄暮,或竟在午夜,

    这些又是容易引起一个人的愁绪的光景。在这种景色之中,人的神经是很衰弱的,看见

    了它的黑影破空而逝,已会得陡然感觉到一阵战颤,而况又猛然听到它的深沉的,哀怨

    的啼声呢?

    是的,这里要注意的是它的啼声的深沉与哀怨。因为黑的,在黎明,薄暮,或午夜

    啼的鸟,不是还可以找得出例子来,譬如鹊子吗?讲到鹊,人就都喜欢它了。这里不应

    当指明一点区别来吗!所以我曾思考过,同一的黑色,同一的在一种使人朦胧的时候啼

    叫,而人却爱鹊恶鸦,这理由是应当归之于鸦的啼声了,我说鸦是一大半由于它的啼声

    太深沉又太悲哀,不像鹊鸣那样的爽利,所以人厌恶它。这里也并不是完全的杜撰,总

    有人会记得美国诗人爱仑坡所写的那首有名的《咏鸦诗》。在沉浸于古籍之中几乎要打

    瞌睡的时候,我们的诗人因为那在Pallas半身像上面的Ebony-bird的先知似的幻异的啼

    声,感兴起来,写成这篇千古不磨的沉哀之作。这首诗的好处不是人人都知道是在它的

    悲哀协韵么?从这匹乌鸦的哀啼,诗人找出Nevermore这个字来,便充分地流泄出他的诗

    意的愁绪。这不是诗人认为鸦啼是很悲哀的明证吗?至于这首诗里的时候又是在十月的

    寒宵,景色正又甚为凄寂。所以偶然想起此诗,便觉得对于鸦啼的领略,爱仑坡真已先

    我抉其精微了。

    但是这个观念,其实仔细想来,也未免太诗意的了。听了鸦啼而有无端悲哀之感,

    又岂是尽人皆然之事?譬如像在上海这种地方,挟美人薄暮入公园,在林间听不关心的

    啼鸦,任是它如何的鼓噪,又岂会得真的感到一丝愁绪?或则在黎明时分,舞袖阑珊,

    驱车而返,此际是只有襟上余香,唇透宿酒的滋味,傍晚鸦啼过树梢头,即使听见,又

    何曾会略一存想?然则鸦啼也便不是一定能给人以感动的。总之,不幸而为一个感伤主

    义者,幽晦的啼鸦,便会在他的情绪上起作用了。而我也当然免不了是其中的一个。